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安琪
(四川傳媒學院,四川成都 611745)
《白色流淌一片》是作家蔣峰較為成熟的一部作品,是由幾個互相關聯但是相對獨立的短篇組成的,將幾部短篇組合起來就是主人公許佳明的前世今生。小說以倒敘與插敘結合的方式開篇,第一章《遺腹子》描寫了兩個剛剛懷孕就失去未婚夫的女人,作家對這兩個女人的命運進行穿插描寫,但是精妙之處就在于——其中一個女人懷的是未出世的許佳明,而另一個女人肚子里卻是已經去世的許佳明留下的遺腹子。小說中許佳明還未出世,父親就因工傷成了植物人,而母親又因精神問題生活無法自理,只有依靠沒有穩定經濟來源的外公養活全家,他的生命還未開始就已經籠罩上悲劇的影子;而當二十多歲的許佳明以為人生終于走向正軌時生命卻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個未曾降臨便被母親流掉的孩子。這兩條明線交織,事實上就是許佳明充滿創傷的一生的伏筆。而小說的第二章《花園酒店》則通過一明一暗兩條線講述了許佳明動蕩的童年——明線:許的外公得知自己罹患癌癥,在死前徒勞地試圖給女兒與外孫安排一個好前程;暗線:曾經的“共青團花園”被拆遷改造為城市的新地標“花園酒店”,而外公的命運也隨著酒店的落成走向終點,許佳明在“等我長大了,一切都好了!”[1]的吶喊中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小說的第三章《六十六號信箱》中描寫了青春期的許佳明。在母親被送到精神病院的第十年,聾啞人繼父娶了一個人到中年而從良的妓女,而被許佳明視為生活目標的暗戀對象也因為不堪被高官包養而選擇自殺。許佳明的人生陷入了絕望,他決定偷渡到加拿大,卻險些被蛇頭賣到地下孌童組織。決定遠離故鄉的許佳明依靠自己的能力考取了清華大學,當他以為一切可以重新開始時,宿命式的悲劇才剛剛開始。“我二十二歲那年過得并不好,我可能一生過得都不好。”[2]是第四章《手語者》的開篇語,也是許佳明短暫一生的寫照。本章依舊按照兩條線進行寫作:許佳明自以為是人生轉折點的愛情由于女友追求“崇高的藝術”嫁給年近古稀的藝術家而結束;而令許佳明維系著親情唯一一條脆弱的線因為繼父的情殺而結束。許佳明(我)多次坦白,“我怕我挺不過這一年”。[3]當然隨著劇情推進,讀者會發現其實作者呈現的一切都并非表面上那么簡單。
這部小說用每一個篇章探索了挫敗的一萬種途徑,將一個被命運戲弄、與命運搏斗、最終走向死亡的絕望形象呈現在讀者面前,使人讀罷不禁使人驚嘆:“為什么全世界最慘的事都集中發生在一個人身上?”最無力的是主人公的命運不僅在還未出世就已經奠定,且主人公的死亡也暗示著他后代的命運走向——挫敗的輪回。作者試圖以這種絕情的方式來解說不可掙脫的命運,但筆者認為,宿命觀點并不是作者創作的終點,而是他表達其救贖意識的工具。
事實上在小說的每一個章節,作者都有意地刻畫了許多救贖與自我救贖的環節。許佳明的母親許玲玲并不想因為未婚夫成為植物人就將肚子里的孩子流掉,她甚至因為害怕父親要丟掉孩子,即使預產期已到也拼命將孩子憋在肚子里,并差點為此而一尸兩命。