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秋香
【內容提要】近代學者劉師培的國粹觀中體現出對傳統文化的充分體認,這是文化自信立足的基石。他以“發明國學、保存國粹”的文化自覺,對中國傳統學術進行了較為系統的梳理和研究,這是對民族文化的高度自信和自覺傳承。同時,劉師培以堅定的文化自信,從容有余地借用西方理論方法闡發中國傳統學術,促進其現代轉型,這種對異域文化的吸收和借鑒使文化自信維度更為充實豐滿。由于政治觀念和時代環境的多重原因,劉師培的國粹觀表現出一些文化偏差和失誤,啟示當下要注重樹立和構建具有體系性、生長性與發展性的文化自信。
近代學者劉師培(1884—1919年)是揚州學派的殿軍人物,是執教北京大學的年輕國學大師,更是國粹觀念的倡導者和代表人物。在近代中國反帝反封建的時代背景下,國粹思想往往被視為保守、落后的典型代表,然而在劉師培個人的國粹觀中,貫穿的是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堅定自信,從中可以發掘和傳承多重值得借鑒的文化自信維度,同時也有許多在當下文化自信構建過程中應當引以為戒的偏差和失誤。
文化自信是對傳統文化價值的充分肯定和發揚光大,是基于對自身文化深刻認同基礎上的由內而外的心理表現。只有真正體認本民族文化傳統并內化為強勁文化底氣,才能具體外化為樹立民族形象的文化符號,成為“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①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2016年5月17日。。在清末民初的時代背景下,以劉師培為代表的國粹派立足傳統文化,宣揚國粹思想,激發文化自信,以此作為革命斗爭的重要途徑。
20世紀初,年方二十、科舉失意的劉師培剛從家鄉揚州來到上海,就積極投身革命,以各種激烈的方式活躍在革命抗爭浪潮的風口浪尖。他與蔡元培、章太炎等人一起創辦刊物、撰文寫書,很快廣得盛名,同時他身體力行,熱心革命組織事宜,參與革命暗殺活動,可惜經驗不足,行刺失敗。1905年,劉師培與鄧實、黃節等人在上海發起成立國學保存會,并創立《國粹學報》,以“發明國學、保存國粹”為宗旨。“國學”“國粹”都是日本舶來詞,其內涵主要是指一種無形的民族精神,一個國家特有的文化遺產,以及無法為其他國家所模仿的固有特性,①[美]Martin Bernal:《劉師培與國粹運動》//傅樂詩等:《近代中國思想人物論——保守主義》,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1982年,第95頁。這里被劉師培等人拿來作為對中國傳統文化和民族精神的主動傳承。在他們看來,中華民族的文字、語言、學術、禮儀、風俗等都是國粹,都應該復興光大,而且既然近代歐洲的社會振興發端于文藝復興運動,鄰國日本的明治維新起源于尊王攘夷思潮,那么,中國要實現革命勝利和民族復興,就應當從國學復興開始。他們“看到了民族危機與文化危機的一致性,相信文化危機是更本質、更深刻的民族危機”,②鄭師渠:《晚晴國粹派文化思想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5頁。并且“認為政治上要以極端的方式把兩千年的君主專制推翻。要建立一個共和的民主國家。這是恢復固有的國粹”。③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激進與保守——香港中文大學廿五周年紀念講座第四講(一九八八年九月)》//《錢穆與中國文化》,上海遠東出版社,1994年,第196頁。他們希望通過對傳統文化和文學的研習來倡揚國粹,相信堅守和保存民族文化才能從根本上激發革命斗志,正如《國粹學報發刊辭》所言,“保種、愛國、存學”是他們的主要意圖,這種思路在劉師培看來,更加著眼長遠:“愛國之心既萌,保土之念斯切,國學保存,收效甚遠”。