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翔 艾光輝
【內容提要】本文運用文學傳播學方法,基于實證研究獲得的文獻與數據,從社會變遷、民族關系、意識形態影響、政策導向、文化差異與認同、文學發展、教育進步等多層面分析了影響新疆各民族文學跨族際傳播的主要因素,進而從文學受眾對他民族文學關注度、本土文學傳播競爭力、各民族文學交互批評、文學翻譯出版等視角分析了各民族文學跨族際傳播存在的問題,并提出相應對策建議。
按照文學傳播學家洛文塔爾的觀點,沒有傳播就沒有人類社會;沒有日益復雜高級的文明傳播,就沒有人類現代社會;沒有全球化的現代傳播,也就不可能有經濟的全球化。作為人類精神的重要資源,文學傳播歷來就是文化傳播的重要方面。洛文塔爾認為,個體表達、傳播媒介、政治模式、文化制度、社會制度等都是“傳播力場”的主要因素,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構成了復雜的傳播動態結構,借此才能有效闡釋某一特定歷史時期既相對穩定又變動不居的文學傳播活動。新疆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地區。民族團結始終是新疆社會穩定最重要的基石,而民族團結的根基則是文化的交流、交融與互見。文學是文化的重要資源,文學傳播歷來是文化傳播的重要方面。透過對新疆各民族文學交叉傳播的觀察,可以在較深層次上認識新疆各民族的文化關系。
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各民族在頻繁而緊密的互動中,形成了中國文化的基本風貌與格局。大體上,中原王朝比較注重用中原文化去覆蓋周邊少數民族文化,正如姚大力所指:“至少自宋開始,漢族中央王朝治理國家的理想模式,用古人自己的話來說,已被確定為‘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可是征服型的北族王朝就不一樣。……它力圖在一國之內維持不同人群和文化上多樣性的體制。”①《姚大力談歷史上的民族關系和“中國”認同》//葛劍雄等:《誰來決定我們是誰》,譯林出版社,2013年,第41頁。在民國時期,國民黨政府處理各民族文化關系的基本思路仍然是用漢文化覆蓋各民族地區:“就民族成長的歷史來說:我們中華民族是多數宗族融合而成的。融合于中華民族的宗族,歷代都有增加,但融合的動力是文化不是武力,融合的方法是同化而不是征服。”②蔣介石:《中國之命運》,中正書局,1943年。
1949年以后,新政權致力于構建一個嶄新的社會結構,其中一個重要內容就是以“平等”和“解放”為核心重塑民族關系。“平等”是相對各民族關系而言,“解放”是針對各民族內部階級關系而言。為了實現民族平等,共產黨政權有意識地實行政策傾斜,甚至有意放大少數民族自主的權利。1955年為籌備成立自治區,雖然中央在“新疆自治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和“維吾爾斯坦自治區”三個備選名稱之間傾向第一個,但最終還是采納了少數民族人士的意見確定了現名稱③《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是如何成立的》,《文萃》,2015年第5期。。民族區域自治制度既不同于中國歷史傳統中的邊疆羈縻、吐司式治理制度,也不同于蘇聯那種享有高度自治權的加盟共和國制度,它是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蘇聯社會主義民族邊疆治理實踐經驗與中國傳統邊疆治理傳統及延安時期某些邊區治理經驗的結合。
