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草

王瑞松

1

我母親的保姆叫“草妞”，是她祖母起的名字，說是小草好養。她家里人直接管她叫“小草”，于是小草的名字叫開了，“草妞”這個名字漸漸被淡忘了。

保姆個頭不高，身材細瘦，盡管年近花甲，但依舊清爽干凈，做起事來利利索索。

她來到我家，一日三餐變著花樣地給我們做吃的，家里也變得窗明幾凈，一塵不染，衛生間、廚房角落，每一個細小之處都仔細擦到。她細致周到地照顧我母親起居：洗牙、喂飯、洗腳、修剪手腳的指甲……在與我母親的朝夕相伴中，我母親越來越喜歡她。她常常坐在床邊，拉著我母親的手，逗著老年癡呆的我母親說說笑笑，鄰居都夸她倆比母女還親。

在我母親股骨骨折臥床的日子里，大小便都在床上，她處理得很干凈，每次大便清理后都把鼻子貼床上聞聞才放心。

這年冬天來得早，暖氣還沒供暖，又遇上寒流，房間里披著棉衣都坐不住人，我提前從公司回家，只見保姆把我母親的雙腳揣在自己懷里暖腳……看到這一幕，我的心在流淚，嘆自己的孝心不如一個保姆。

在保姆難求的當今，遇到這樣一個保姆，我們姐弟非常感激。每次在工資之外給她加點小費、買件衣服，她都一一謝絕。她笑著說：“我做了自己該做的事，再有額外的收取，心里過意不去，老太太干干凈凈舒舒服服我就心安了。”

保姆讓我感動也讓我想到，人之間有了關愛就會更親近。愛心是不能用金錢和得失去衡量的！

我望著眼前這個女人，腦海里浮現出她那纖細的身影，活脫脫就是一棵柔柔的小草；從一棵嫩綠的小草，到如今一棵深綠的勁草，不邀寵、不炫耀，永遠懷揣一顆謙卑的心。

2

久了熟了，保姆跟我的話多了，聊起了她的過去。

初中畢業，她進了一個國營機械廠，做一個車床的學徒工。那年她剛滿16 歲，作為一個車工，關鍵要會磨車刀。為了掌握要領，她利用業余時間，用報廢車刀，在砂輪上反復練習、反復琢磨。有時手指被砂輪磨破了，纏上膠布，忍著疼痛繼續練習。她顧不上休息，常常下了早班再練上一個中班，進廠剛半年，就能獨立操作了。

車工的工作不但緊張，而且勞動強度很高：夏天，汗水混合著滿臉的鐵末、灰塵，淌成一條條溝；冬天，汗水也能把內衣濕透。她不怕苦不怕累，月月超額完成生產任務，被評為青年突擊手，她的大相片掛在了廠子的光榮榜上。

講起這些，她掩飾不住地自豪。

在廠里干了十多年，在改革開放的90 年代，她提出辭職，盡管廠里一再挽留，她還是下海了，并且拖著她的丈夫也辭職了，她要用自己的雙手，創造自己的未來。

說到這里，她笑著說：“我就是一個不安分的人，就想做一個弄潮兒。”

一開始賣菜，后來又倒騰服裝，生意越做越大，兩年的時間，有了自己的店鋪，有了自己的座駕，買上了新房子，置上拉貨的車，成了市里的創業明星，她的大照片又一次掛在了光影榜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因為超速又超載，發生了車禍，車輛報廢，丈夫粉碎性骨折，還把一個老頭撞成重傷。這次車禍，了斷了他們幾年的拼搏。

接著她說：“后來，我把這位老人接到我家，我要為他養老送終。”

聽到這里，我驚得瞪大眼睛：“車禍已經了結了，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她說：“我還年輕，可以從頭再來。那個孤寡老人，兩個在農村的妹妹都有自己的家庭，生活也不富裕，老人太可憐了。”

她說得那么輕松、平靜，那滿臉的笑意是那么純真……

我望著眼前這個不起眼的女人，思忖著她的沉重的負擔，想起那些車禍逃逸的人……

哦，她的胸懷就像一碧千里的大草原那樣博大與寬闊。

3

后來，她撿過廢品，打過短工，當過清潔工……為了孩子上學、丈夫治病和照顧那個孤寡老人……盡管沒有講述細節，我聽著仍然心里沉重，我能想象出其中的艱難，那柔弱的身體背負過多少負擔。

那個孤寡老人，后來中風偏癱，她為他挖屎端尿，八年后老人因心臟病去世。孤寡老人的妹妹跪倒在她的跟前感謝她。

“這期間我得到社區很大的幫助，從物質上到精神上。我的大照片再一次上榜，這次是掛在社區的好人榜上，這是我第三次上光榮榜！”她的臉上笑開了花。

孤寡老人走了，丈夫也早已痊愈了，她的年齡也大了，就出來干家政了。

我不禁想到，小草從來不苛求，一捧土就能存活。墻根、石縫它都能棲身，并且頑強地綻放出生命的精彩。

4

保姆要走了，她兒子不僅大學畢業還獲得了碩士學位。母子要團聚了，一家人要團聚了。她笑了，笑得那么燦爛。

我送她到離我家不遠的那片草地，這里是她經常推著我母親曬太陽的地方。

她走遠了，她的背影遠遠地消失了，我若有所失，依然站在那里望著前方。

我久久地凝視著前方，望著這從來不被人注意的小草鋪就的草地，竟是這樣頑強地將綠色伸展向前方，一直將這綠色渲染到很遠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