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廠待這些年（組詩）

吳 言

致寫詩機器人

再多一次輕描淡寫也不過是輕描淡寫

不是靈感閃現，不是心底的聲音

不是心底的聲音就像無根的云隨風而去

沒有思想的驚雷

筆干燥地臨摹指令與程序，一首詩

就這樣草率地把生平展現給讀者

從此，詞的屬性被重復歸類

人與人性在分行時一次次走失

我該為掙脫內心的孤獨感到萬幸還是悲哀

當一切以寫詩的名義褻瀆文字

所有墨水的眼淚都是黑色的

真實的祭，還是虛擬的死

更多名詞、動詞和形容詞，向戴著鎖具的靈魂集結

礦工歌手

音量一點點變大，位置一點點移動

腳下的舞臺讓我的收入增加了一大塊

紅男綠女、香檳雞尾酒、掌聲尖叫

這里肆無忌憚地推銷著放松和娛樂

請允許我撥開霓虹燈的閃爍以及劣質香水的氣味

為大家唱一首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歌

在子夜時分，我想到了在礦井下悶頭干活的工友

昏昏欲睡的煤層與自由奔跑的運煤車

如今我正用歌喉做著草根的美夢

三尺開外，女人的裙子變得越來越短

直到曲終人散，誰的鴨舌帽遺失在了酒吧里

剩下六根煙囪

在喘息中集結云層的記憶

清晨有小鳥用翅膀丈量陽光的溫度

我不斷看見有煙囪朝著天空揮手，再揮手

濃煙在追問遠方，發黑的顆粒在追問遠方

工廠細長的脖子在懺悔中，不再發言

模糊的蒼穹叫隱蔽，模糊的面孔叫可疑

我打開窗外的純藍，不斷寬恕陰沉與缺氧的歷史

剩下六根煙囪，站立著交談風聲與往事

交談火焰與體溫，以及漸漸被煤塊替代的日子

開會

我往兩旁望去，除了自己其他都是機器人

不用點名，它們的信息已經聯網

不用倒茶，它們的電量已經滿格

沒有誰注意它們說話的語氣，我只當

語音系統故障影響了工作效率，剩下的就是自己

冒充老板，在這兒高談闊論智能工廠的重要意義

隔著辦公桌，說著，說著

不必擔心會被掌聲打斷，不必擔心有人接電話出去

表格

用一張張表格將名字、年齡和籍貫圈養

白熾燈下的蒼白，從電腦里撈出常年患有偏頭痛的工資數額

白熾燈下的蒼白，從電腦里撈出常年漂浮不定的現住址

我帶領膠棒、曲別針、訂書器將紙及紙以外的東西進行分離

折痕處的隱藏，點擊率較高的符號

手指，在時間的期貨里一再抄底

關于重復的動作，疲倦已有了肌肉記憶

是的，汗水已將粉底沖刷，只有鍵盤在唱歌

那些聲音怎么能與機器的喧嘩相比

有的人被表格改變了命運，有的人一生也走不出表格的束縛

唯有紛繁的念頭被敲上或者撤下

來自領導的指示，來自車間的內容，來自財務的消息

——被時間處理成配得上辦公室的藝術

一百家工廠

一百家工廠用一百個煙囪在天空織就帷幕

有一方留給霞光的悲壯嗎？

一百家工廠搶占一百塊玉米地奠基破土

有一晝夜時間留給螞蟻搬家嗎？

不，只有風送來一陣陣倒彩，只有云朵自擬

我的體內不囤積太多堅硬的真理

但即使這樣工廠就完全屬于工人嗎？

誠如，我完全屬于我嗎？

請不要認為我對工廠存在一些誤解

我把工作的廠房當成是我的宮殿與王國

我的汗水比海洋更加解渴

而只有工匠才具備探尋工業時代家譜的資格

第七臺機床

由車床到鏜床的順序依次數數到第七臺機床

第七臺機床連續加班第七個夜晚了

第七臺機床干嗎守著春天不放？

我不關心農民的土地播種沒播種

我不關心用克拉來表述的雨滴是否在窗外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我不關心云朵在月亮之上，還是闖入了誰的夢鄉

一個時辰之后的第七臺機床與生產調度員斜著的目光對稱

一把刀具接著一把刀具更換的第七臺機床，好像用一把把刀具寫完一段段詩

一個人站在第七臺機床工作，站成了影子的雕塑

干干停停的第七臺機床一次次校正垂直落下的汗珠

且快且慢的第七臺機床一次次回頭聆聽鋼鐵發出的尖叫

一個人的一技之長有多長

今年我已第二次被工廠放假了，煙囪懊惱地嘆息著

工資的數字變得越來越苗條，停工的車間里

只有打更的大爺翻過身來，目光探尋著我神經最脆弱的地方

趁著骨骼和內臟還健康，我多希望制造出生活的希望

在工廠工作十二年，我不知道我該去往何方

誰能告訴我，一技之長有多長

未來，還能否靠手中的圖紙和器具

來實現理想，愛情，人生價值與智能時代

我來不及憂傷，來不及考慮勞動法，僅憑廉價的堅強活著

養鐵

用火養火焰，養熔化，用火，養鐵

用火養金屬，沸騰的金屬，試圖偏執地拋開

堅硬與凝結

時間的堅硬與凝結，回音的堅硬與凝結

鐵，在顫抖中、戰栗中、摧殘中完成救贖

誰也無法收藏向上的濃煙，灼傷

疲憊不堪的夜晚，積蓄

飽受生活的汗水，那些融入生命的鐵，我都用火養著

能養多少鐵，就證明人生有多寬廣

養一塊人參鐵，就能建筑起心靈的大廈

養一個鐵礦，就不至于面對大地沉默

每個工人心中都有一塊鐵，我會把它當親人贍養

給一臺機床打針

震顫入地心，機臺旁的維修

以核對圖紙的方式掛號

拿零件掛號，停歇意味著

透支，一種殘缺在機油中被打撈出來

傷勢無痛，我在組裝中展示醫術

為磨損消炎，為白天退燒

而怎樣才能辨別出我的汗水是西藥，不是中藥

工具，一再觸探舊日的病因

廠房內的診所里

不斷上演望、聞、問、切

從出廠到返廠，從結垢到結痂

機床的病史，大體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