為了迅速消弭千百年來民族間對立、成見的負資產,毛澤東創造性地建構了以階級斗爭為核心的意識形態論述:“民族斗爭,說到底,是一個階級斗爭問題。……在美國壓迫黑人的,只是白色人種中的反動統治集團。他們絕不能代表白色人種中占絕大多數的工人、農民、革命的知識分子和其他開明人士。”④毛澤東:《呼吁世界人民聯合起來反對美帝國主義的種族歧視、支持美國黑人反對種族歧視的斗爭的聲明》,《人民日報》,1963年8月9日。隨著時代發展,曾經的一些論述或已過時,但將民族問題轉換為階級問題,確有助于消除歷史遺留的民族矛盾與隔閡,增強民族凝聚力。與此同時,毛澤東特別強調反對“大漢族主義”:“必須深刻批判我們黨內在很多黨員和干部中存在著的嚴重的大漢族主義思想,……如果我們現在不抓緊時機進行教育,堅決克服黨內和人民中的大漢族主義,那是很危險的。”⑤毛澤東:《批判大漢族主義》//《毛澤東選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75頁。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才能理解新疆各民族文學的跨族際傳播強有力的推手是執政黨。
1978年中國社會進入了大變革大轉型時代,即從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從威權政治走向民主政治,從人治社會走向法治社會,從封閉社會走向開放社會。在這個過程中,中國當代文學的生產與傳播,悄然發生著一些深刻的變化:主流意識形態仍然發揮著對文學的引領作用,但計劃經濟時代統攝文學的局面已不復存在;外國文學、中國臺港澳文學與中國大陸文學的交流呈現全方位、高頻度、大縱深狀態;各種受市場機制影響的商業化、大眾化乃至小眾化、邊緣性文學也在各自的空間生長。
有學者指出:“當代世界,隨著全球化、信息化、市場化的不斷深入發展,人流、物流、資金流、信息流正以空前的廣度和深度在加速發展,不但民族國家內部正在經歷空前的交往交流交融一體化過程,而且世界各國已日益成為互聯互通的一體化的‘地球村’。”①胡鞍鋼,胡聯合:《第二代民族政策——促進民族交融一體和繁榮一體》,《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改革開放以后,新疆與內地、南疆與北疆以及各民族之間,經濟融合程度越來越高,但與此同時,各民族之間的關系卻呈現出一定程度的“疏離”。經濟的融合與文化的疏離,這種“二律背反”現象值得深入研究。
新疆文學生產與傳播生態還有一些特殊性。面對復雜的形勢與挑戰,中央采取了一系列促進新疆穩定發展的舉措:一是政治建設舉措,從民族團結教育活動到新疆工作總目標的確立;二是經濟發展舉措,從西部大開發到對口援疆;三是教育舉措,諸如“五觀”教育、內地新疆班培養模式、雙語教育的不斷深化等;四是文化舉措,保護文化多樣性,大力推廣中華傳統文化,促進各民族文化交流互見,自2014年以來新疆實施的“雙翻工程”即是典型事例。這些舉措,有效地對沖了分裂主義、極端主義的蔓延,鞏固了新疆民族團結和社會穩定的基礎,雖然民族關系不可避免地時而受到一些突發事件的沖擊,但沒有出現總體性惡化,更沒有出現難以控制的逆轉。就文學傳播而言,至少在數量與規模上,從宏觀上看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有所強化,至于實際傳播效果則更顯復雜。
文學傳播的廣度與深度和社會教育發展的程度密不可分。從歷史的角度看,一個社會只有在基礎教育基本普及以后,大眾文化才可能產生;只有在大眾文化時代,文學的社會功能才能得到充分發揮。“洛文塔爾認為,在18世紀的頭幾十年,英國日益成長的工業化和城市化,以及越來越廉價的紙張和不斷改善的文學作品的生產方式和傳播銷售方式,使文學讀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便宜,也更容易獲得。……盡管新的文學產品正在增加,并且商業競爭日益激烈,但是每種新的文學形式或者舊形式的各種變種都能找到現成的市場,這主要是因為處于社會經濟最底層的民眾中的識字者增加了。”②甘鋒:《洛文塔爾文學傳播理論研究》,東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30-131頁。同樣,在一個國家內部各民族之間文學的傳播,也有賴于教育的普及和大眾文學閱讀和欣賞能力的提高。
