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太品
進入新世紀的二十年間,當代對聯創作出現了一個朝向文學性的整體躍升,作為對聯理論方面的策應,湖南魯曉川先生于二〇〇四年發表的碩士論文《雅切——梁章鉅對聯批評的核心范疇》,闡前賢精微之旨,為近些年對聯朝向『聯家本色語』的全面回歸,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于是『切』成為對聯鑒賞和評論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概念。
對聯是兼具文學性、實用性和諧巧性的文體,從文學性和實用性角度來說,對聯立意須要切合主題,這本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就是從諧巧性角度而言,早在清初汪陞所編的《新鐫評釋巧對》中,僅『切當』一詞就出現十余次,而晚清以來各類聯話中,如『工切』『穩切』『精切』等詞語出現頻繁,可見『切』一直是評價對聯時最常用的標準。比如吳恭亨《對聯話》『卷二』有云:『題祠廟聯,難在雄渾稱題,尤難在貼切肖題。』『卷十三』中評論說:『凡文言佳處在切題靠題,各聯算得此中三昧。』而貴州向義先生《論聯雜綴》中的兩段話,尤其詳盡:『聯語須切地切人,移易不得,方為上乘。膚泛之作,詞藻雖佳,但宜于此者,亦宜于彼。隨處去得,于事無當。慶吊之聯,尤貴有人有己,切合身分,不可移易,方稱合作。』『作聯須相其題目,恰合分際。……文人夸飾,固所不免。然亦須有情致,切合本題。不可漫事鋪張,泛而無當。』
『切』有契合、切實以及恰當的意思,指對聯的立意要與主題相合。與『切』相對應的,也就是向義兩次提到的『泛』,以及古人常說的『浮而不切』的『浮』。說到這里,寫對聯不要『浮泛』而要『緊切』,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了,但是,到底是不是越切題越好呢?其實也未必,前人對此也早有認識,向義先生《論聯雜綴》在強調『切』的同時,還有這樣的論述:『聯語貴在吐屬名貴,寄托遙深。若實事求是,雖句句切合,終嫌笨伯。』晚清林慶銓《楹聯述錄》『卷六』在談到賀聯時說:『賀壽聯不難警切,惟警切中而復超脫之,難。』清末民初鄒弢在《三借廬筆談》『卷十二』中也說:『楹聯不難于巧織而難于自然,不難于切題而難于超脫。』由以上各家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出,寫對聯也并不是切題越緊越好,而是需要適當地『超脫』出來,跟題目保持一種微妙的距離。
于是,我們在對聯創作方面,又找到了一把『切』與『泛』的尺子,一端是絕對切題的分10,另一端是不切題的分0。太過切題而產生的弊端,是下筆會有拘束、凝滯、質實之病,切題太死,文字就會太具體,太繁細板實,不能展開想象的空間,沒法營造清空的意境,難以寄托高遠的情懷。而在另一端,完全脫開了題目,就會顯得空泛而不知所云,容易天馬行空,離題萬里,體現不出主題,也就無法達到對聯寫作的目的。其實,從泛到切,再從切到超脫,并不是簡單的二維空間的左右移動,而應該是一個在立體空間中否定之否定的躍遷過程,但是我們既然要用一把尺子來說明問題,那么在『誤區』與『正區』的劃分上,我覺得所謂『正區』應該有個比較寬的跨度,至少在5—9之間,9以上為『太切』,5以下則為『稍泛』。
在這把尺子上,我們還是比較傾向于『切』的,因為對聯文體比一般的詩詞多出了一個『實用性』的特點,詩詞一般是純抒情的,而多數實用性的對聯總要受一種功用性的主題的制約,寫名勝景點對聯,就要切景物、切建筑、切典故等,寫人際交往對聯,就要切人物、切場景、切交游等。當代征聯活動的廣泛開展,更把這種『切』的需要推到了極致,因為主辦方花錢設獎,就是需要作者高調頌揚特定的主題,越是把主題展現得淋漓盡致,就越能得主辦方的青睞。
