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戴爾·福斯特
在西方,關于戰爭和沖突的報道往往遠離百姓生活。報道主要強調統計數據和戰爭的機械裝備,士兵的傷亡人數僅僅是一個數字,戰爭的受害者則淪為犧牲品。甚至,在普通人眼中,戰爭與電子游戲中的虛擬暴力以及漫威漫畫中簡單的“善惡對決”差不多。
蒂姆·赫瑟林頓(Tim Hetherington)的職業生涯早期曾前往西非,記錄利比里亞、塞拉利昂和尼日利亞等國的政治動亂。2007年,在擔任聯合國安理會(United Nations SecurityCouncil)調查員兩年后,他與作家塞巴斯蒂安·榮格(Sebastian Junger)一起記錄美國在阿富汗庫倫古的軍事行動,他們與美軍的一個排一起被安置在一個偏遠的前哨站——雷斯特雷波地堡,這一任務長達兩年。
起初,他專注于戰爭本身。然而,正如他后來所觀察到的,用老生常談的方式記錄戰爭也越發無聊。因此,他開始探索地堡生活的“本質”,用他的話說,就是“用小歷史的形式講述大歷史”。
他用一種新的方式記錄戰爭,嘗試不同的媒介和表現方式,包括制作書籍、電影、展覽、多屏幕裝置、傳單項目等。他將在阿富汗拍攝的作品集結成書《異教徒》(Infidel ),并獲得了獎項;與塞巴斯蒂安·榮格共同執導的紀錄片《雷斯特雷波》(Restrepo )獲得2010年圣丹斯電影節最佳紀錄片大陪審團獎,并在次年獲得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提名;他的最后一部作品是電影《日記》(Diary ),強烈而極具個人色彩地喚起了他的戰爭經歷,與其在英國的生活形成鮮明對比。
2011年4月,在參加好萊塢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不到兩個月后,蒂姆·赫瑟林頓在報道利比亞內戰時被彈片擊中身亡。
在本次采訪中,蒂姆·赫瑟林頓的4位朋友和前同事向我們回憶了他的生活、工作以及講故事的方式。他們分別是:他的生活伴侶、人權電影制作人伊迪爾·易卜拉欣(Idil Ibrahim),紀錄片導演、記者和作家詹姆斯·布拉巴松(James Brabazon),作家兼電影導演托帕茲·愛迪斯(Topaz Adizes),還有蒂姆·赫瑟林頓基金會執行董事斯蒂芬·梅斯(Stephen Mayes)。該基金會是由蒂姆·赫瑟林頓的家人建立的,以管理其財產并積極培養年輕的攝影人才。
與蒂姆· 赫瑟林頓(TimHetherington) 的朋友們對談
蒂姆·赫瑟林頓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攝影師嗎?
伊迪爾·易卜拉欣:蒂姆天生富有同情心,這使得他的作品也充滿同情心。在他的靜態攝影中,我立刻想到了“康復運動”,這是一組關于安哥拉截肢運動員的照片。(圖02)
詹姆斯·布拉巴松:有一張照片是一名叛軍在去戰斗的路上與他的妻子或女朋友道別。他們在情感上最重要和最緊張的地方是兩張臉之間的空間,這是一個相聚和分離的美妙時刻,體現了蒂姆影像創作的敏感性。(圖01)
斯蒂芬·梅斯:蒂姆的同情心超越了他的攝影主題。他認為自己或周圍的人與他拍攝的人永遠在一起,當然,地理因素除外。
托帕茲·愛迪斯:蒂姆是連接世界的一座“橋梁”,將普通觀眾與他們自己從未體驗過的經歷聯系起來。與其說他提倡同情,不如說他反對“同情疲勞”。
“同情疲勞”是什么意思?
托帕茲·愛迪斯:隨著大量視覺材料充斥著社交媒體和互聯網,苦難的圖像變成了老生常談,人們會感到厭煩或變得不知所措。蒂姆所關心的是如何以一種新的方式創作出感人的作品,刺破冷漠的外殼,重新點燃人們的同情心。
詹姆斯·布拉巴松:對蒂姆來說最關鍵的事情之一是“行動”。在他看來,真正的貧窮并不是缺乏物質手段和資金,而是缺乏行動。這對于理解他的作品至關重要,拍攝時他會努力給拍攝主體主動權。這就需要攝影師在拍攝過程中有意識地對作品進行重新定位。
托帕茲·愛迪斯:但這是有代價的。你必須敞開心扉,讓自己變得脆弱。因為,成為一座橋的唯一方法是每一次都貢獻一點自己的靈魂。
可以舉個例子嗎?
托帕茲·愛迪斯:蒂姆《沉睡的士兵》(SleepingSoldiers )系列展示了年輕男子在地球上最危險的地方之一——阿富汗的科倫加爾,過著被脅迫的生活(圖03~04)。然而,他打破傳統的拍攝方式,拍下了士兵們熟睡的樣子,就像他們的父母可能看到的那樣。因此,觀眾們看到了飽含情感力量的戰爭故事,而這種力量來自蒂姆的內心。雖然我們看到的照片是別人,但也是對蒂姆的反映。
斯蒂芬·梅斯:我認為《沉睡的士兵》系列是蒂姆最激進的作品之一。這不是報道,而是一種沉思。蒂姆是在邀請我們審視內心,反思侵略和人的脆弱性,以及我們的靈魂。
蒂姆不愿精確地定義他的拍攝和交流方式,你怎么看?
