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海波
【內容提要】在中國現代文學閱讀接受中存在著一些誤讀現象。這一現象在現代小說接受中表現尤為突出,比如對《子夜》《二月》《出關》《孔乙己》等作品的解讀,誤讀明顯。現代小說誤讀現象的產生,緣于幾方面原因:接受者的政治偏見、個人成見、文藝觀差異、方法錯誤及作品自身的復雜性等。正解的方法應當是:尊重文本,總攬全篇,領會主旨,避免主觀;知人論世;還原歷史語境;避免政治和門戶偏見;選擇適當的研究方法和角度。
文學接受是文學活動系統中一個重要環節。作品一經發表,其意義通過讀者的閱讀接受被解讀出來。現代文學中的許多作品經由批評家、研究者及普通讀者的閱讀,其內涵得到很好的發掘。這種發掘既有共時性的多維闡釋,也有歷時性的不斷獲得新解。比如,20世紀80年代,受新方法論啟發,王富仁從文化視角研究魯迅小說,提出“《吶喊》《彷徨》是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的觀點,校正了以往從政治革命視角研究的偏差。90年代,劉禾從性別詩學視角對《生死場》做出全新闡釋;《狂人日記》發表百年之際,賈振勇從精神史角度重新闡釋《狂人日記》,其觀點新穎深刻。但是,文學接受歷來有正解也有誤讀。在現代文學作品的接受中,尤其在小說接受中存在不少的誤讀現象。本文就此現象展開論析,以期端正認識,并探索正確的接受和解讀方法。
《子夜》問世后,評論界基本是一邊倒的贊譽。革命批評家瞿秋白這樣評價《子夜》:“這是中國第一部寫實主義的成功的長篇小說……一九三三年在將來的文學史上,沒有疑問的要記錄《子夜》的出版。”①瞿秋白:《〈子夜〉和國貨年》//《瞿秋白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第438頁。“學衡派”的吳宓也熱情贊美《子夜》:“此書乃作者著作中結構最佳之書……寫人物之典型性與個性皆極軒豁,而環境配置亦殊入妙……筆勢具如火如荼之美,酣恣噴薄,不可控搏。而其細微處復能宛委多姿,殊為難能可貴。”①云(吳宓):《茅盾著長篇小說〈子夜〉》//《大公報·文學副刊》,1933年4月10日。20世紀50至60年代,《子夜》被視為無產階級文學的重要范本。國際漢學界也給予《子夜》高度評價。捷克漢學家普實克認為:茅盾的創作把中國文學在20世紀的發展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子夜》是那個時期創作的高峰。②[捷克]普實克:《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論文集》,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134-135頁。俄羅斯語文學博士索羅金盛贊《子夜》在社會生活描寫和人物塑造方面取得的成就。③[俄]索羅金:《真理報》,1981年4月8日。日本學者筱田一士說:《子夜》是20世紀世界文學中的十大巨著之一。④[日]是永駿:《茅盾小說文體與20世紀現實主義》,《文學評論》,1989年第4期。
但,20世紀60年代以后,在《子夜》接受中開始出現另一種聲音。美國學者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對《子夜》給予否定性評價,他認為《子夜》是失敗之作。⑤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08頁。香港司馬長風在《中國新文學史》中論及《子夜》,頗為不屑。他說:茅盾才情不足,加之作品過于重視社會意義,致使其文學性十分薄弱。⑥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中),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1978年,第48頁。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重寫文學史”思潮的影響下,一些中青年學者對《子夜》的藝術傾向及文學史地位提出了質疑,也對“主題先行”與“《子夜》范式”進行了思辨與探索,由此引發了反駁與再思考,《子夜》的接受呈現出質疑與認同并存、釋解與駁難相生、挑戰與懸置同在的多元格局。1989年,藍棣之發表《一份高級形式的社會文件——重評〈子夜〉》,該文認為《子夜》是“主題先行”的產物,而且還認為接受者對于《子夜》的贊譽為過譽之辭,呼吁重新評價《子夜》的文學地位。⑦藍棣之:《一份高級形式的社會文件——重評〈子夜〉》,《上海文論》,1989年第3期。