新疆的教育曾極為落后,以高等教育為例,1952年以前新疆僅有一所勉強可稱為“高校”的學校,但自治區成立后發展迅速,進入新時期駛入發展快車道,已足可稱跨越式發展。由于新疆工業化和基礎教育中理科教育發展滯后,新疆高等教育一直存在文科較重、理科較輕、工科較弱的狀況。而在文科中,文學專業又一直是布點較多的專業。文學高等教育的發展,提升了新疆民眾文學素養,也成為促進文學消費與傳播的重要動力。
改革開放以前,新疆高校不僅數量少,而且主要以教學為主,很少有組織化、大規模的學術行動。改革開放之后,在高校數量迅速增加,辦學規模逐步擴大的同時,高校的科學研究功能也日益凸顯出來。各種學術活動越來越多,幾乎所有本專科院校都創辦了公開發行的學報,文學類學術文章占有相當大比重,對新疆各民族文學的研究包括各民族學者研究其他民族文學的學術文章,也占有相當分量。新疆大學等7所本科院校漢文人文社科版學報,共發表研究其他民族文學學術論文437篇。新疆幾乎所有設置文學專業的高校,都把對新疆本土各民族文學的研究,作為自己的特色學科方向和優勢學術領域。
在新疆,語言教育政策也是一直影響各民族文化關系發展的重要因素。20世紀50年代少數民族學生以民語為主、兼學漢語;60年代中后期倡導民漢語并用;進入1990年代,一方面民漢語言并用不變、民漢互學語言的倡導不變,另一方面漢語教育的地位在不斷抬升,日益成為政策的主導方向;80年代以后,被翻譯成少數民族語文的漢族作品和少數民族作者用漢語出版的文學作品均大幅度增加。
現代出版業的進步,是大眾文化形成與發展的物質基礎和技術條件。“1949年以后文學的生產包括報刊、出版和發行都成為了國家文化事業機構,……文化、文學出版都是一種行政行為,它規范著出版的流程和各個環節,這增強了出版的計劃性,包括出版內容和出版數量。它的出版數量和出版內容并不是完全根據市場需求和文化建設的考慮,而是政治意識形態的需要。”①王本朝:《中國當代文學制度研究》,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52、154頁。出版業的這種“去市場化”體制建構,固然弱化了出版業對市場需求的反應能力和發展的活力,但對于新疆這樣的文化欠發達地區,卻有利于政府整合與調動有限資源,推動主流文學的發展以及各民族文學的交流。
改革開放以前,新疆僅有一家出版社。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維吾爾文他民族翻譯作品24部,漢文出版的他民族翻譯作品亦是24部,哈薩克文翻譯出版的他民族作品較多,也僅62部。其他民族語文都未有翻譯作品出版。被譯為少數民族語文的漢族文學作品,主要是內地現當代文學名著或流行作品,新疆本土漢族作品翻譯傳播較少,被譯成漢語的少數民族文學作品,主要集中在維吾爾族、哈薩克族等較大民族中,以詩歌作品和民間文學為主;另外,作品的思想傾向性是被關注的重點。
改革開放以后,受文化市場多樣化、細分化需求驅動,新增多家出版機構。它們在承擔與內地省市出版機構相似的出版功能外,還承擔著新疆各民族文學互譯傳播功能。被譯為少數民族語文的漢族文學作品中,本地漢族作品仍然相對較少,被譯成漢語的少數民族文學作品,主要集中在維吾爾族、哈薩克族等較大民族中。新時期以后,新疆少數民族文學出版事業獲得了長足發展,出版的文學作品是漢文作品的2~3倍多。但在翻譯出版其他民族文學作品方面,少數民族語文出版機構較遜于漢文出版機構。在以漢文出版的文學作品中,翻譯的少數民族作品占比高達85.4%,而少數民族出版機構出版的漢文和其他民族語文作品平均只占4.84%。在翻譯作品選擇上,也比較缺乏主流文學視野,許多足以代表一個時代文學成就并且被世界文壇廣泛關注的作家作品,沒有被新疆少數民族出版機構納入翻譯、出版、傳播視野。