伊迪爾·易卜拉欣:我想這是因為他不想被束縛,為了找到講述故事的新方法,他似乎決定要挑戰各種傳統的拍攝方式。
詹姆斯·布拉巴松:現在我們很容易把蒂姆的作品看成是合乎邏輯發展的,但實際情況卻是混亂的,這也是他的作品難以被歸類的原因之一。他的許多想法都無果而終,但他一直在嘗試。
斯蒂芬·梅斯:到蒂姆去世的時候,他把自己描述成一個講故事的人。但我認為這太局限了,因為他的作品超越了敘述,不斷探索其他方式來表達他對世界的認識。
托帕茲·愛迪斯:蒂姆非常了解傳播方式和環境背景。他并非簡單地將影像從一種表現方式復制粘貼到另一種方式,而是為特定的傳播媒介創作新的內容。在我們的最后一次交談中,他談到作為一名藝術家應該保持一種自由的工作方式。
蒂姆談到他對沖突和戰爭的著迷,你認為是什么吸引了他?
伊迪爾·易卜拉欣:蒂姆被所有復雜的人類經歷所感動。我相信他有興趣去探索人們參戰的動機,戰爭中暴露的美麗和恐怖,以及與沖突相關的令人難以置信的人力成本。(圖05)
描述在科倫加爾山谷旅行的照片時,蒂姆說“我不想假裝這是關于阿富汗戰爭的”。你認為他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詹姆斯·布拉巴松:我想他的意思是他不是新聞記者,這些照片無關戰爭,而是關于參加戰爭的人。
斯蒂芬·梅斯:與蒂姆最后一次交談時,他拿出他的書《異教徒》,并翻到了第168頁(圖06),這幅橫跨兩頁的圖片在某種程度上象征著我們如何被訓練來看待沖突,一個無所畏懼的戰士的剪影映襯在壯麗的風景中。隨后他翻到104頁(圖07),這是一張普通的人像,兩個哥們臂挽著肩對著鏡頭笑,蒂姆說“這才是真正的戰爭經歷,這是一場伴隨這些士兵一生的戰爭。”
托帕茲·愛迪斯:蒂姆會說戰爭有“硬件”和“軟件”。軟件就是這些年輕人,我們該如何以一種新的方式探索這種“同情心疲勞”的外殼?如何用新的視角來展示?
伊迪爾·易卜拉欣:我們生活在父權社會。我相信蒂姆有興趣更深入地研究男性氣質和“男子氣概”的概念。我認為他的很多作品都證明了男性和男子氣概是多方面、多種多樣的,但也在以意象中傳統的方式描繪和延續了它們。(圖08~09,圖03~04)
詹姆斯·布拉巴松:在利比里亞時,我和蒂姆聊到了我祖父作為一名職業軍人的戰爭經歷。我祖父曾說過,盡管戰爭給他帶來了傷害,但他并不后悔,因為戰爭幾乎是現代社會中男人們相互表達無條件的愛的唯一機會。我想這就是你看到的關于科倫加爾的照片表達的意義。
托帕茲·愛迪斯:在某種程度上,對這些年輕人來說,戰爭是進入成年的儀式,這是他們在當今社會無法找到的,也是對男子氣概和性取向的一種探索。或許,在內心深處也有一種徒勞的感覺。(圖10)
詹姆斯·布拉巴松:為蒂姆的書《異教徒》寫序言的塞巴斯蒂安·容格爾把這個想法稱為“伊甸園里的男人”——一種親密的平等。當挖掘防御工事和裝沙袋時,無論你有多少錢、開什么車、女朋友有多性感,如果你不和大家一起裝滿沙袋,你連狗屎都不算。(圖11)
斯蒂芬·梅斯:我又想起瑟瑞納和沃克的照片,以及他們真誠的擁抱(圖07)。蒂姆將戰爭描述為男人之間唯一可以毫無拘束地表達愛的場合,也不可能被誤解,除了男人之間的相互依戀,任何一個男人都會為另一個男人而死。
在蒂姆的作品中,你最喜歡哪一個?
伊迪爾·易卜拉欣:有很多,但《每次我都看到大海》(Every Time I See TheSea )系列與我們上述討論的內容不同,這是蒂姆在2004年毀滅性的海嘯發生后訪問斯里蘭卡和印度時創作的。(圖12)
托帕茲·愛迪斯:作為電影攝影的一部分,《日記》是一部令人難以置信的原始作品,其創作和剪輯都非常出色。這是蒂姆最后制作和發布的作品,我認為這是他最誠實、最脆弱、最自我反省的作品。(圖13)
斯蒂芬·梅斯:我最喜歡蒂姆在彌爾頓瑪爾蓋盲人學校拍攝的肖像。這些照片是蒂姆第一次在體驗最殘酷的沖突時拍攝的,這些孩子目睹了塞拉利昂持續不斷的內戰(1991~2002),他們常常因為目睹了可怕的事情而故意失明。通過關注兒童,他能夠通過真正美麗的圖像傳達恐怖信息,這些圖像可以偽裝成“審美禮物”“偷渡”到人們的意識中。(圖14~15)
詹姆斯·布拉巴松:盲人學校的作品是他拍攝的最有同情心的影像,但他沒有完成。當時,他正在創作一本書,將每幅圖像覆蓋在一張醋酸紙上,上面印著盲文,描述圖像的視覺內容和拍攝主體的情緒。他想創造一些對那些盲人孩子有意義、方便他們互動的東西,使其參與進來,共同體驗拍攝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