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之路上的私人筆記（組詩）

李郁蔥

入剡記

溪出群山，而我們在山的深處

那些草木的層次似乎點燃了多余的時日

秋色的灰燼，還是在這一天

光線漸漸變薄的瞬間，我們認出了

苔蘚下那些巖石的紋理：它們

被沖刷，被斷裂，被鳥雀們的鳴囀

帶入到山間的迷霧，而那棵孤單的樹

依然俯瞰著嚴冬即將到來的山谷

依然會有人聲，會在喧鬧中突然寂靜

和多年前的那個人一樣，傾聽到

天空滾動的沉默，萬物是它的心事

但沉默是他的描摹：五花馬，千金裘

細小花香里的伶仃，我們啜飲

夜色依然以寒意和黑暗傾杯

請自去，對弈者，只要那條路還在

找到你坐過的那塊石頭，或者

從另一條分叉的路上走過。榧子

用狹小的眼睛注視著你，喚起

舌尖上的欲火，或給予我古老的饑餓

我愿意在你的身上認出自己

溪水流過石澗，流過草木，被一只鷺鷥

輕易的總結：余生開闊，落日稀疏

鹿門書院

能夠隔去那些塵埃嗎？如果漫天星輝

化為斑駁的陽光，秋天用樹葉的深色說話

我們能夠看見那些細小的灰燼

它們舞蹈，隨風飄蕩，在這些山道

與山道之間：越光明，便越清晰

書中自有顏如玉，所以你寫下：“貴門”

但人生識字糊涂始，束縛于這一道門

我并不認同于你的條條框框

和光同塵，我們呼吸著這些山水，這些

柴扉，這些螻蟻般的人，長尾雀撲騰而過

而我們只是藏在這皮囊中，那些聲音

傳遞：像是鳥捕捉到了它們的饑餓

從喧囂回到這種耳朵的寂靜

肉體經得住時間之霜嗎？尖銳的寒顫

能夠從我們之中眺望到海之開闊

通衢大道，或許是一個轉折，走向

另一個陌生的自己：向前，或者向后

此時日近正午，饑腸有些轆轆，越野賽跑道

逶迤于身邊

有蝴蝶忽快，忽慢，忽高，忽低

一截枯草還有這一年的點滴翠色

金溪坑村

怪石嶙峋，仿佛是這村的聲音

它經歷過那些時間和流水，從渾然一體中

分開，又合攏，像那些溪水、樹木

和頭頂的星辰，它們似乎從未改變

即使在我們的忙碌里，它

是一個隨身攜帶的記憶：似曾相識

慵懶在宅院圍墻前的守家犬

并不會因為房屋的高企而驚訝

記憶的密碼，這些堅固的石頭房子

一個隱秘的秩序嗎？像池塘里

過于擁擠的魚帶來池水的渾濁

抬眼，群峰環繞，手機里音質清晰

有人叫出了那些菜名，在田間

偶然間搖曳的翠色，蚱蜢所丈量的寬度

從秋入冬，接下來會是春天。你聽到

自己的小名，在素不相識的嘴里說出

訪友橋邊

溪水在喜悅中潺潺流淌

某一刻久別重逢。欣喜于

這樣的空穴來風。我們得到了

此生的瓊花：如紅豆杉的果實

鮮艷中攜帶著小小的毒

鞠躬，問候，一切井然有序

書聲瑯瑯中推開茶園的遠景

稚鳥飛掠，終究是情懷的安放

遠山含黛，樹在冬日的稀疏

構成我們凝望的角度

此地適合遺忘，但世界

并不會放過你。所以有這樣的邂逅

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重疊

時間的小花招，你的一生

朋友便是鏡子，風能夠吹薄他的

同樣削弱了你，那些奉獻的愿望

以及冬日山頭上的皚皚白雪

石頭與石頭沉默著，以它們的妥帖

為我們鋪陳出走向山外的橋梁

但這擁抱里，你并不是我

環繞西景山茶園漫步

環繞西景山茶園漫步，在霧中

遠遠近近的山峰走向我們

置身于一座山的峰頂而兀自不覺

那些盤旋，以及來時的陡峭

被這開闊的坡地所隱藏

曾經被濃蔭遮蔽的鳥巢卻在風中

搖晃。我們想象中的晃動？架在

牢固枝丫上的居所，視線里

有著觸目的沉重，當溫暖的火

灼傷我們，巢空，鳥去了哪里

初冬，花朵晶瑩在茶樹的樹干上

微小的苦遵循于本能的循環

修建得齊整的茶地固然賞心悅目

但廢棄在角落里的有著更加的蓊郁

保存著樹的形狀，或者是重新

煥發出被封鎖在內心的姿勢

像這群沿著茶園行走的人，他們

來自于那些山峰之外，從喧囂中

歸來：無形之鳥撲入他們的身體

如果群峰之上依然是密云不雨

搖鈴巖

巨石搖動，我驚訝于它的到來

在這荒僻的山之巔

它是跛腳的君王嗎？保持著

自身的平衡，像一葉孤舟

日常生活的暴力，在風中

當酷熱和漫長的寒冷磨圓了它

那些夢變得鈍滯而開闊

俯瞰：田野、茶園、長尾巴的喜鵲

或者密林深處貓頭鷹的啼聲

擴展一個不曾打開過的世界

有秘密的事物聯系著它和大地

但改變不了那封閉的心

它有過遠游的念頭，要不

不會獨立于群峰之上

搖啊搖，這聲音傳到了村莊里

搖啊搖，這聲音混入到狗吠中

來來去去的人，當巨石搖動

那低下去的一端是死亡

那高上來的一端是新生

只是那么一個片刻，漣漪如風

它帶著我的心在起伏

一枚指針，被重力吸引著

貼伏于土地：巨石飛翔

沉默中它從不高蹈，也不拒絕

再訪南山湖霧大而不遇

唯有那死去的孤松還在眼前。如果

雪落在它的枯枝上，曾經排成一排的樹

早已變成照片中的省略號。我不曾

聆聽它們的旋律，枝條與枝條相互觸摸

像是隱沒在這一場大霧中，一個

讓人虛無的早晨：所有的臉龐都已

隱藏，像藏起這個時代讓人心悸的美

很自然啊，上一年，它們還剩下三株

一種理想的狀態。這孤零零的一株

仿佛就是一種秩序，它，濃霧中

這樣的屹立就是前進的姿態

但下一年會不會徹底失去，像我們

衣服下的身體，每一個冬天

總會找到那抵御寒冷的鎧甲，自以為

這退縮是一種安全。而我們以為的虛無

是眼前全部的風景，像這走動的霧

它是這個早晨的全部，巨大的沉默

和突然露出一角的湖水，又被更深的霧色

所遮擋。這孤松，符號學的象征

濃霧滾動，它終究會被這山水所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