④[清]劉師培:《儀征劉申叔遺書》,萬仕國點校,廣陵書社,2014年,第4839頁。在風起云涌的革命背景下,劉師培等人試圖從個體的直接暗殺行為轉向全民族的文化復興努力,其實是一種從保存民族文化角度所開展的曲線救國方針,與魯迅當年棄醫從文的心態暗含異曲同工之處——面對風云變幻的社會和斗轉星移的時代,他們都看到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巨大感召力量,并以積極發掘的自覺意識和實際行動,抓住文化思想建設的把手,試圖從根本上保存國粹文化,進而實現民族革命的最終成功。
在《國粹學報》發表的諸多文章中,劉師培往往以保存國粹之文載愛國救亡之道。正如戈公振對該報的評價一樣,“雖注重舊學,而實寓種族革命思想,是其特色也”。⑤戈公振:《中國報學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5年,第131頁。劉師培以“劉光漢”之名創作《孫蘭傳》《王艮傳》等“史篇”文章之時,模仿司馬遷“太史公曰”的筆法,于文末闡明傳外之意。比如在《全祖望傳》中寫道:“劉光漢曰:……祖望生雍、乾之間,誅奸諛于既死,發潛德之幽光,其磊落英多之節,有足多者。”⑥[清]劉師培:《儀征劉申叔遺書》,萬仕國點校,廣陵書社,2014年,第5321頁。這種“發掘中國的傳統學術,特別是明末以來近三百年間進步思想家重立志、重責任心、重獨立,反對趨利避害、反對奴性的思想,教育、啟發人們警醒、覺起,承擔起救國救民的責任,是劉師培鼓吹御侮、反清的又一形式”,⑦郭院林:《彷徨與迷途——劉師培思想與學術研究》,鳳凰出版社,2012年,第17頁。也是他確立文化自信,進行文化宣傳的重要渠道之一。在《廣陵三奇士傳》中,劉師培描寫了三位廣陵義士,他們或“恥事二姓,一意孤行,于節義為最完”,或“爵賞當前,視之若凂”,或“觀其晚節所為,殆實子房、荊軻之志”,①[清]劉師培:《儀征劉申叔遺書》,萬仕國點校,廣陵書社,2014年,第5301頁。展示出正義偉岸的高潔人格和警示當下的獨立精神,劉師培希望借此樹立民族文化自信,從而達到思想宣傳的目的,為民族革命造勢鼓吹。
劉師培等人借國粹倡言革命的用意,體現了由傳統文化生發而來的民族心理認同在革命斗爭中的重要意義,并且確實在一定程度上發揮了文化宣揚的有效作用。作為一名具有高漲革命熱情的青年知識分子,劉師培以筆為槍,在國粹觀的旗幟下,以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為立足點,發動文化層面的宣傳教育之役,這種對民族文化的飽滿體認是深度的自我認同,更是一種自覺自愿的文化擔當。當下要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宏偉夢想,必須眾志成城,以強化文化認知為立足基石,才能真正激發由內而外的文化自信。
傳統文化在發展演變的進程中始終面臨著對話當下和現代轉型的問題,如何使其煥發出契合當下的文化生機,充分發揮其在文化自信構建方面的核心作用,是關系到文化傳承和現代轉型的關鍵所在。自覺承繼的學術意識,是文化自信的源泉所在;結合當下的現代闡述,是文化自信的創新發揚。
《國粹學報》的創辦雖然是出自當時民族革命斗爭的需要,但是自創刊之日起,劉師培等人就以高度的文化自覺對中國傳統學術進行較為系統的梳理和研究。據統計,1905年至1911年間,劉師培在《國粹學報》上發表的文章多達兩百余篇,尤其是創刊之年,他在每一期上都用力頗深,在初始的1至8期,平均每期有10篇左右的文章面世,一方面可見其對自己參與創辦的刊物傾心培育,以期壯大,另一方面,可見他發明國學的文化自覺和堅定決心。比如,關于中國古代學術起源問題,劉師培在《國粹學報》第1期上發表了《古學出于史官論》,在第8和11期上連載《古學起原論》,之后又陸續發表《補古學出于史官論》《古學出于官守論》等系列文章。