她企圖用最原始的方法來決定自己與孩子的命運,即使她連自我意識甚至自理能力都不具備;許佳明的外公在書中一直以一個救贖者的身份而出現的,他對不是自己親生骨肉的玲玲照顧備至,將玲玲的孩子視為自己的親外孫,為了把玲玲和孩子安置好甚至不敢追隨已經去了的老伴兒,而是拖著年近古稀的身體四處打工,每天精打細算著想要為兩個孩子留下盡可能多的財產;許佳明的繼父在他的外公去世后承擔起了撫養許佳明的責任,是小說中既外公之外唯一給予過許佳明真誠的愛與關懷的人物,但就是這樣一個善良樸實的人也在作者的安排下無法逃出命運的安排,陰差陽錯地“殺人”“越獄”“逃亡”,并最終在真相大白之后選擇自首,但他的存在無疑使許佳明在與命運的激烈搏斗中得到一片棲息之地;許佳明大學時期的愛人在給予他人生短暫的幸福之后決絕而去,與一個老藝術家攜手步入婚姻,然而事實是這位藝術家身患癌癥,她想陪這位青春時代的偶像走完他人生最后的旅途,想要給這位藝術家最后的尊嚴;至于許佳明,他在被命運捉弄的同時,也是他人生命中的拯救者。他的存在是外公繼續生存的意義,他給高中時暗戀對象所寫的情書也成為這個女孩死去后她父親的精神依托,并且他的存在也是聾啞人繼父的驕傲,是維持一個隨時面臨破裂的家庭的單薄卻堅韌的線。
當然,作者也安排了每一個救贖者在拯救別人的同時進行自我拯救。許佳明的外公養育玲玲,是為了報答當年與他一同在朝鮮戰場上并肩作戰并為他而死的戰友;許佳明的繼父養育他,也是一定程度上需要許替自己完成一個他作為殘疾人到達不了的人生高度;許的女友與老藝術家結婚,說到底也不過是圓了自己一直以來不具備的藝術夢;而許佳明作為一個與命運抗爭在第一線的戰士,拯救自己完全就是他能夠在如此凄慘的生命軌跡中繼續生存的本能。
筆者認為宿命式的人物命運是這部小說的表象,埋藏在這種悲劇下的人性主題是作家想要表達的重點。叔本華說,“由于生存的永無止境的煎熬,使得它愈來愈倍感痛苦,于是,它為減緩自己的痛苦就尋求給其他人制造痛苦。正是通過這種途徑,人逐步培育出自己內心中真正的殘忍和惡毒。……人類社會唯有借助于仇恨(或憤懣)與恐懼的對抗性才能生存下去。”[4]叔本華指出的是人性本能中惡的一面,但是在這部小說中,與人性中惡的一面斗爭,在外在環境的壓迫下反而激發出道德上的覺醒卻是作者描述的重點。許佳明和他的繼父都與未知但殘忍的宿命進行了拼死搏斗,特別是許佳明的繼父,在已知自己的未來已經從出生開始就是一片灰暗(天生聾啞)的情況下,仍然以各種頑強的方式企圖與命運角斗,通過撫養許佳明,甚至通過越獄來證明自己的生存價值。他在作出每一個決定的時刻都深知最終的失敗是必然的,但是他仍然選擇無畏地直面人生,在某種程度上他是和西西弗一樣的勇士。他沒有因為意識到自我意識而選擇自我放逐,沒有因此采取精神或肉體自殺,而是通過流血的方式證明自己。至于許佳明,他和很多個普通人一樣,在未知的狀態下與看不見的未來進行博弈,在每一個想要放棄自己的時刻選擇繼續戰斗,在每一個挫敗之后反而被喚醒人性中想要自我救贖的欲望,這些覺醒都使得許佳明這個角色更有重量。不幸的是,小說中作者安排許佳明在一個匪夷所思的情景下死亡,佳明與命運的搏斗在第三者(搶劫犯)的介入中匆忙離場,這對于小說情節本身顯然是一個噱頭,但筆者卻認為這是小說中最為敗筆的一處。佳明在最終走向死亡的時候缺乏了爆發性的儀式感,他的存在在充滿戲劇性的謀殺中被消解了,但是佳明在與命運搏殺的過程中所表現出的自我救贖和在道德上不放逐自我的情懷卻使得這部小說熠熠生輝。
同時,小說中“白色”作為一個明顯的意象一直貫穿在主人公的生命中。幼年的許佳明躺在被窩里看著窗戶上雪白的窗花,投射在窗戶上的是母親離去的背影;長大的佳明抬頭看著由“共青團花園”而改造成的“花園酒店”高聳入云,潔白的云彩吞掉了酒店的招牌;青春期的佳明因為暗戀對象的自殺而絕望,認為夢遺的精液是對自己青春的玷污。代表純潔的白色在這部小說里帶上了悲劇的面紗,藏在白色后面的是許佳明生命中每一個離他而去的精神支柱,無論是媽媽、外公還是初戀。小說中許佳明的死亡也暗示了他的下一代同樣的宿命輪回,但是在這種無盡的殘忍中,閃現的是人性的堅守與光輝,這也是人類之所以延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