文學批評是文學生產與傳播中的重要環節。首先,批評本身帶有藝術的性質。著名華裔文學理論家葉維廉就認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是屬于美學的批評,直接與創作的經營及其達成的趣味有關”①[美]葉維廉:《中國詩學》(修訂版),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9頁。。其次,文學批評又是一種以文學為對象的理性認識活動,以求達到對文學一般的、本質的規律認識。俄國詩人普希金說過:“批評是揭示文學藝術作品的美和缺點的科學。它是以充分理解藝術家或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所遵循的規則、深刻研究典范的作用和積極觀察當代突出的現象為基礎的。”②[俄]普希金:《論批評》,李邦媛譯//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選》(下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第373頁。另外,文學批評也是洛文塔爾提出的文學“傳播力場”的重要因素之一,他把批評家視為文學家及其作品與閱讀大眾之間的“調解人”。
新疆當代文學批評有幾個顯著的特點:一是新疆文學批評總體發展軌跡與全國大體一致,都經過了由單一到多元、由批評的異化到回歸文學本位的曲折歷程,所不同的是發展程度和步伐的快慢。二是起點較低,基礎薄弱,整體上處于全國文學批評的邊緣地位。新疆少數民族文學雖然源遠流長,但大都以民間文學為主,文人文學批評起步較晚,而且主要是對內地漢族文學批評乃至外國文學批評的移植,對本民族文學理論批評遺產的發掘、傳承與革新重視不夠。至于新疆漢語文學批評,基本上從上個世紀40年代方才起步。在新時期周政保等新一代文學批評家出現之后,有了一定程度的改觀,但未能持久。20世紀90年代開始,新疆文學批評上升的勢頭驟然停止,轉入低迷。三是各民族文學批評發展的不平衡性。由于歷史傳統、生產方式、宗教文化、生存環境等差異,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時,新疆13個世居民族,有的已有比較成熟的書面文學,有的基本上仍以民間文學為主。種種復雜的因素決定了新疆各民族文學批評發展的不平衡性。四是本土文學是新疆文學批評家們共同關注的焦點。新疆少數民族批評家,大都由于語言的原因,目光主要聚焦本民族文學,對內地文學發言相對較少。五是堅守現實主義的理念,幾乎是新疆各民族批評家的共同追求。在新時期,盡管一些思想活躍的批評家也嘗試過新的批評理論方法的應用,但也只是對現實主義理論方法的補充而已,所謂“新潮”批評,在新疆始終難成大氣候,難有大格局。
調查顯示,新疆文學受眾對其他民族文學持“喜歡”和“非常喜歡”態度的占42.3%和8.4%。③相關數據均來自課題組所做問卷調查。應該說,新疆本土文學受眾對他民族文學的興趣與關注可能超過了內地省區讀者對邊疆尤其是少數民族文學的興趣與關注。其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各民族對命運共同體的認同。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新疆各民族人民不僅在生活方式、風俗習慣上相互接近,而且在文化上、精神氣質上也存在著潛移默化的相互滲透。伴隨著新疆的大開發、大建設,大批內地的士兵、工人、農民、文藝工作者、知識青年來到新疆,他們不僅帶來了新思想、新觀念、新技術、新知識、新風尚,并且帶動了各少數民族文化被其他民族所了解和欣賞。可以說,以平等為內核的新型民族政策與制度和由經濟發展驅動的新疆與內地大規模的人員流動,為新疆各民族文學之間廣泛的相互接受奠定了堅實的政治與經濟基礎。
但是,我們又要看到各民族對彼此文學的認知還不夠廣泛和深入。對于大多數讀者而言,閱讀新疆其他民族文學作品還是“偶爾”為之的行為,新疆本土文學在受眾閱讀生活中所占的地位極為有限。調查顯示,維吾爾族、漢族、哈薩克族、回族、蒙古族等民族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被讀者所閱讀的比例均未超過50%。讀者閱讀新疆本土作品,主要的動因還是為了“了解風俗”,這與其說是文化或審美的需要,不如說是實際生活的需要。新疆各民族讀者對他民族文學的深度閱讀還比較缺乏,出于審美喜好的閱讀動機體現得還不是很顯著。坦率地說,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新疆各民族群眾彼此了解的動力要遠大于今日。
