譚 瀅
把一座寺廟掛在山腰是安全的
把風圈在穴里也是安全的
白云禪寺是它的別稱
我們登山時,白云在遠處閑游
錯把翹檐下忽起忽落的白鴿
當成了主人
九層佛塔下真的有高僧
高僧真的有一千多顆舍利子
翹檐下的鈴鐺不會說假話
風和斜陽也不會說假話
年輕的延悟師父把塵世還給了塵世
孑然一身以修竹為鄰
習字、彈琴、讀佛。他聲音低沉
雙目清澈,仿佛閑云野鶴
我們下山時,耳朵里灌滿了風聲
腿里灌滿了鉛
眼里灌滿了唐宋金元明清建筑的
別樣風情
白鴿纏繞在腳邊依依不舍地
為我們送行
所有的美,都值得你千里迢迢
你的眼神無法從一堆瓷器中抽離
從雙腳邁入門坎的那一刻起
你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被她收買。所謂的佳麗三千
都是虛妄。你只愛眼前的
擎瓷在手,如收攏了萬畝月光
握緊了千里相思,你心底暗潮涌動
這歷經千年磨礪而就的尤物
斟上一杯,就是千古佳釀
飲上一口,就醉成門前搖曳的月桂
沒人能從你手里把它奪走
你也不能因此而徹夜不眠
你和所有的人圍攏在這里
屏息靜氣
看師傅把一窯汝瓷拉出來
它們如一群模特兒,寬肩細腰
或敞口細脖凸肚收腳
你搜腸刮肚說不出它們的美
腦海里閃爍著玲瓏的波紋
天青和豆綠,是它僅有的兩件外衣
片刻過后,瓷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緊接著兩三個四五個叮叮鈴鈴的響成一片
像一只乳燕叫醒了眾多的乳燕
它們稚嫩的叫聲
使你的心不由自主地輕顫
你會想到春風中慵懶地碰觸在一起的
風鈴,有一搭沒一搭的
你望著這些瓷發呆
在此之前,你絕對不會想到瓷會叫
隨著那叫聲瓷身上會出現
一道道細密的裂紋
它叫了多少聲,身上就有多少道裂紋
那是它們區別于別的瓷的生命密碼
瓷在叫過之后,便保持著永久的沉默
深冬,只有寒冷簇擁著脫離了
軌道的我們,走向山頂
步履蹣跚,仿佛一群失重的星星
歡樂如肥皂泡在上下顛蕩
我們暫時擺脫了軌道的約束
世間深不可測的規則和潛規則
酒是夜的膽,犬吠只能嚇走
野兔和山鬼
夜是真的黑啊,這偉大的黑
遮掩了白天刺入云天的高樓大廈
這龐大的城市群,幾十公里的地盤里
著名的誰和偉大的誰
此時此刻全都成了黑暗本身
我們裝了一肚子的酒
嘴里吐不出蓮花
走在一起下山時,像一串跌跌
撞撞的螞蚱
我們膨脹得像一個個
氣球,就是找不到下山的路
這一股清如薄紗的泉水
源源不斷地從龍口噴出
導游舉著嗽叭說,這是山上的
麥飯石層層過濾出的圣水
我便對這水肅然起敬
如今所有珍貴的東西都明碼標價
這水卻可以盡飽喝
我想住在這里,喝一輩子龍泉水
喝出絕世的容顏
再牽手一名英俊的少年
依山傍水,吟詩,彈琴,聽喜鵲
報吉祥
至于它下面池子里白花花的硬幣
都是時運不濟的人的投影
那一孔之內的幸運
寥寥無幾。我只靜靜站于一旁
做一名淡泊的看客
上梭欏溝和下梭欏溝錯落成一片
最窮的,被時間遺忘的村落
悲傷,卻并不爭辯
在村頭晃蕩的那個
智障的小女人,木偶般地來去
猶如從劇中溢出的畫外音
磚瓦的門樓,門扉緊鎖
偌大個村落,八百人流落在外,他們
淘金,釀蜜
力圖用遠方的蜜,一點點剔除
這根深蒂固的苦,和窮
碑坊佇立,講述古老的故事
碾盤靜默,如一幅寫意畫
羊群潔白,低著頭咀嚼稻草,它們
單純的樣子,令人心生愛憐
雞們邁著優雅的步子,偶爾會有一只
漂亮的公雞心懷不軌
打亂這寧靜的畫面
掉光葉子的梭欏樹已看不出模樣
在梭欏溝,最值得驕傲的是
公元493年北魏孝文帝來過
梭欏河明澈如鏡
兩岸的落葉鋪設著厚厚的冬床
如果往遠了說,明年迎春花和連翹會把
這一道溝都染得澄黃、明亮
那時,會有更多的人來到這里
為它把脈,看病。去除窮根
隔著玻璃窗,幾個樹枝仍舊在沒心沒肺地
晃動著腦袋
過不幾日,它們將葉光枝禿晃無可晃
處心積慮的風,仍一波一波地給它們
輸送能量
太陽光照充裕,總想給人制造一種
暖冬的假相
雪還在遠方矜持著,遲遲不來
不知是否半道被劫持,還是壓根不想來
坐在寒夜里的人皺紋又加深了一層
視線也越來越模糊
她仰頭看看天,仿佛和誰有一個約定
當她聽到一首歌曲時,淚水
就在眼眶里轉啊轉
那個在冬天遠去的人,就在她心里
栩栩如生,令她肝腸寸斷
這可恨的沙子啊
磨了她一輩子
一條水泥路,把村莊一分為二
北街與南街
仿佛一本打開的書籍
書中的人在蝴蝶的翅上紛紛起身
他們身著綾羅綢緞,或制服、短衫
手執蒲扇,嘴叼煙斗
依次走過小街
他們開煤礦、做絲綢,行醫或為官
賣漿或打餅
支撐起一條古街的繁榮
這街上的水槽、上馬石、雕花的門匾
仿佛時間的刻錄機
靜默著三百年來的衰敗與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