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昊燕
2018年1月的威海,一個大雪撲面的夜晚,33歲的我一路狂奔,趕上了開往濟南的綠皮車。那是我按時到新單位報到的最后機會。票是一早買好的,獲準出發卻頗費周折,所幸終于成行。那是我參加工作以來最勇敢的舉動。勇氣來自對此前人生的沉痛總結和對未來成長的殘存熱望。
此前一年內在忙碌的工作之外我做了幾件事:備考現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參加本科畢業10周年同學聚會,參加省直機關公開遴選公務員考試,把不滿三歲的一對小兒送進幼兒園。這些事件都預示著未來的某日,我將帶著自救者的自私,單槍匹馬離鄉背井。
原因很簡單,與文學漸行漸遠十年,我對自身存在意義的否定達到極值。很多人問我如何舍得離開年幼的孩子,我說我要給他們一個有能力愛也有能力做熱愛的事的健全的媽媽。已往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在諸多愛我的人的不解和基于尊重的原諒中,我終于回到最初給予我自覺創作者身份的省城,贏得了一份與文學藝術有關的職業和一名準單身者的業余時間,在一個又一個寫作的夜晚傳遞著我所感受到的愛與悲憫。
我是個坐井觀天的人。每當想起小時候數學題里那只不停跳躍又反復掉落的屢敗屢戰的井底蛙,以及魯迅筆下院子里高墻上的四角的天空,總有深切的同情油然而生。三十歲前,人生順遂而狹窄,萬卷書常有,萬里路斷無,除求學濟南的四年外,我守著家鄉綿長的海岸線和海岸線上平靜深邃的天空,被它們染成單純的藍。那時我關心廣義的人類超出具體的人,了解文學藝術作品中的世界多過現實生活。
本科四年是密集寫作的時期,我與我的人物一道走遍濟南的街巷,一起在稿紙上演練文學理論和現代寫作課上學到的技巧。畢業后為了保持與世界的關系,我繼續到超市看人,去血站獻血,對陌生人施以援手,在為人民服務的工作中盡心竭力,然而本性沉默清淡,與人的交談總在深入之前戛然而止。我把自己有限的直接和間接經驗寫進詩歌,我在隱晦的詩句里埋下生命的痛和來不及寫成小說的素材,也有幸與威海諸詩友相互攙扶著在平庸困頓中堅持下去,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忙到連記下上班路上的靈感都做不到。這話聽上去與借口無異,在當時卻是我看到的全部真相,我懷著對家人深深的愧疚,以流血斷腕的慷慨悲壯作了離開的決定。心志既決,天朗氣清,用十年時間和精力積累的一切變得無足輕重,我縮減了本就不足的睡眠,在做好工作的同時謀劃著離開。我相信我愛和愛我的人終會等我,相信自己終可掌控寫作與生活水乳交融的未來,那時我將得到我在乎的所有人的原諒。
感謝遴選,讓我能夠在自己喜歡的領域繼續從事為人類而勞動的職業,體察到自己作為人類之一的思想和寫作的幸福。在文藝界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實踐中,我得以接觸到更多的人,觀察到更為深遠宏闊的生活,并以自己的方式將新的經驗再現。那只井底蛙在不斷的跳躍中積累著沖出桎梏的能量,一步一步靠近四角之外的天空,我比從前任何時候更相信自己選擇的路和這條路通向的未來。這兩個短篇便是我在這條路上的兩次試驗。它們寫作于2019年夏秋之間工作任務完成后的夜晚和與孩子分離的假期,斷斷續續,緩慢而堅定。
《無影》探討的是人與時間的關系,人在時間和他人記憶里的消失,在時光中改變的人被同樣改變著的家鄉的棄擲,以及這一切背后隱現的每個人的巨大孤獨。它寫于當年最為忙碌的三個月,兩次寫作之間最長的間隔超過一個月,短的也有兩星期。然而我必須寫下去,為了對自己的承諾,為了共和國的慶典,為了我從來不曾熟悉了解如今更是幾乎消失于所有人記憶的祖母。我嘗試將時間和歷史引入我的寫作。我的主人公第一次敢于承認自己的不完美,并且做好了接受不完美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準備,她是勇敢的。這篇小說在形式上缺乏經營,幾乎完全是個人體悟的自然流溢,我一度試圖將它切割重組,卻無從下手,于是決定讓它以本來的面目見到讀者。
《過敏》寫的是對生命的認識,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認識。動筆時正值孟秋,身邊的人幾乎都在過敏,各種程度的,各樣表現的,意識到和沒有意識到的。過敏作為一種變態反應,在本文觀照范圍內是人類尤其是現代人對經人改造的自然的天然不適應。我寫了一個天性敏感、熱愛自然的女性在成長過程中與自然既痛又愛的擁抱,也探討了悲劇的代際傳遞。我是一個沒有經歷過很多苦難的人,但我對他人苦難的感知能力超強,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一種過敏。這種過敏使我對主人公既殘忍又溫柔。他們總是在故事結束時仍保有希望和出路。不要相信作者的一面之詞,未說出的其他可能性里,埋藏著對人物的仁慈。二十幾歲的時候我像傾心愛情一樣傾心死亡,如今我像熱愛生命一樣熱愛生活,我相信不到最后絕不放棄的必要,相信山重水復后峰回路轉的可能。
十年后再次提筆,我看到自己對世界認識的成熟和對故事結構技巧的生疏。承認不完美和相信努力后的未來,是輟筆的十年教會我的,是一只屢敗屢戰的井蛙對井口藍天和不斷的跳躍與跌落的體悟,它有堅忍成熟的心智,它在命運的深井中領悟時間和空間的真諦,排練著一場西西弗的神話。至于語言,那是我慣有的風格,句子長而并不艱澀,如果你有耐心讀完,你會看到漢語言文字自帶的顏色和光芒,聽到它們在各種感官的溝通中相互碰撞的聲音。
我不希望創作談成為注釋或借口。對照注釋才能讀懂的小說無疑是失敗的。作者意圖與表達效果的錯位往往是另一種風景。感謝《山東文學》的信任和扶助,讓我得以在消失十年后嬰孩般的探索之初就有機會得到師長前輩的批評。那只孤陋寡聞的井底之蛙,它會繼續跳躍,它仍夢想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