《子夜》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毋庸置疑。它是一部名著,得到世界文壇承認?!蹲右埂飞羁瘫憩F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國民族工業出路問題,小說結構藝術成就極高,資本家形象塑造得極為成功,它具有重要的社會學價值和文學價值。雖然它也有不足,但可以說它是一部有缺陷的經典名著。夏志清、司馬長風、藍棣之對《子夜》的評價顯然是誤讀。
柔石的《二月》反映大革命時期知識分子的出路問題,這一作品發表后贏得廣泛贊譽。小說的主人公蕭澗秋是一個持有人道主義情懷的知識分子形象。他來到芙蓉鎮想踐行自己教育救國的理想,與此同時,他也想以一己之力幫助幼弱者,然而,在黑暗勢力的排斥打擊下,他的夢想破滅了。于是,他離開芙蓉鎮走向革命中心——上海。魯迅親自為《二月》作序,并予以熱情肯定。魯迅說,蕭澗秋極想有為,懷著熱愛,而有所顧惜,過于矜持,他是個彷徨苦悶、探索出路的知識分子。魯迅肯定了《二月》的積極意義。①魯迅:《〈二月〉小引》//《柔石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1頁。
20世紀80年代末,藍棣之根據精神分析學理論對《二月》進行“文學癥候式”分析,其中對《二月》中蕭澗秋與采蓮的關系進行了深層心理分析。他認為,蕭澗秋潛意識中愛著七歲的采蓮,采蓮在潛意識中也牽掛著蕭澗秋。蕭澗秋想要逃避這一罪惡的情感,選擇離開芙蓉鎮。他寫道:
有一次,蕭去看望文嫂一家,下雨了,采蓮想了一下慢慢說:“假如雨下大了,就不要回學校了”,“我和蕭伯伯睡在床底這一端,讓媽媽和弟弟睡在床底那一端不好嗎”。當蕭后來不得不堅持要回去時,采蓮又問:“陶姐姐也在等你么?”最后,采蓮又哭著訴說明天要去上學,而蕭馬上說:“我等著你?!边@就好像是蕭說陶嵐在等我,我卻在等你,并且還“著重在她臉上吻了兩吻,吻去了她兩眼的淚珠”。從小小采蓮的這些話里,所表現出來的對于蕭的關心和關注非比尋常,而蕭的回應,也可謂心有靈犀……值得揣摩的是在蕭帶著采蓮急奔文嫂家的路途上,作家寫蕭對采蓮訴說自己深夜的徘徊,和采蓮對蕭訴說自己的夢。蕭對采蓮說,他“半夜以后,還一個人在操場上走來走去”。然而,當采蓮問“做什么呢”時,蕭卻說:“你是不懂得的。”而作家暗示這是一個“人生底秘密”問題。問題在于,既然采蓮不懂,又何必向她訴說?同時,既然采蓮還不能懂,可見是超越了她這個年齡段通常能懂的范圍,最后既然采蓮不懂又要告訴她,說明蕭是多么希望她能懂得呵!仿佛是對此作出回應,好像是要證明自己能夠懂得什么,采蓮向蕭訴說了自己的夢。②藍棣之:《現代文學經典:癥候式分析》,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1頁。
藍棣之運用精神分析理論和文本細讀的方法對《二月》文本做出了細致分析,但這種分析是對小說內容的妄作穿鑿,其結論驚世駭俗,難以服人。該文消解了《二月》的社會意義,對作品的細節做了無謂的解析,是嚴重的誤讀。
魯迅的歷史小說《出關》發表后,評論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而且不同程度地存在著誤讀。對《出關》的誤讀有幾種情況:有的學者(以蘇雪林、向培良為代表)認為該作是魯迅的自況,作品表現“左聯”內部的激烈矛盾,這是惡意歪曲;有的學者依據魯迅對《出關》的說明,過分闡釋作品的積極意義和戰斗精神,這是拔高;還有一種意見認為《出關》是魯迅對孔子形象的重塑,揚孔抑老;最后還有學者認為,《出關》有兩層結構,顯在結構是批判諷喻現實,潛在結構是自況。這些闡釋都是主觀的,與魯迅的創作原意不符。
長期以來,學界對《孔乙己》主題的解讀也存在誤區。人們普遍認為《孔乙己》批判了舊的教育制度,控訴了科舉制度對知識分子的毒害。從表層看來,這種觀點似乎是正確的,但深入探究,會發現這是對作品的誤讀。
