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品安徒生

□陳思呈

失眠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世界上有另一種豌豆公主，他們可能肉體非常粗糙，但精神上，每一個神經末梢都可能會因為一顆極為微小的豌豆而保持清醒，他們是精神上的豌豆公主。很多失眠的人都會得到類似的勸告：“你別想那么多。”失眠的人也常常會有這樣的辯解：“我真的沒想什么，但就是睡不著。”這樣的對話我常常聽到。也許，這些失眠的人沒有意識到，那個讓我們失眠的東西，是被層層疊疊無數層棉被似的腦回路蓋起來了，蓋得很深很深，深到傳說中潛意識的那個領域，它如此之小，只是一件小事、一個心事，或者僅僅是一個念頭，它如此之小，小到似乎已經忘記了它。但因為你是精神上的豌豆公主，你豌豆公主的靈魂沒有忘記。它以失眠的方式提醒你，證明它存在。

“天曉得我床上有什么東西?”豌豆公主說，要知道，在這顆豌豆上，老皇后放了20 床床墊，20 床鴨絨被。而我們，精神上的豌豆公主，我們為了掩蓋某個心靈上的豌豆，我們做了20 件工作，見了20 個人，但是，當我們想入睡時，我們依然能感知40 層隔離下的它。近期重讀安徒生，發現了一些新意。安徒生的童話不僅僅適合兒童，因為他自己也說，在給孩子們寫故事時，他會想到，孩子們的父母也在一邊跟著聽。有一些故事是講給大人聽的，比如著名的《老頭子做事總不會錯》。人們知道這個故事在說婚姻幸福的秘訣。安徒生的童話多數寫得委婉含蓄，但這一篇罕見地有一句非常明顯的說教，明明白白、幾乎迫不及待地說出了他的主旨：如果一個太太相信自己丈夫是世上最聰明的人，承認他所做的事總是對的，她一定會得到好處。

以前，先生炒股虧本的時候，我就是拿這個故事來自我激勵的。而當我把家里某套投資的房子弄沒了，相信他也是用這個故事自我安慰的。婚姻關系中，夫妻兩個人是利益共同體，一方損失的同樣也是對方的財產。所以，如果相信對方是對的，你必須擁有跟對方同樣的財富觀。這樣來看，這個溫馨可愛的故事并不只是一個優秀的婚姻指南，它同時是一個財富價值觀的指南。在這個故事里，比婚姻幸福之道更重要的一個智慧是：缺乏并不可怕。這對夫妻的生活里，缺乏的東西太多了，但老太婆依然快快樂樂地過了那么久，她明白，繼續缺乏并不會更糟糕。

《狗熊摘玉米》是中國孩子耳熟能詳的一個童話，有個朋友曾經替故事中那只狗熊抱不平。狗熊把玉米掰下來，夾在腋下，又看到一個更好的，掰下來也夾在腋下，可是上一個掰的玉米就掉了，狗熊不斷看著更好的棒子，不斷地掰一個、掉一個，最后，辛苦了一夜的狗熊只帶著一個棒子回家了。朋友說：雖然狗熊只得到一個玉米，但這個過程它很開心啊，而且它每次拿到的棒子都比上一個大。安徒生筆下的這對老夫妻，比那只摘玉米的狗熊更傻。他們每次換到的玉米，都比上一次的玉米還小。但是他們得到的快樂，一點也不比狗熊少。既然快樂一點也不少，那又有什么要緊呢？他們最初想拿馬去賣，不也是為了快樂嗎?

這讓那些來看熱鬧打賭的英國人很佩服，他們說，老是走下坡路，卻老是得到快樂，這件事本身就值錢。然后，英國人就付給老頭子112 鎊金子，因為按照他們的賭約，他贏了。這對老夫妻得到金幣后有什么樣的反應，安徒生并沒寫。他們欣喜若狂?不，他們應該只是像得到一只羊、一只鵝、一只雞、一袋爛蘋果那樣高興，高興程度是一樣的，所以不值得花筆墨。

安徒生之所以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也在于此，他覺得老頭子和老太太得到金幣后的反應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這是我在小時候聽到的。”——這一句貌似廢話的提醒，預設了很多人在中年時期會重新遇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