在新疆各民族文學“當代進程”中,存在著兩個顯著的欠缺:一是在很長時間內缺乏自覺的主體意識,把自身文學的發展過程異化成為對內地“主流”文學的追趕過程,導致同質化傾向日益嚴重;二是創新能力不足,其客觀原因是新疆少數民族現代性發展的滯后。調查顯示,20.3%的受訪者認為新疆當代文學“缺乏創新”。而且各民族文學發展不平衡性十分顯著。“今天已經分別具有作家文學創作能力的55個少數民族,他們的文學也不可能站在同一條繼續進發的起跑線上。在55個少數民族中間,人們已經看到,文學發展最充分的某些民族,早就創作出了很有影響力的古典文學作品,創建了自己的書面文學傳統,……而在我們同一時代的另一片視野內,人們看到的則是一些民族近年來剛剛出現自己的首批書面文學作者。”①關紀新,朝戈金:《多重選擇的世界》,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56頁。不同民族文學發展的不平衡性,是普遍存在的現象。
少數民族批評家很少在漢文文學期刊上發表評論漢族文學作品或推介本民族文學作品的文章,漢族文學批評家也很少在少數民族語文文學刊物上發表評論少數民族作品或推介本民族文學作品的文章。有關新疆當代文學的研討活動不是太活躍,而且各民族批評家共同參與、充分交流、理性論爭的場合較為稀少。在新疆當代文學跨族際傳播中,文學批評起到了一定作用,但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各民族文學交互式批評的欠缺,反映了文學之間融合程度的不足。在調查中,46.5%的受訪者認為新疆各民族文學只是“淺層次融合”,只有19%的人認為是“深度融合”。
新中國建立以后,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各民族文學的翻譯出版取得了突出成就,促進了各民族文學的交流,對于構建各民族相融互通的文學關系,發揮了積極作用;但仍有較大改善空間。調查顯示,27.9%的受訪者認為新疆各民族文學評介推薦與翻譯出版較為滯后。在經濟全球化、主流文化日趨強勢的背景下,如何通過政府強有力的支持,并巧妙借助市場機制,拓展文學跨民族文學的流通渠道,深化各民族之間的文學接受和認知,還是一個亟待解決的課題。
長期以來,新疆各民族文學生活的“主糧”是本民族文學資源,或內地強勢文學資源,本土其他民族文學多數情況下扮演著“雜糧”甚至點綴性的“零食”角色。調查顯示,新疆少數民族讀者對漢語言文學的閱讀興趣主要在內地文學,新疆漢族讀者的閱讀興趣也主要在內地文學和外國文學,新疆少數民族文學主要為本民族讀者所關注。新疆漢族文學則更加尷尬,本土漢語受眾對其關注也極為不夠。要改變這種狀況,除了新疆各民族要努力提高創作水平外,還必須大力改進文學批評、文學研究和文學推介工作。雖然近一二十年來,新疆本土文學研究有長足的進步,研究工作從微觀到宏觀、從零散到系統、從現象分析到深度研究、從文學評論到文學史構建,整個文學研究工作正在逐步走向成熟。但是也應看到,新疆文學批評與研究依然存在一些薄弱環節。跨族際的文學批評相對還較少,不成系統和規模,受制于批評家的語言障礙,以及市場因素影響的文學翻譯。另外,文學研究與批評的普及性工作十分薄弱,文學研究者和批評家們的思維方式、話語姿態、表達策略,都嚴重脫離普通受眾。陳平原先生提到過,在日本學術界有一種熱心學術普及工作的傳統與風氣,在日本有一種旨在“專門知識的通俗化”的“新書”,“以同行為擬想讀者因而盡可旁征博引的‘論著’,與以一般知識界為擬想讀者、必須深入淺出的‘新書’,要求兩種不同的寫作策略”①陳平原:《教養新書》,《閱讀日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第153頁。。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朱自清、錢穆、茅盾、馮友蘭、王瑤等著名學者,都在學術普及上做出過杰出貢獻。但是,近二十多年來,由于學術評價體系的問題,學術界只重視“陽春白雪”型學術成果的產出,而忽視了“下里巴人”型學術普及的耕耘。因此,首先要改革學術評價體系,讓學術普及工作進入學術評價的視野。對于提高型的學術成果,突出創新評價;對于普及型學術成果,突出效果評價,把高水平研究成果轉化為普通受眾喜聞樂見的文學批評讀物。