在這些被歸為“學篇”目錄的文章中,劉師培以追蹤溯源的探究態度,對中國傳統學術進行了源頭研究,他的主要學術觀點在于:古代之宗教“為一切學術之祖”,“一切學術,咸因經驗而發明”,“吾觀古代之初,學術詮明,實史之績”。②[清]劉師培:《儀征劉申叔遺書》,萬仕國點校,廣陵書社,2014年,第4487頁。在他的筆下,中國古代學術發展的脈絡得到了較為明晰的梳理——古代學術最初的萌芽誘因在于宗教活動的間接啟發,學術研究的正式形成要歸功于學術經驗的積累,而學術發展的主要動力則來自史家之功。類似這樣的傳統學術研究在劉師培的國粹文章中隨處可見,體現出對傳統文化主動傳承的責任意識。劉氏家族四世治經,名滿天下,劉師培在家傳經學研究的基礎上,寫出《尚書源流考》《毛詩札記》《禮經舊說》《春秋古經箋》《春秋左氏傳時月日古例考》等系列文化傳承文章,這是他作為學者該有的文化擔當,也體現了作為國學大師的學術分量。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劉師培對中國傳統學術進行了譜系式的歸納總結和獨具創意的現代整合,在《周末學術史序》中,他表明自己在長期的閱讀沉潛過程中,不僅對周末學派“反復論次”,而且一反傳統學案以人為主的寫作體例,借鑒西方學術分類范式,融合中國傳統學術門類,擬定出“心理學史”“倫理學史”“論理學史”“社會學史”“宗教學史”等十余種學術體例,逐一探究它們的起源與發展。在《文章學史序》中,他闡發出“太祝掌六祈以司鬼神”“即后世祭文之祖”,“殷史辛甲作《虞箴》以箴王缺”“即后世官箴之祖”①[清]劉師培:《儀征劉申叔遺書》,萬仕國點校,廣陵書社,2014年,第1541頁。等多種文體起源觀點。在《兩漢學術發微論》中,劉師培用類似的研究方法和思路,探討了西漢時期的政治學、種族學和倫理學等學術資源。這些研究既保存了民族文化要義,又以現代視角闡釋和發揚了傳統學術內涵,體現出貫穿古今的通達和延續。
劉師培國粹觀的立足點在于發明國學,意在使傳統文化得以發揚光大,體現出充沛的文化自覺傳承意識。在創報辦刊等文化實踐中,他與國粹派同仁一起,對傳統文化保持不遺余力的學術發掘和當下闡釋,深層闡發中華國粹的文化價值和思想意義,這是一種國粹主義,更是一種文化自信,因為他能切實把握精髓,沉潛底蘊,體現出文化脈絡的延續性和發展性。當下的文化自信構建也應當努力溝通傳統藝術與現代文化,創造文化重生之美,使民族文化獲得生生不息的歷史傳承,并且觀照當下,直面現實,實現經典傳統的現代轉型,使中華民族的文化血脈煥發出現實主義的耀眼光芒。
在文化意識領域,向來都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因此在跨文化碰撞與交流過程中,不應該是單向主導式的孤立發展,而應是交融并進式的多重創建。發展中華民族傳統文化,既要有放眼世界的氣魄和膽識,又要有堅守立場的定力和自信。在文化自信的橫向異域交融方面,劉師培的國粹觀具有文化借鑒與重構的內在意義。
劉師培國粹觀的直接文化動機是特定時刻民族革命宣傳的實際需要。當時的中國學界正廣泛接受著前所未有的西學洗禮,從進化論到社會學,從無政府主義到共產主義,各種理論各種學說被迅速傳播和多方解讀。面對蕪雜紛亂的西學涌入之勢,向來領時代風氣之先的劉師培,當仁不讓地游刃于各種理論之間,他不是簡單排斥,也不是盲目鼓吹,而是主動接觸,審慎吸收,以堅定的文化自信遍涉眾多西方學說,從容大方地吸納有用的西方理論,并加以為我所用的整合借鑒。他融匯吸收西方學術的科學因素,以西方的學科分類體系界定中國古典學問,并模仿西方學術分類體系,撰寫出具有中國特色的《中國歷史教科書》《中國地理教科書》等多本現代教科書,體現出難能可貴的“拿來主義”。這種以西學分類的外在形式重新整合中國傳統文化的方式,既有益于實現“發明國學”的目的,又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中國學術的現代轉型。
