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個人英雄主義

大眾知道我，很多是從2003年5月登珠峰的電視直播開始的。雖然之前，我在企業(yè)界已有知名度。

我原本計劃是2004年開始嘗試登珠峰，但2002年，中央電視臺的《人物》欄目計劃拍攝一個“紀念人類登頂珠峰50周年”的專題片，極力說服我組織了2003年的搜狐珠峰登山隊。

2003年攀登珠峰時，碰上了SARS（“非典”）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其間許多學校停課、工廠停工、機關人員留在家里辦公。與此同時，央視有4個頻道在同一時間現(xiàn)場轉播搜狐珠峰登山隊的攀登進程。顯然，通過央視的強大傳播力，全國上下都在收看搜狐登山隊攀登珠峰的實況轉播。有人調(diào)侃：我們困在家里等死，這幾個人是在珠峰找死！客觀上說，攀登過程，尤其登頂?shù)闹辈ゲ粌H創(chuàng)造了很高的收視率，還起到了振奮人心的作用，成為戰(zhàn)勝SARS疫情的一股精神力量。我是知名企業(yè)的董事長，我登上珠峰，對公眾，對企業(yè)家群體，事實上起到了一定的勵志作用。

登上珠峰之后到2005年底，我陸續(xù)登上了七大洲的最高峰，并徒步到達了南極點和北極點，完成了登山界的“72”征程。我的公眾形象更加“高大上”了。但2008年5月發(fā)生的“捐款門”，卻讓我的公眾形象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2008年5月12日14點28分，四川發(fā)生8級大地震。當晚，萬科集團總部捐款200萬元。

5月14日，一位網(wǎng)友在博客上給我留言：“才200萬，太失望了！！萬科在我心中的形象大減！！”

5月15日凌晨，我的回復中有這樣的內(nèi)容：

對捐款超過1000萬的企業(yè)，我當然表示敬佩。但作為董事長，我認為萬科捐出的200萬是合適的，這是董事會授權管理層的最大單項捐款數(shù)額。即使授權大過這個金額，我仍認為200萬是個適當?shù)臄?shù)額。中國是個災害頻發(fā)的國家，賑災慈善活動是個常態(tài)，企業(yè)的捐贈活動應該可持續(xù)，而不成為負擔。

萬科在內(nèi)部號召進行的慈善募捐活動中，有條提示：每次募捐，普通員工的捐款以10元為限。其意就是不要讓慈善成為負擔。

那篇博客引來網(wǎng)友強烈的批評、質(zhì)疑和謾罵，釀成了萬科史上最大的一次輿論危機。

5月21日，我接受鳳凰衛(wèi)視《金石財經(jīng)》采訪，主持人曾靜漪突然問：“王總您介不介意就那個帖子向網(wǎng)民道歉？”我當時一愣，但感到了她的善意，我避開帖子內(nèi)容本身，說了兩句話：第一，因為我的幾句話，使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個帖子上，影響了抗震救災精力的投入;第二，這個帖子給投資者和消費者造成困惑，給管理層和員工造成壓力，這些都是負面的影響。為此，我無條件道歉。

2008年那一年，第一次讓我重新認識到了自己在這個社會的位置。

之前應該是功成名就，企業(yè)也做得比較大，但“捐款門”發(fā)生時，一天可以上十萬的帖子，95%以上是負面聲音。與其說是重新歸零了，還不如說就是負數(shù)。有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刻，“雖然你登上了珠峰，但是你的道德高度還沒有墳頭高。”這讓我第一次認識到了我和這個社會的距離。我要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企業(yè)要在社會上生存。這樣的處境，第一次讓我感到很孤立，萬科很孤立。

當時還有一個插曲。就在我那篇博客剛剛引起網(wǎng)友爭議之后幾天，一位企業(yè)家也發(fā)表了跟我類似的言論，主要意思也是說不要讓慈善成為負擔，然后網(wǎng)上的輿論焦點立刻轉到了他那邊。但這家著名企業(yè)迅速進行了危機公關，負面輿論很快平息。而我卻始終沒有處理，即使萬科的管理層一再建議，仍我行我素。負面的輿論焦點又回到了我這邊。

2009年11月底，也就是“捐款門”發(fā)生的第二年，我意外地接到了李連杰先生的邀請。他代表壹基金，邀請我加入壹基金公募基金籌備小組，建議我出任第一屆理事長。李連杰先生，包括參與的其他企業(yè)家對我的正面肯定，讓我感覺到非常溫暖。