《共產黨宣言》中有一段影響深遠的話:“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為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②《馬列著作選編》(修訂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11年,第214頁。20世紀以來,世界文學全球流通的頻率范圍逐漸增大,僅1948—1970年,世界上的譯本就增加了四倍半。在人工智能高速發展的當代,翻譯機器人正在迅速走向成熟,今后必將會有更多的優秀作品被以更快的速度、更低的成本翻譯成各民族語言文字,一個世界性的文學市場正在形成。
如果想要讓更多的新疆本土文學走進各民族受眾的閱讀視野,成為他們重要的文學資源,就必須切實提高各民族文學的創作質量。首先,新疆各民族作家需要深入挖掘本民族、本地區文化特色與價值。但同時,各民族作家與受眾也需要警惕,不應讓傳統文化成為發展的桎梏,如果只是“各美其美”、故步自封,必然會自我邊緣化,喪失進取的活力。正確的策略永遠是既要傳承傳統,又要切實做好傳統的創造性轉化工作。其次,新疆文學需要進一步塑造海納百川的胸襟。我們不能不坦率地指出,近二十多年來,由于受民族主義思潮的影響,部分作家在弘揚民族文化傳統的旗號下,一味追求獨特性,自覺不自覺地把民族文化的優點夸張放大,逐漸形成了一種《莊子·秋水》中見到北海之前的“河伯心態”①劉盼遂,郭預衡:《中國歷代散文選》(上冊),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183頁。。
在這種心態下,創作的作品是很難進入別的文學系統的,其傳播能力必然越來越小。因此,新疆各民族作家必須強化三個意識,一是費孝通先生概括的中華民族文化一體多元意識,多樣性構成多元,統一性構成一體。“一體”是基礎、是前提、是核心,離開了“一體”講“多元”就是分離主義。歐洲多年來倡導多元文化主義,但由于他們沒有強調一體性,結果民族宗教問題反而一年比一年嚴重。二是世界文化大同意識。世界文化走向融合、實現大同是大勢所趨,同時保持從容的文化自信。再次,要增強創新的意識、自信與能力。百年以來,中國文學現代化發展從西方文學中汲取了許多養分與經驗,但同時中國文學也一直被西方文學的陰影所籠罩,抑制了我們的創新能力。就新疆文學而言,不僅受到西方文學的深刻影響,對于內地文學也一直處于追趕仿效狀態。多民族文化的優勢所賦予的新疆文學潛在的創新能力并沒有被完全釋放。隨著“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的實施,不僅新疆的經濟地位將會被迅速提升,而且包括文學在內的新疆文化也必將迎來大發展的春天。
如前所述,在一個多民族地區,文學傳播的一個重要制約因素就是語言。在經濟文化日益一體化的今天,既要大力加強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教育,又要倡導各民族作家與文學受眾互學語言。新疆當代哈薩克族作家葉爾克西認為,新疆“族際間的交流很好,但還遠遠不夠。因為語言的不同,會影響交流的質量。我們太需要更多的對接了。我們應該交流文化中不同的東西,也要交流共同的東西,走進彼此的心靈”②張春梅:《新疆當代多民族作家訪談錄》,新疆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29頁。。
