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 運

劉家新

前年冰天雪地的季節，已近耄耋之年的四姑衣衫襤褸地從北大荒來遼東一個山溝看望我的父母。

四姑見我父母晚年居住在很氣派的小洋樓里，擺設的家具也很豪華，她十分感慨地對父親說：“哥，你和嫂子年輕時全在緊巴的日子里熬，沒想到你倆老了卻享福了。我呢？寬裕了一輩子，到老了卻窮得溜光，住房沒有，就連買止疼藥的錢也沒有，唉！難道這就是我的命嗎？”

四姑九歲時奶奶因為生小姑患了產后風去世，十一歲時爺爺也被黃疸型肝炎奪走了生命。當時父親比四姑年長兩歲，她和父親都經歷了幼年失去親人的痛苦，相依為命熬過了極其艱苦的歲月。四姑很留戀地對我說：“你爹對我最好，小時候吃一口東西也忘不了我，還領我到河邊抓魚，給我燒魚吃。”

父親小時候酷愛讀書，可是貧寒的家庭和父母早逝使他少年就失去了讀書的機會。等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父親把讀書的愿望寄托在我們兄弟姐妹的身上，父親多次鄭重地告訴我們：“你們誰能念書就使勁兒念，我就是砸鍋賣鐵，賣房子要飯也滿足你們讀書的愿望。”

父親說話算數，兒女也都有讀書的腦袋，我們兄弟姐妹七個最差的也是初中畢業，最高的讀了大學。兒女書都沒少念，可是為了兒女讀書父親和母親確實付出了很大代價，艱難的生活也受到四姑的接濟，也遭受了很多來自她家的冷嘲熱諷。

那時候大姐讀高中，二姐讀初中，我和哥哥妹妹讀小學，四姑從北大荒來我家，她給我家帶來一袋白面和一小桶豆油，還有地瓜干等好吃的東西，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四姑。

那天晚上我睡夢中被四姑尖利的聲音吵醒了，四姑大聲豪氣地斥責父親：“看看你這個家，吃不像吃，穿不像穿，住也不像住的，還讓孩子念什么書啊？叫他們回到隊里幫你掙工分，你日子能這么窮嗎？”

我微微地瞇縫著眼睛看父親，父親抽著旱煙對四姑說：“緊巴就是眼前，孩子書念成就好了。”

“能有好嗎？大的你供完了還有小的，都供出去那天你也老了……”四姑的話至今還響在我的耳邊，“我家孩子想念我也不讓他們念，夠十歲就都到隊里掙工分了，你看我家的日子有吃有穿有錢花，你和我怎么比啊？”

我還能記住父親當時的語言：“你不讓孩子念書，那是坑害他們……”

父親剛說半截話，四姑就頂撞父親說：“哥，你挺精明個人，咋不會算賬啊？念書搭錢，干活掙錢，這點小賬你還劃不開拐嗎？”

父親沒有聽四姑的話，四姑走后他和母親還是拼命地干活，忍受艱難的日子，直到我們兄弟姐妹都完成了自己的學業，也都有了自己的事業。

一晃半個世紀過去了，窮困潦倒的四姑來看望父親，母親很奇怪地問四姑：“你和妹夫都那么能干，日子過得那么好，咋說窮就窮了呢？”

四姑囁嚅了很久說：“唉！孩子不爭氣啊，我家的日子都垮在孩子身上……”

在四姑的講述下，我們知道了四姑家生活拮據的來龍去脈。四姑的大兒子從小就賭博成性，老人幫他娶了媳婦后他還是不務正業，都有了一雙兒女還經常夜不歸宿去賭錢。那是十多年前的清明節，他賭了一夜后回家毆打妻子，對他和生活已經絕望的妻子含恨服毒自殺了。這樣慘痛的教訓他還不醒腔，還在賭博的深淵里掙扎，最后因賭債糾紛被賭徒打死在荒郊野外……

四姑沒得到大兒子的贍養，還承擔了兩個孫子和孫女的撫養義務，沒想到孫子也是不爭氣的孫子，雖然不賭博，卻嗜酒如命，整天不干活，泡在酒缸里……

改革開放后，北大荒的農民土地多，家家戶戶都種黃豆發財了，四姑家也有了十多萬元的財產。四姑的小兒子最受溺愛，他說什么四姑就滿足他什么，他見村里人倒騰買賣賺錢，就要買汽車。四姑答應了他，拿錢讓他到駕校學習，還花十多萬買了跑運輸的大汽車。沒想到我這個小表弟僅跑了一年運輸，就鬧得外債累累，汽車賠進去不算，還把家里的房子、土地都賠了進去。

四姑擦了擦眼淚，很凄涼地說：“人家來我家吃大片肉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我勤快一輩子啊，咋就落得這個下場啊？當時我眼睛流的是淚，心里流的卻是血呀！”

母親好奇地問四姑：“什么是吃大片肉啊？”

“一幫債主來要債，把房子家具和地都給抵債了，就叫吃大片肉。”四姑說著淚水又流了出來。

父親和母親很同情四姑的遭遇，母親說：“你倆兒子都不行事，姑娘家日子不好嗎？”

“哎！大姑娘得肺結核死了，兩個小姑娘揀她姐的衣服和家具用，也得了肺結核，都走好幾年了……”

四姑說到這兒哽咽了，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從滿是皺紋的臉上流下來。過了一會兒，四姑傷心地對父親說：“哥，我就是來看看你，回去我也不想活了，房子沒了，地也沒了，你說我還怎么過啊？唉！年輕貧不算貧，老了貧貧死人啊，我和你妹夫都腰腿疼，想買藥片的錢都沒有，到你這兒來的路費，是我豁上臉皮跟我孫女要的呀！”

“你就在我家住吧！”母親很慷慨地對四姑說，“我家這大房子你也看著了，這是孩子給我蓋的，別看我和你哥是農民，生活還是過得很不錯的，我倆平時都有孩子給的錢，治病時兒女搶著拿錢，你看我和你哥，兜里的錢從來不斷……”

母親正如實地說著，還掏出一沓百元大票給四姑看，這時父親拿出一本相冊對四姑說：“你看看這個，這是我和你嫂子在北京旅游時照的……”

四姑翻了翻相冊，羨慕地看著父親：“哥，你和嫂子還去過北京？”

“他剛畢業那年，做生意賺了點錢，領我和你嫂子在北京玩了十多天呢。”父親指著我對四姑說。

四姑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你……你會做生意？你念多少書啊？”

“我們家我念書最少，才十二年……”我朝四姑點了點頭，回答了她的問話。

四姑驚訝地說：“我的天哪！你自己就念十二年啊？我五個孩子啊，加一起念的還沒有你多呢。”

四姑說完拉著我的手問：“你有知識，你說你爸窮了一輩子，老了卻享福了；我寬裕一輩子到老了卻窮了，你說這人是不是就是命里注定啊？”

我想了想，語重心長地對四姑說：“四姑，這不是命的事，你和我爸的差距你剛才不是回答了嗎？”

四姑雖然年歲大了，可是頭腦還清楚：“你是說我沒供孩子念書？”

“誰家孩子不念書，誰家將來就是困難戶……”父親很直接地對四姑說，“你說吧，咱倆家的差距在哪兒，你心里還不明白嗎？”

父親說完，四姑點了點頭，又無奈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