但是面對當時學界開始出現迷信一切西方學說,乃至于處處將中國文化簡單比附于西方理論的現象,劉師培表現出一定的憂患意識,他擔憂傳統文化被異域文明所沖擊,并且意識到,要想保存中國獨有的傳統文化,歸根結底在于要破除對西方文化的迷信,樹立民族文化的自信。在劉氏看來,西方理論學說歸根結底只是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研究思路和方法,中國學術發展的主要出路還是要以原有國粹為根本。他在《論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中說:“今欲斯學得所折衷,必以中土文字為根據”,所謂“斯學”指的是以斯賓塞、恩格斯為代表的西方社會學、人類學等學術思想,在他看來,“中土之文,以形為綱,察其偏旁,而往古民群之狀況,昭然畢呈”①[清]劉師培:《儀征劉申叔遺書》,萬仕國點校,廣陵書社,2014年,第4375頁。,因此“欲求社會學之昌明,必以中土之文為左驗”,用中土文字來驗證社會學的研究才能做到“言皆有物,迥異蹈虛”,他特地寫作《論小學與社會學之關系》一文,列舉更多小學案例,以中國傳統小學與西方社會學互為證明與闡發,以嚴謹考據的小學研究方式反復佐證漢字中的社會學現象。他期望將中國的篆文籀文向世界傳播,使社會學理論與漢字字形相得益彰,在他看來這不僅是對傳統漢字文化的承接,更是“闡發國光”的重要體現,他大聲疾呼:“世有抱闡發國光之志者,尚其從事余茲乎!”②[清]劉師培:《儀征劉申叔遺書》,萬仕國點校,廣陵書社,2014年,第4377頁。這是對中國文字和傳統文化的高度自信和認同。這種在西學蔓延之際對傳統思想文化的堅守還體現在劉師培的文學思想方面,他明確提出“駢文正宗”的文學理念,認為漢民族獨有的儷文律詩是世界文學中的瑰寶,足以媲美其他外國文學,從中可見他對民族文學的強烈情感,這是一種“深深的責任意識,一種傳承祖國傳統文明的歷史責任感”③柯鎮昌:《劉師培的文體學思想及其研究方法芻議》,《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15年第4期。,更是一種自覺的文化建設意識,是復興民族文化,使“國學不墮”的充分自信。
面對多元文化的輸入和沖擊,虛懷若谷、從善如流是應有的態度,應當如劉師培一樣積極吸納先進的文化思想,不斷促進傳統文化的多維發展和多重建構;同時更加要堅定文化自信,立足本土,在眼花繚亂的西方文化面前不能自亂陣腳,盲目西化,甚至全盤西化。錢玄同在新文化運動中曾經為了有力促進社會文化發展,武斷提出“東方文化連根拔去,西方文化全盤承受”④《錢玄同致周作人》//《中國現代文藝資料叢刊》第5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第346頁。的激進思想,這是在文化自信建構中必須引起警惕的文化偏差。真正的文化自信,是面對異域文化的審慎借鑒和底氣十足的文化構建,如此才能以縱橫交錯的多維視角和異域交融的文化定位,在世界文化發展大格局中“更深入有效地利用西方現有的文化價值體系中所包含的合理成分為我所用,展開我們的文化價值解釋”⑤歐陽雪梅:《中華文化國際影響力的現狀及制約因素》,《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6年第3期。。
文化自信是一個民族得以延續的重要內力,是文化傳承發展的必要條件,它絕不是平面的理論,也不是靜止的觀念,而應當具有多重內涵和多維展示。從這個角度看,劉師培國粹觀中顯然存在著一些文化誤區,需要在文化自信構建過程中加以修正或避免。
