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慶皇帝因朝臣洪亮吉上書直言朝政之弊端,言辭激烈,將其發配伊犁。隨即京城便遭大旱。皇帝祈雨無果,加之古人迷信天怒冤案的思維,讓嘉慶帝開始重新審視“洪亮吉案”……
洪亮吉于嘉慶五年(1800)二月抵達伊犁,四月便發生京師大旱。
這次北京地區的旱災非常嚴重,程度已到迫使皇帝反省自己過失的地步。依照傳統的天人感應解釋,水旱蝗災,均屬天人關系出了問題,所謂陰陽失調,應負責任的是天子,他應該修德省刑。入關150年來仍保留薩滿巫術信仰的滿洲君主權貴,尤其對自然災變感到恐懼。因而,嘉慶帝對于首都地區大旱,第一個反應就是下詔清理庶政,即檢查三法司有無冤獄,第二個反應即自己步行到社稷壇,親自祈禱上蒼降雨。但老天爺對這位天子的祈禱不予理睬,大旱在繼續,發展到紫禁城內用水困難。皇帝慌了,深刻反省自己親政以來的過失,也許想來想去,唯有洪亮吉案,可謂自己誣陷忠良,一手炮制的最大冤獄。因而他在親赴社稷壇祈雨不驗之后第十天,突然下詔罪己。
在古代的中國,皇帝下罪己詔,本屬難得。為了懺悔對一個人處置錯誤而下罪己詔的,大概僅有1800年嘉慶帝一例。
這道諭旨,是皇帝在天象示儆后被迫下達的罪己詔,因而也是天子向上天求恕的陳情表。
皇帝在罪己詔中說,洪亮吉有錯,一是上書方式,原屬“違例妄為”,二是上書中指斥自己“未免過激”。
清前期諸君,特別是雍正、乾隆,都把明太祖、成祖父子當作為君的楷模,其中特別仿效的一條,就是在自己的朝廷中,決不容忍官員以忠臣自居。嘉慶帝這道諭旨,強調洪亮吉“有愛君之誠”,沒有出現一個“忠”字,恰好透露他當初赫然震怒的隱衷,就在于他認為此人敢用公開上書王大臣的形式,指斥乘輿,而證明自己是傳統所稱許的“忠臣”。因此,他當初也許的確認為洪亮吉上書“實無違礙之句”,但非找理由將洪亮吉治罪不可,否則滿朝文武都視洪亮吉為大忠臣,而群起效尤,那他豈非甘當昏君?
嘉慶處置洪亮吉,與處置和珅一樣,屬于陡然發作,過后又疑心處置是否過火,加以迷信天人感應,對于自己使洪亮吉忠而獲咎,更有負疚感。這正是促使他下詔罪己,承認自己炮制洪亮吉案,只取得了滿朝大臣官員“鉗口不敢言”的負面效應,所謂“朕不聞過,下情復壅”。
這道罪己詔的結語中,嘉慶并不想用自己的行為,而只想用自己的言辭,來證明自己“非拒諫飾非之主,實為可與言之君”。不僅如此,他還將證明自己的言辭出于真誠的責任,推給“內外諸臣”,說是你們僥幸遇到我這樣的“可與言之君”,仍然緊閉嘴巴,不能勇敢地擔當為臣之道,“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因而害得我做不成當代堯舜,難道不是辜負我的一片苦心么?
當然,皇帝還不忘關照,內外諸臣從此以后,盡可以挖空心思對我進行批評,但必須“密奏”,就是說不可仿效洪亮吉,寫公開信,讓我的過失暴露于天下。
據史官記載,皇帝的這份罪己詔,效果極好,登時“感動上天”:“是日午刻,皇上朱筆親書諭旨,交軍機頒布中外,午后同(彤)云密布,即得甘霖。”真可謂立竿見影,一句頂一萬句。
又據帝國史官記載,皇帝對自己的真誠獲得的效應,十分滿意,立即做詩紀念。這首御制《得雨敬述詩紀事》題下還有自注:“納言克己,乃為民請命之大端。本日親書諭旨,將去年違例上書,發往新疆之編修洪亮吉立予釋回,宣諭中外,并將其原書裝潢成卷,常置座右,以作良規。正在頒發是夜子時,甘霖大沛,連宵達晝,旋據報近郊入土三寸有余,保定一帶亦皆深透。天鑒中誠,捷于呼吸,可感益可畏也。”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音調未定的傳統(增訂本)》 ? ?作者:朱維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