《孔乙己》發表于1919年,而科舉制度早在1905年已經廢除了。既然已經被廢除了,“打一只死老虎”就沒有多少意義與價值了。那么,魯迅創作這一作品究竟要表現什么呢?應該說,魯迅創作《孔乙己》的主旨是表現對社會底層被侮辱被損害者命運的關注,展示他們悲劇性的精神世界,揭示這種悲劇性精神產生的原因,這樣的創作主旨與魯迅所持有的啟蒙文學觀有密切關系。受俄羅斯文學影響,魯迅主張文學“為人生”、為社會服務。他說,俄國的文學,從尼古拉斯二世時候起,就是“為人生”的,無論它的主意是在探究或在解決,或是墮入神秘,淪于頹唐,而其主流還是一個:為人生。①魯迅:《南腔北調集·〈豎琴〉前記》//《魯迅全集》(五),光華書店,1948年,第30頁。在俄羅斯作家中,契訶夫的寫作對魯迅影響最大。契訶夫懷著宗教和人道情懷創作了許多反映社會底層小人物命運并揭示他們靈魂深處隱秘和痛苦的小說。魯迅的創作也是這樣,他在談及自己的小說創作時說,小說中的故事“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②魯迅:《南腔北調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五),光華書店,1948年,第106頁。
《孔乙己》通過對主人公及周圍人群的描寫,揭示他們的精神悲劇,批判他們的麻木與冷漠,同時表同情于被侮辱被損害者,并希望引起療救者的注意,所以把《孔乙己》主題解讀為控訴科舉制度罪惡是狹隘的。
文學屬于意識形態范疇,作品不可避免地帶有政治傾向性。從接受角度講,政治立場不同的人會對同一作品做出不同闡釋。
蘇雪林對《出關》的接受顯然受到政治立場的影響。蘇雪林對魯迅的態度前后有很大轉變。早年,她非常推崇魯迅,曾在《國聞周報》上發表《〈阿Q正傳〉及魯迅創作的藝術》一文,對魯迅的《阿Q正傳》等小說創作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然而,在魯迅去世后不久,蘇雪林對魯迅的態度有了180度的大轉變,蘇雪林的轉變是有原因的。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學界因政治傾向不同劃分成壁壘森嚴的兩個陣營,魯迅成為左翼文學領袖,胡適轉向右翼,蘇雪林選擇了右翼。③許道明:《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新編》,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32頁。因政治傾向的不同,她對魯迅態度由崇敬轉為仇視。魯迅在世時,她沒有公開挑戰,魯迅去世后,她口誅筆伐。在《與蔡孑民先生論魯迅書》一文中,蘇雪林寫道:“左派利用魯迅為偶像,恣意宣傳,將為黨國之大患也。共產主義傳播中國十余年,根底頗為深固。九一八后,強敵頗猖,政府態度不明,青年失望。思想乃亦激變,赤化宣傳如火之乘風,乃更得勢,今日之城中亦幾成為赤色文化之天下矣?!睙o疑,這是蘇雪林政治立場的明確宣示,她之所以反對魯迅,意欲消除“黨國之大患”,杜絕左派利用魯迅的偶像影響進行“赤化宣傳”。去臺灣后,她的反魯態度進一步升級。她在《我論魯迅·自序》中堅持認為國民黨丟掉大陸與魯迅影響有絕大關系。④蘇雪林:《我論魯迅》,傳記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54頁。
基于蘇雪林的政治立場,她對《出關》的解讀必然戴著有色眼鏡。她認為:《出關》是一篇反映左翼聯盟內部矛盾的作品。在《理水》中,魯迅曾以“文化山”隱喻中國知識界。《出關》中孔子和老子都是“文化山”中人。小說中的孔老之爭影射左聯內部文化權力之爭。孔子很有心機,一心依傍朝廷。他表面謙恭,但為了權力,排擠自己的老師——老子。老子受排擠后,內心苦悶,宣稱要走流沙,但實際上他并不愿意真的走,他貪圖權力,愛慕虛榮。他想奪回“文化山”的領導權,如此便“北面而坐,東面而朝,生殺予奪,莫我敢抗,成為無上威權者”①蘇雪林:《我論魯迅》,傳記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75頁。。蘇雪林認為小說中的老子是魯迅自況,她通過文學批評嘲諷了左翼作家團體。蘇雪林對《出關》的誤讀緣于政治偏見。
百年近現代史是一部中華民族的苦難史。中國新文學產生于這樣的時代必然充滿責任感、使命感。茅盾本著文學“為人生”的宗旨,創作了一系列反映時代面貌、關注中國命運、探索民族出路的宏偉作品,《子夜》是其代表作品?!蹲右埂返某霭嬉鹆撕艽蟮霓Z動。茅盾在《〈子夜〉寫作的前前后后》中說:
《子夜》出版后三個月內,重版四次;初版三千部,此后重版各為五千部;此在當時,實為少見。究竟這大批的讀者是誰呢?是不是愛好新文學的青年學生?當時,新文學的讀者以他們為最多。陳望道在文化界的交游極廣,又是大江書鋪的主持者,對于書的銷路亦有實感,他說是向來不看新文學作品的資本家的少奶奶、大小姐,現在都爭著看《子夜》,因為《子夜》描寫到她們了……此外,聽說電影界中人物以及舞女,本來看新文學作品是有選擇的,也來看《子夜》。②茅盾:《〈子夜〉寫作的前前后后》,《新文學史料》,1984年第4期。