首先,文化自信要加強理論建設,構建具有體系性的理性表述。由于劉師培國粹觀的思想起因并不是純粹的學術動機,而是革命與學術的交融,因此他常常通過古為今用的功利性思維方式,借國粹倡言革命,或者為了論證某個切入當下的論點,從浩如煙海的國學汪洋中擷取與之相關的理論,加以衍生論述乃至生硬附會,這些功利性的國粹研究,影響了純學術性的成果提升,造成其理論觀點體系性不夠,純粹性不足,甚至出現自相矛盾的觀點以及顯而易見的文化盲點。在當下的文化自信構建過程中,可以通過加強學術理論建設、深入發掘文化內涵、廣泛拓展文化模式等途徑來彌補這些不足。
其次,文化自信要拋棄文化糟粕,樹立具有生長性的文化價值觀。劉師培的國粹觀念以中華傳統學術文化為主要內容,涉及經學、文學、小學等諸多值得弘揚的文化精髓和精神寶藏。但也應當看到,傳統文化中既有精華也有糟粕,不能不加辨別全盤承受,而應理性分析區別對待。在劉師培所撰寫的一系列人物傳記中,既有高風亮節流芳百世的文人志士,也有游俠仗義赤誠不渝的英雄好漢,同時還有一批愚孝貞潔的孝子賢婦,他們或兄妹爭相為母吸吮腦疽,或雪天剜肉侍奉父親,或妻子刺血為丈夫和藥……一個個事跡觸目驚心,儼然是二十四孝故事的改編,劉氏一律對他們大加褒揚,體現了對傳統愚孝觀念和封建貞潔思想的內在認同。類似這種不分良莠、不辨是非的國粹觀念,是影響文化自信科學發展的潛在不利因素,可能會導致民族文化的畸形生長,對此,當下的文化自信構建必須堅決摒棄,應當發掘具有深厚精神意蘊的文化精華,使之更具生長性,更能發揮應有的文化感染和思想引領作用。
最后,文化自信要拒絕文化自閉,培養具有時代性的文化發展觀。1919年初,時任北大文科教授的劉師培與黃侃、陳漢章一起大力支持“以昌明中國固有之學術為宗旨”的《國故》月刊,《公言報》刊登《請看北京學界思潮變遷之近狀》,將劉師培視為舊文學派之首。劉師培致函《公言報》云:“《國故》月刊由文科學員發起,雖以保存國粹為宗旨,亦非與《新潮》諸雜志相互爭辯也”①萬仕國:《劉師培年譜》,廣陵書社,2003年,第271頁。。也許誠如其所言,此時的他真沒有與新文學對抗的意思,支持《國故》月刊,埋頭故紙堆這些發揚國粹主義的做法,或許只是他在政治失意、文化迷茫之際,重回屬于自己文化陣地的無奈選擇,傳統文化給予他的安慰,是他多變人生歷程中唯一不變的文化基石,也是他在歷經大起大落、數次落敗之后,始終對他不離不棄的文化港灣,這是他心靈的棲息地,是他真正能自由馳騁的文化沙場,是其安身立命之本、重塑尊嚴之地,這種變化的背后深層原因主要在于其政治立場的改變,與他的精神能力和存在狀態息息相關。但在那樣一個新文化運動波瀾壯闊的時代大背景下,劉氏的做法無疑與文化發展的歷史趨勢格格不入,他的表現顯得不合時宜,更令人扼腕,而這也正是魯迅對他極力貶損挖苦的原因所在,他在致錢玄同的信中說:“中國國粹,雖等于放屁,而一群壞種,要刊叢編,卻也毫不足怪。該壞種等,不過還想吃人,而竟奉賣過人肉的偵心探龍作祭酒,大有自覺之意。”②《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63-364頁。所謂“偵心探龍”就是諷刺對《文心雕龍》頗有研究的劉師培曾經當過清廷偵探的政治污點。由此可見,劉師培后期變得停滯不前、自我拘囿,這是構建文化自信需要避免的歧途,文化自信不能倒退守舊,應當具有時代性和發展性,否則就是刻舟求劍、削足適履。
綜上所述,真正的文化自信應該要有沉若磐石、鎮定自若的文化底氣,不自卑,有底蘊,胸有成竹,在劉師培身上體現為劉氏家族的家學傳承、揚州學派的學術積淀,以及自身博采眾家的學殖學養,這些都使其自負甚高,激揚文字,自信張揚;但又不能頑固不通,抱殘守缺,如后期的劉師培一樣走向國粹保守主義,走向革命的對立面。真正的文化自信還要有海納百川、集思廣益的文化胸襟,如劉師培早期面對西方文化涌入、白話入文趨勢等,都保持積極的認知態度,兼以國學底蘊的襯托,不自負,有氣度,兼收并蓄。所以當下的文化自信建構要避免文化自傲,排除文化盲從,謹防文化逆流,剔除文化糟粕,注重培養體系性、生長性與發展性,多層次、多維度地系統構建內涵豐富、意象深遠、堅定不移的當代中國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