我記得當時直接問李連杰：“汶川地震和‘捐款門事件，網(wǎng)民對我個人的評價很負面，你不擔心？”李先生答：“大家對你的正直和理性有信心。”我的眼睛濕潤了……

2008年“捐款門”危機中，萬科做出一個重要決定，就是援助四川省綿竹市遵道鎮(zhèn)的重建。而其中最具紀念意義又最難得的，是遵道學校。

2008年5月16日，地震之后的第四天，萬科團隊到達成都，趕赴都江堰、北川、綿竹等地調(diào)查災情，發(fā)現(xiàn)綿竹市遵道鎮(zhèn)災情嚴重，但在緊急救援階段未被列為重點地區(qū)，政府力量暫時顧及不到，就決定以遵道鎮(zhèn)為萬科的救災重點。

5月18日，成都萬科近30輛工程車開到遵道，成為第一支進入遵道鎮(zhèn)的專業(yè)救災隊伍。

5月19日，萬科董事會以通信表決方式全票通過決議，決定召集臨時股東大會，提請追加1億元的特別授權額度，用于災后恢復與無償援建工作。

6月5日，萬科召開臨時股東大會，審議通過了向四川災區(qū)的億元捐贈動議。

12月31日，萬科交付遵道學校及衛(wèi)生院，這是災區(qū)最早交付、抗震設防等級最高的永久性建筑。

至2009年底，由第三方中砝集團編制的萬科捐建項目獨立審計報告顯示：萬科公司、萬科公益基金會、萬科員工及萬科合作伙伴在四川共捐資1.23億元，捐建項目約5.4萬平方米。萬科在援建遵道學校時，動用了自己更多的管理經(jīng)驗和資源。

萬科公益基金對遵道學校的重建是這樣把握的。

第一，它是突發(fā)事件引發(fā)，我們的援助行為是嵌入式的，不是很自然地開始的。這種強行介入的行為，一開始或許有很大的幫助，但長期來講就未必，因為事物有自己本身的邏輯，強行介入，如果發(fā)展得不好，可能適得其反。比如遵道學校的建筑設計標準，因為是重點資助項目，可能會比較高，但僅僅建筑本身的標準高，而教育質(zhì)量等其他方面跟不上，從長遠來講未必是好事。

第二，既然你介入進來了，就不要做成一次性的行為。我們做的是長期結合，不但建硬件，還要充分考慮學校今后的發(fā)展，在軟件上建立一種更長期的關系。實際上，10年來，郁亮、解凍等高管每年都會去三四次。同時，萬科公益基金與學校、與當?shù)氐慕逃忠恢北３譁贤ǎP心聘任的校長的能力，關心同學們的考試成績。萬科公益基金還設置了獎學金，資助老師們得到更多的交流機會，開闊眼界提高教學質(zhì)量，還資助更好的師資去幫助學校。

這個學校從一年級到初中，以前是縣級市的倒數(shù)第二，現(xiàn)在已連續(xù)多年重點高中上線率位居全市同類學校第一。

2018年是汶川地震十周年。第一批親歷地震的孩子們，很多已經(jīng)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

在這樣一次次的經(jīng)歷中，萬科更懂得了如何扮演好企業(yè)公民的角色。而萬科公益基金會這樣的機構，所追求的就是更理性、更有效率地去做公益。

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萬科公益基金會選擇由華夏基金會發(fā)起的兒童先天心臟病項目。

以企業(yè)家的思維方式，做公益也有一個效率問題。第一，可衡量;第二，可復制;第三，要有較高的投入產(chǎn)出比。

兒童先天心臟病是一種很特殊的病例，很好查。手術多少錢也很好確定。而且效果明顯，手術前手術后，完全判若兩人，很快就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實際上，這個項目我們不但做下來了，規(guī)模還做得很大，涉及幾個省，到現(xiàn)在一直在做。

2011年6月，“郭美美事件”出來之后，很多人對我說：“誤會了你王石，應該向你道歉。”但我覺得，他們沒有誤會我，也不應該向我道歉。

他們以為我不讓大家多捐，是因為我提前看到了其中的問題。我不是那個意思。至今我保持“捐款門”引起軒然大波的觀點：第一，不應該逼捐，應該是自愿，不然很容易形成情感綁架和道德強迫;第二，做公益應該是個常態(tài)，量力而行;第三，做慈善不是非要進行自我宣傳的。這種做公益的理性態(tài)度，到今天仍有很多人無法理解。

過去的10年時間，越發(fā)感到：自我反思比以前多了。我慢慢領悟到，做公益不僅僅是個人為社會貢獻力量這么簡單，實際上，做公益也是為了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在處理人和社會的關系過程中，常常不得不追問：應該怎樣對待別人？怎樣對待自己？一個理想社會是什么樣的？……

（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我的改變：個人的現(xiàn)代化40年》 ? ?作者：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