堯斯認為:“一部文學作品在其出現的歷史時刻,對它的第一讀者的期待視野是滿足、超越、失望或反駁,這種方法明顯地提供了一個決定其審美價值的尺度。”③[德]堯斯:《文學史作為向文學理論的挑戰》//《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周寧、金元浦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0-51頁。從《子夜》出版之初的讀者接受反應足見其巨大的藝術魅力。但是,對于這樣的名著,夏志清認為它在藝術水準上不及《蝕》和《虹》,司馬長風也判斷這一作品才情不足。夏志清、司馬長風對《子夜》的誤讀,根本原因在于其文藝觀。丹尼·卡瓦拉羅說:“文學不只與那些普泛的和永恒的美,或高尚的準則有關,更與產生它的意識形態的環境有著實際的糾纏不清的關系。”④[英]丹尼·卡瓦拉羅:《文化理論關鍵詞》,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6頁。夏志清1921年生于上海浦東。在滬江大學英文系學習期間,夏志清基本不接觸中國現代小說。1948年,他考取北大文科留美獎學金赴美深造。1951年,他在耶魯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并先后執教于美國密歇根大學、紐約州立大學、匹茲堡大學等大學。夏志清對中國大陸的社會歷史及現實生活缺少切實感受,對中國大陸文學有種隔膜,而且他主要接受了西方教育。在西方文化語境中,形成他完全有別于大陸的文藝觀念,他的文化觀念和革命文化是對立的。普實克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根本問題和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一文中批評了夏志清對《子夜》的曲解。
司馬長風畢業于國立西北大學歷史系和文學系,1949年初到香港定居,與友人創辦香港友聯出版社,主編《祖國周刊》《東西風》《大學生活》《中國學生周刊》《兒童樂園》等刊物。他曾任《明報月刊》編輯并執教于香港樹仁學院和浸會學院,教授文學和歷史。他的文藝觀也是西方式的,其特點是堅持為藝術而藝術的純文藝觀。由于文藝觀差異,導致夏志清、司馬長風對《子夜》產生誤讀。
向培良對《出關》的解讀帶有明顯個人意氣色彩。向培良原是“狂飆社”重要成員,思想進步,有斗爭和探索精神,深受魯迅賞識。他與高長虹都曾是魯迅家中的座上客,但因一件小事,雙方生隙。1926年,魯迅去廈門大學任教。向培良向韋素園主編的《莽原》雜志投稿,被退稿,上海的高長虹要求魯迅出面主持公道,魯迅覺得自己不知情沒有說話的理由,便沒有理睬,這樣得罪了高長虹、向培良,他們開始攻擊魯迅。1926年11月7日,高長虹在發表于《狂飆》周刊第五期的《1925年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中說魯迅“是精神的墮落”“世故老人”,從此公開與魯迅決裂。在同一期上,向培良發表《論〈孤獨者〉》為高長虹助陣。向培良在文中認為魯迅落伍了,是舊時代人物。魯迅根據向培良的變化,于1931年7月所作演講“上海文藝之一瞥”中,對他無情還擊,說他是“叭兒狗”“翻著筋斗的小資產階級”。向培良從此背上“叭兒狗”的罵名難以解脫,他對魯迅的痛恨可以想見。所以,他在模擬魯迅寫的小說《出關》中把老子寫成是一個“思想界的權威”,他心胸狹窄,疑心很重,報復心很強,還是一個肺病患者,顯然,他在暗指魯迅《出關》中的老子是魯迅的自畫像,并且也暗示魯迅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
蘇雪林對《出關》的惡意曲解,除了政治偏見,也挾私人恩怨。從個人感情上講,蘇雪林是厭惡魯迅的,這是因為魯迅所抨擊的人有許多是她的朋友,比如楊蔭榆、胡適、徐志摩、陳源、孫福熙等,而且,兩人有一次見面,很不愉快。據蘇氏自述,1928年7月,在北新書局老板李小峰所設的一個宴席上,“魯迅對我神情傲慢,我也僅對他點了一下頭,并未說一句話”。①蘇雪林:《蘇雪林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74頁。席間,魯迅又為微不足道的小事“斥責”孫福熙“卑鄙”“無人格”,更讓蘇雪林“覺得十分寒心”。②蘇雪林:《我對魯迅由欽敬到反感的原因——魯迅逝世卅周年紀念》∥陳漱渝:《魯迅論爭集》(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1694頁。