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末之中

□馬 軍

《周易》篤信：“履霜堅冰至。”《淮南子》也記載：“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古人不厭其煩地告誡俗眾，毫發(fā)微芒之中，藏著不容忽視的廣大世界。微與著，常常是方寸之間，甚或是一體兩面。

唐代名臣呂元膺深知此理，為東都洛陽留守時，經(jīng)常與門客弈棋。一次，屬下送來一摞要緊的公文，呂元膺遂放下棋子，移步批閱。門客乘機偷換一子逆轉(zhuǎn)敗勢，他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不想，呂元膺已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但佯裝渾然不覺。

次日，呂元膺備下一份豐厚的盤纏，請那位門客到別處高就。所有人都不明就里，呂元膺也始終未解釋一個字。十年后，彌留之際的呂元膺，才道出原委：“易一著棋子，亦未足介意，但心跡可畏。”顯然，在告誡家里人，交友一定要心明眼亮。偷換一個棋子，其實并不值得介意，但反映出此人的心跡可怕。有些人，為了贏，可以不擇手段。倘若疏于鏡鑒，則無異于以身伺虎，危不可言。

千年后，另一位智者則沒有這么好的脾氣了，他不僅當頭一棒，直接說出了呂元膺的深層次擔憂，還干脆斬斷了極有可能滑入深淵的當事人的仕途。他就是湯斌。

有位秀才，偶然路過書店，見一少年正在數(shù)錢購買《呂氏春秋》，不慎將一枚銅錢落在地上。秀才便偷偷用腳踩住，待少年離去后，快速彎腰收入囊中。不想，旁邊坐著一位老者，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忽然站起，追問此人姓名，然后，冷笑而去。

后來，秀才得到江蘇常熟縣尉的官職，急忙整裝赴任。沒想到被告知，自己已被彈劾，不用去上任了。秀才不解，傳話人告訴他，因為他“貪心”。巡撫衙門的一席話，最終讓他死了心：“汝不記昔年書肆中事耶？為秀才時，尚且一錢如命，今僥幸做地方官，能不為紗帽下之竊賊乎？”當年，在書店里，視一文錢如命；如今，僥幸當上了地方官，能不隨意搜刮索賄，充當一個戴紗帽的竊賊嗎？這時，秀才陡然想起當年追問自己姓名的老者，原來就是如今的江蘇巡撫——湯斌。

清朝被謚為“文正”的八人當中，湯斌堪稱第一人。他德能俱佳，清廉無比，有“豆腐湯”美譽。說到當年那位貪圖私利的秀才，湯斌深知，與其眼睜睜看著他去禍害百姓，倒不如先撤掉他博取功名的梯子。看來，微不足道的一文小錢，反倒破碎十年苦讀的功名夢。

古人信奉，風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其實，功名利祿與榮辱毀譽，就潛藏在稍縱即逝的微末當中。究竟是天使，還是魔鬼？答案往往明擺其中。

據(jù)《新唐書·呂元膺傳》記載，當年，呂元膺擔任御史中丞，曾經(jīng)夜間登城巡視。想不到，守城人居然拒絕見面。隨從高喊道：“這是中丞大人。”可守城人絲毫不為所動，毅然答道：“夜不可辨！”任你怎么說，就是不許。呂元膺只好打道回府。第二天，呂元膺居然提拔重用了守城人。

一滴水可以映出太陽的光輝，也可照出一個小丑的骯臟靈魂。顯微鏡下，不管被觀照對象多么微不足道，洞開的都是一片豐富無比的世界。微末之間，大有乾坤，是真金，是黃銅，是賢士俊杰，還是雞鳴狗盜，在心的顯微鏡下都會無所遁形。博大，足以其大無外，無所不包；精細，仍能其小無內(nèi)，無所不至。

據(jù)《便宜十六策》記載，諸葛亮深信：“君子視微見著，見始知終，禍無從起。”呂元膺窺一斑而知全豹，湯斌深謀遠慮，防患于未然。其實，古今中外的智者，往往目之如炬，心之如電，毫發(fā)之間，見微知著，一幕幕精彩紛呈的人生話劇，讓歷史的天空閃耀著智慧的光芒。

《淮南子·說山訓》中說：“一葉而知秋。”殊不知，一句隨口說出的話，一個不經(jīng)意的眼神，一個下意識的動作，打開的往往是心靈的門戶。看來，微末之中洞燭幽微，絕對稱得上繞不過去的人生課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