新疆當下語言問題的主要矛盾在于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推廣普及廣度與深度都還遠遠不夠。掌握漢語,無論是對于本民族文學的傳播范圍的擴大還是文學資源的豐富,都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以蒙古族為例,中國境內有蒙古族約四百八十萬(1990年統計數字),蒙古文字文學作品的印數通常以千計,即使是本民族家喻戶曉的作家的作品也大抵如此。這與漢文的文學暢銷書動輒數十萬冊,形成了巨大反差。作者總是希望有更多的人來讀他的作品,希望他的作品在更大的范圍內產生影響。”③關紀新,朝戈金:《多重選擇的世界》,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81頁。蒙古族著名作家納·賽音朝克圖曾說:“對一個作家來說,他的作品被譯成漢文,能與幾萬萬人民見面,這是一件多么光榮而令人興奮的事情啊!此外,蒙古文作品,只有被翻譯成漢文之后,才能成為祖國各民族的財富。”①建磊,特·摩爾根畢力格:《納·賽音朝克圖評傳》,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32頁。如果少數民族作家能用雙語創作,不僅能大大減少因為翻譯而增加的時間成本,提高傳播效率,而且還能大大減少由于語言轉換和翻譯者不同理解而出現的信息丟失與扭曲,提高傳播的質量。
從讀者方面來講,掌握漢語,可以使自己文學閱讀的選擇空間獲得極大的拓展。因此,應該結合漢語教育的推進,在廣大少數民族青少年中開展系統閱讀漢語文學經典活動,應精選一批思想價值和藝術水平較高的新疆本土漢語文學,推薦給少數民族讀者。同時,也應在漢族青少年中,開展閱讀少數民族文學活動,精選水平較高的各少數民族優秀文學作品,翻譯介紹給漢族讀者。
與此同時,也不能忽略各民族讀者民族母語文學欣賞能力的提高。少數民族文化學者關紀新、朝戈金認為,“每個民族共同體的文化內部結構的多樣性,就使得他的整體是由許許多多相互關聯的體系和亞體系構成的。因而當某一部分遭到破壞和改變時,會出現類似生物機體代償功能增強的現實——通過調整進行自我修復”②關紀新,朝戈金:《多重選擇的世界》,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93頁。。還有學者指出:“良好的母語教育是民族文化傳承與安全的基本保障。母語教育的弱化,不僅會導致國民母語能力下降,影響個人發展和民族素質,而且會導致疏離母語文化,淡化民族感情,弱化民族精神,危及文化認同。”③趙世舉:《語言是民族的精神家園》,《中國教育報》,2013年12月27日。這個問題已經越出了文學范圍,但值得人們高度關注。
在如何密切各民族文學關系問題上,23%的受訪者認為要“加強各民族文學的互譯出版”。2011年,新疆啟動了“新疆民族文學原創和民漢互譯作品工程”,政府每年劃撥1000萬元專項經費,支持將新疆優秀少數民族文學作品翻譯成漢文,同時將優秀漢語文學作品翻譯成少數民族語文。當然,互譯出版只是交流的基礎條件,還必須有其他的舉措跟進,比如加強對“雙翻工程”作品的宣傳推介,通過大規模的贈書活動使它們盡快走進各級各類學校圖書館,加強對“雙翻作品”的學術研究,鼓勵高校開設相關課程或在相關文學課程中增加有關新疆各民族文學的內容,等等。還要充分發揮市場機制作用,出臺優惠政策吸引民間資本投入各民族文學跨族際傳播,讓優秀作品獲得傳播的優勢地位。同時也要充分重視網絡的作用。調查顯示,文學受眾接觸其他民族文學的途徑,首先是網絡,占到26.6%。“在泥石流般的紙漿生產、印刷品的雪崩效應與出版業的馬爾薩斯夢魘表象之下,當下文字印刷時代已步入沒落,而電子時代則蒸蒸日上。”“我們的文化正處于從以文字為中心向以形象為中心的轉換的過程中。”④陶東風:《文學理論基本問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19頁。新一代的讀者是網絡原住民,他們更適應網絡閱讀、電子閱讀、碎片化閱讀。對于他們的文學閱讀傾向與偏好,既需要引導,也需要適應,要因勢利導。總之,如果沒有扎扎實實的配套措施的跟進,“雙翻工程”很可能變成中看不中用的“政績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