鑒于這樣的情形,她的批評帶有個人感情色彩就不難理解了。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受西方“重寫文學史”思潮影響,一些中青年學者提出重寫文學史新要求:淡化意識形態色彩、以審美為原則?;谶@樣的理念,他們對現代文學史上的作家作品進行重新評價。眾聲喧嘩中,茅盾的文學地位遭受質疑。一些學者對《子夜》的“主題先行”“一份高級社會文件”等問題進行再分析。1994年,王一川主編了《20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文庫”對中國現代作家重排座次,茅盾落選。應該說,在“重寫文學史”浪潮中對《子夜》的評價脫離了《子夜》產生的語境,屬于方法錯誤。把革命作家捧得太高是錯誤的,但低估他們的文學業績同樣是錯誤的。
藍棣之對《二月》的心理分析,是一種主觀色彩濃重的過度闡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研究小說,其主觀與隨意性不可避免。田建明的論文《祛魅、諷喻與自況》認為,《出關》的結構有顯性和隱性兩個層面,顯性層面是對歷史人物的祛魅性書寫和現實諷喻,隱性層面是作者的自況。該文對《出關》的解讀依然是主觀性強,邏輯不嚴密,難以令人信服。
此外,誤讀現象也與一些學者喜歡標新立異及文本自身的多義復雜性有關。
解讀文學作品應當準確、公正,不可曲解和過度闡釋。準確、公正解讀作品的途徑和方法有如下幾點。
在文學活動的三個環節(作家—作品—讀者)中,作品(文本)是中心。文學接受,文本是前提和基礎。關于如何正確解讀作品,孟子曾提出“以意逆志說”?!睹献印とf章上》中說:“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①孟子:《孟子》,牧語注,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17頁。孟子認為,解釋詩歌不應拘泥于文字而誤解詞句,也不可以因為拘泥于詞句而誤解本意,應當根據文辭之意,加上自己的經驗和體會去推斷作品的主旨,這樣才可以正確理解作品。研究文本,即使對文本空白的處理也不可主觀、隨意,以避免望文生義、妄加揣測、言不及義、隔靴搔癢、褒貶無度。事實上,一部作品,如同一棵大樹,有主干,有枝葉,閱讀時要做到總攬全篇,領會主旨。20世紀西方文論中,俄國形式主義和英美“新批評”派都十分重視和強調文本閱讀?!靶屡u”派提出了“文本細讀”的批評原則,雖然這一理論原本是針對詩歌閱讀的,但是這一方法也適用于其他文體作品的閱讀批評。②周發祥:《西方文論與中國文學》,江蘇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9頁。
恩格斯在研究拉薩爾的悲劇《濟金根》時,為準確理解該作的精神,反復讀了四遍。他說:“為了有一個完全公正、完全‘批判的’態度,所以我把《濟金根》往后放了一放……在讀第三遍、第四遍的時候,印象仍舊是一樣的?!雹郏鄣拢荻鞲袼梗骸吨蚂场だ_爾》//《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四),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556-557頁。只有細致地閱讀文本,才可以準確把握作品的內涵。中國古人講“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傊?,在文本解讀中應當總攬全局,顧及全篇,不可尋章摘句、斷章取義。
結構主義理論認為,作品一經發表便擁有獨立、自足的生命,從而構成一個主體,與作家無關。法國著名批評家羅蘭·巴爾特否定作者的權威,他說:“作者已經死去?!彼J為在文本中,真正說話的是語言而不是作者。英美“新批評”理論也有類似的看法,他們認為意義存在于文本之中,“詩既不是批評家自己的,也并非作者的(詩一誕生,它就和作者分離了,它走向世界,作者對它再也不能意圖或施加控制了)”。④[英]戴維·洛奇:《20世紀文學評論》,葛林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第571頁。解構主義代表人物德里達則進一步認為:任何由語言符號構成的文本都是無中心的系統。文學作品的意義總是超出文本范圍而不斷地解構自己,而且有一種提供多重含義的可能性。①馬國新:《西方文論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497頁。這些理論雖然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比較片面。