對于特定的主題和特定長度的對聯來說,切到什么程度才是最佳選擇,這在不同的作者看來是各不相同的,在創作者和評論者之間也是不盡相同的。我們試舉『當涂太白樓』這樣一個主題為例:在李白、樓、詩、酒及樓所在的地域等關鍵元素中,切到哪一種程度,每個人肯定都會見仁見智的,梁章鉅在《楹聯叢話》『卷六』中對此有大段的分析,他較為推崇王有才的『吾輩此中堪飲酒;先生在上莫題詩』。對于胡敬的『公昔登臨,想詩境滿懷,酒杯在手;我來依舊,見青山對面,明月當頭』似乎也較為贊許。但對于姚興澩的『狂到世人皆欲殺;醉來天子不能呼』,梁氏則認為沒有切到樓,評論說:『語皆壯,然只是作太白贊耳,于樓何涉乎?』對于他所推崇的前輩吳鼒題太白樓的聯:『謝宣城何如人,只憑江上五言詩,要先生低首;韓荊州差解事,肯讓階前盈尺地,容國士揚眉。』此聯同樣只寫李白而沒『切』到樓,梁章鉅為了自圓其說,于是施了一個障眼法,說:『或云樓系一守一令重葺,守姓謝,令姓韓,山尊特借以寓意云。』其實此樓系康熙年間知府胡季瀛重建,而且聯語若真的是為了吹捧『一守一令』而寫,只會讓人覺得格調頓失,墮入惡趣。所以晚清方浚師在《蕉軒隨筆》中為此打了一通『文字官司』,方浚師云:
樓中楹帖甚多,或以為仙,或以為狂,或謂到此不敢題詩。千手雷同,絕少佳構。更或專賦太白,不切樓,或但賦樓景,不切太白。雖吳山尊學士所作膾炙人口,究亦非完璧也。吾師黃琴士先生,道光丙午秋泊舟翠螺山下,曾制聯云:『侍金鑾,謫夜郎,他心中有何得失窮通,但隨遇而安,說甚么仙,說甚么狂,說甚么文章聲價,上下數千年,只有楚屈平、漢曼倩、晉陶淵明,能仿佛一人胸次;踞危磯,俯長江,這眼前更覺天空地闊,試憑欄遠望,不可無詩,不可無酒,不可無奇談快論,流連四五日,豈惟牛渚月、白纻云、青山煙雨,都收來百尺樓頭。』氣機雄宕,脫去畦町,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方浚師為了推尊自己老師黃琴士的長聯,對太白樓中所有傳統名聯采取了全盤否定的態度,但其基本標準與梁章鉅如出一轍,也是認為太白樓楹聯必須既切太白又要切樓,如此才能算佳作。我們今天回過頭去評判這一段公案,可以確信的是,梁章鉅和方浚師所說的要同時切『太白』和『樓』才能算佳聯的標準,的確是失之過嚴了。特別是對于特定環境需要的短聯而言,不可能面面俱到切合所有要素,即便只切到一個點,只要寫出精彩,那就不失為佳聯。真正的佳作是可以經得起時光的檢驗的,經過二百載光陰的蕩滌,太白樓的許多楹聯仍舊膾炙人口,但若優中選優的話,似乎已經沒人再持必須同時切『太白』和『樓』的標準。中國楹聯學會編《清聯三百副》中,沒有收錄王有才聯,但收錄了姚興澩聯;胡敬和吳鼒兩副聯均收錄,但卻沒收錄黃琴士聯。可見在我們這把尺子上,切到9分可以寫出佳作,只切5分也一樣可以寫出傳世名聯,重要的是因事制宜,把握好這個度。
對于如何把握從『切』到『泛』,或者說到『超脫』的尺度,向義先生給出的方法是:『妙手則不即不離,自然入扣。』而民國李澄宇《未晚樓聯話》也有一句:『名勝聯語要不粘不脫,別有深意。』綜合以上二位的說法,我以為『不即不離』『不粘不脫』就是把握『切』的尺度的八字妙訣,這其實也是對于中國古典詩學理論的一種回歸,因為清代王士禛的《帶經堂詩話》就曾有過這樣的表達:『詠物之作,須如禪家所謂不粘不脫,不即不離,乃為上乘。』
『粘』是死切著主題,『脫』則是離開了主題,理想境界就是不太切也不太脫,同樣的話反過來說,就是『既切又脫』,晚清竇鎮的《師竹廬聯話》『卷九』在評論一副壽聯時曾說:『簡而賅,切而脫,佳制也。』這個『切而脫』與『不粘不脫』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一般的實用對聯,像春聯、第宅聯、壽聯、挽聯等,都有通用聯和專用聯的區別,比如通用壽聯,就是所有人或某一大類人過壽都可以使用,而專用聯則只能是某個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歲數使用。如:
福如東海長流水;
壽比南山不老松。
——通用壽聯
牧野鷹揚,百歲功名才半世;洛陽虎踞,八方風雨會中州。
——康有為賀吳佩孚五十壽
少參革命,常矢志秉公執法,建政興工,五旬天轉地隨轉;
老至退休,尚關心辦學育才,吟詩作賦,七十古稀今不稀。
——佚名賀七十壽聯
對比了這三副都很工整的壽聯,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不太切題的超脫,其實是一種空泛;不能超脫的切題,其實是一種瑣碎;只有高手才會在切題和超脫之間選定一個合適的立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