關于這一問題,孟子曾提出“知人論世”說。他認為解讀作品必須了解作者本人思想。他在《孟子·萬章下》中說:“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②孟子:《孟子》,牧語注,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49頁。他強調,文本與作家本人的生活以及時代背景關系密切,因此,必須清楚了解作家的生活和思想及寫作背景,才能準確理解文本內涵。
確實如此。文本是作者的精神產品,文本中凝結著作者對生活的認識和思考,滲透了作者的情感體驗,是作者思想感情的結晶。雖然文本一經問世便有了自主性、獨立性,但是作者賦予它的內涵風格還是有一定的規定性、客觀性。文本接受雖然有流動性、開放性特點,但是不承認文本的穩定性、相對封閉性(靜止)的特點顯然是錯誤的,對文本漫無邊際的主觀闡釋必然是離譜的。文本解讀應當尊重作者原意,隨意闡釋和曲解顯然不符合學理要求。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文學作品反映著作家的思想人格以及個性氣質,而作家的思想個性與他生活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和風俗有密切關系。正確解讀作品必須考察作品產生的時代因素和社會背景,也就是必須聯系作品產生的歷史語境。
清代學者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文德》中說:“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之辭。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遽論其文也?!雹壅聦W誠:《文史通義·文德》,中華書局,1985年,第278頁。這一觀點無疑是對孟子“知人論世”說的進一步闡發,它強調了“論世”的重要性。1930年,魯迅嚴厲批評了“自由人”和“第三種人”的“超階級”“超時代”的錯誤觀點。他說:“生在有階級的社會里而要做超階級的作家,生在戰斗的時代而要離開戰斗而獨立,生在現在而要做給與將來的作品,這樣的人,實在也是一個心造的幻影,在現實世界上是沒有的。要做這樣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著頭發,要離開地球一樣……所以雖是‘第三種人’,卻還是一定超不出階級的,蘇汶先生就先在豫料階級的批評了,作品里又豈能擺脫階級的利害;也一定離不開戰斗的……”④魯迅:《南腔北調集·論“第三種人”》//《魯迅全集》(五),光華書店,1948年,第33頁。魯迅強調了作家和他的創作無法脫離社會環境與歷史語境。
總之,文學是一定社會條件的產物,文學具有很強的時代性。所以,解讀文學作品,一定要結合它產生的歷史語境。
在態度和方法問題方面應注意以下幾點。首先,避免政治偏見。文學是一種審美意識形態,作品中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滲透著作家的政治傾向性,同樣,接受者也有不同的政治立場,但是,作為研究不可因政治立場而對作品進行歪曲解讀。因政治立場曲解文學作品實際上也超出文學活動范圍。其次,不因個人關系的親疏遠近拔高或貶低作家作品。每個人會在社會生活中形成各自不同的生活圈子,文學活動不應受此影響。科學的態度應當是堅持學理原則,敢講真話,對作家作品做出公正評判。再次,要有正確研究的方法途徑。有些理論片面深刻,華而不實,運用時要謹慎,不可被誤導。
綜上所述,在現代文學接受中存在不少誤讀現象,導致這些現象產生,既有主觀也有客觀的原因。正確解讀作品應當秉持科學、客觀的態度,運用適當的方法,盡可能避免隨意地拔高或貶低。魯迅說: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輕易近乎說夢的。①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七)》//《魯迅全集》(六),光華書店,1948年,第425頁。這是魯迅先生的經驗之談,文學接受者應該深刻領會其中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