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韌

我在寫作本書、收集資料時，有好些次都因所遇之人的成就自慚形穢。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要是我不被這些人的能力折服，這就算不上是一本關于“超凡人類”的書了。但是在我的所有采訪對象中，有一個人還是尤為突出，那就是卡門·塔爾頓。她的故事乍一聽會使人深感震驚和難過，但是你一定要聽我說下去，因為卡門的遭遇雖然格外殘酷，但是她的反應、她的堅韌，卻更加不同尋常。

2007年6月10日，在美國東北部塞特福德的小鎮，38歲的卡門正和年幼的女兒們待在家里。這時她分居的丈夫突然沖進了屋子。丈夫名叫赫伯特·羅杰斯，他認定了妻子正和另一個男人約會，于是闖進來找這個男人。他沒有找到男人，于是開始襲擊卡門。“我當時完全喪失了理智。”他后來對警察說。他用棒球棒猛擊卡門，打斷了她的手臂和眼眶，又在她身上傾倒了工業堿液。卡門的一只耳朵、兩側眼瞼和大半張臉都燒壞了，全身也有80%的面積燒傷。

我在波士頓的布萊根婦女醫院見到了她的外科醫生之一博赫丹·波莫哈奇。“在他人造成的傷害中，這無疑是我見過的最嚴重的病例之一，殘酷程度更是見所未見。”他對我說。

卡門先是被送到了新罕布什爾州黎巴嫩市的達特茅斯-希區柯克醫學中心，她是這家醫院的注冊護士。中心又用飛機把她轉送到了布萊根，為了挽救她的生命，那里的醫生用藥物使她陷入了昏迷。她的面部幾乎完全毀容，家人通過牙齒才認出了她。

在卡門連續昏迷的3個月里，波莫哈奇和他的團隊給她做了38臺獨立手術。她全身蓋滿了一塊塊移植的皮膚，這些再加上她幾個月里接受的輸血，意味著她的免疫系統對至少98%的人產生了抗體。她眼睛瞎了，面部嚴重毀容，喪失了許多正常的面部功能。她經歷了巨大的痛苦，但活了下來，而且在她體內的某個地方，某些東西的萌芽保存了下來。

“即便是我剛剛從昏迷中蘇醒的時候，我也知道自己出了大事，奇怪的是，我覺得這對我還有別的意義。”她說，“我覺得我能幫助許多人了。”

卡門開始舉辦勵志演講。“我的樣子很可怕，別人看了我都覺得我可憐，但我想告訴大家：我的外表并不重要。”她用行動一舉證明了人重要的是內在。她在那段時間的照片令人震驚，我簡直想不出她是怎么活下來的。在我看來，最令旁觀者痛心的是她的那對眼睛，因為雖然移植了許多皮膚，她卻沒有一副像樣的眼瞼，只在面皮上開了兩個圓形小洞，眼球就從里面向外張望。她裝了合成角膜，不能眨眼，眼球周圍的皮膚是充血的紅色。

“我告訴你羅恩，這段經歷迫使我從宏觀上審視了生命的真諦。那正是我必須前進的方向，因為這次可怕的事件，我發現了一條道路。這不是因為我有什么特別，而是因為事情注定是這樣，我要告訴大家：即使遇到這樣可怕的事情，你依然可以寬恕對方，可以繼續生活，我就已經做到了。”

20l3年的情人節，卡門的生活又迎來了轉機。她成為了第七個接受完整面部移植的美國人。手術主刀者正是博赫丹·波莫哈奇。

手術在技術上相當成功，但接下來還要對付她的免疫系統。她的身體對新面孔產生了強烈的排異，雖然醫生在術后的4周里給她注射了大量的免疫抑制劑，但這張新臉依舊受到排斥，現在只剩下一種藥物可用了。施用全劑量可以抑制她的排異反應，卻也會徹底關閉她的免疫系統，任何輕微的感染都會要她的命。最后在卡門的同意下，他們給她用了一點那種最終藥物，轉機發生了：這點劑量剛好馴服了她的免疫系統，她一天天好了起來。卡門說，她感覺自己選中的是一條生路。

“患者確實可能靠心理力量挺過治療，但我的觀點一定是她本來就有治愈的可能。”波莫哈奇說，“有時候，患者的堅韌真的會出乎你的意料。”

卡門把這張新面孔稱作“愛的禮物”：“我幾乎每天都會想到捐獻者謝麗爾。我收藏了她的幾張相片，還在衣柜的把手上掛了一條她的圍巾。”

在大多數面部移植術中，接受者的骨骼結構都和捐獻者有很大的不同，因此當新面孔長好之后，接受者并不會長成捐獻者的模樣。但卡門的情況并非如此。她當然不是和捐獻者長得一模一樣，但是兩人又絕對有相似的地方。當我問她戴著別人的面孔是什么感覺時，她第一次在對話中結巴了。

“這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我很感激她的……她的面孔帶給我，呃，舒適，”她說，“是件難能可貴的禮物。”

4年后的2月14日，也就是在她接受移植的紀念日上，她計劃出門和男友共進晚餐，而往年這個時候，她會做些稍有不同的安排：“有幾次我去見了捐獻人的女兒，和她一起過了情人節。”

卡門和馬琳達·賴特成了朋友，后者的母親就是謝麗爾，捐給卡門這張臉的人。當年謝麗爾因大面積中風而腦死亡，馬琳達向醫生首肯，允許他們使用母親的面孔。居住在波士頓的她回憶了面部移植后，她第一次見到卡門時的情景。醫生之前提醒她說卡門的相貌不會像她的母親，但是在她看來，卡門真像。兩人見面擁抱，馬琳達撫摸著卡門的臉。“我當時就愛上了卡門。”她說，“我從來沒感覺和媽媽這么接近。”

卡門的身體受到的傷害能輕易置她于死地。她能活下來，本身就很了不起，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的精神不僅挺了過來，還發展出了一些新的東西，在她看來，這新的東西比她原來的自己更好。使我感興趣的，正是波莫哈奇有理由不愿談論的那股“心理力量”。

卡門告訴我，她無法回到過去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她已經成長了太多，再也不是原來的自己了，大家都在負面情緒里陷得太深了。她說人要把握自己的人生、選擇自己的道路。“我的內心生活和普通人很不一樣，”她說，“我有一套不同的信念在支持我的行動。”

有些人可以安然度過創傷，甚至充滿活力，而有些人則始終受到恐懼和生理應激的困擾——這兩樣都是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的標志，我在布萊根婦女醫院拜訪過一位精神科醫生，和他探討過這個問題——大衛·烏爾夫在名字引人遐想的“轉化醫學大樓”工作，是那里的門診部主任。他對我說了個有趣的現象：那些經受創傷卻變得更好的人并不會成為研究對象。病人如果反應很好，就直接被送回家里。精神科醫生照看的都是走不出來的人。他說，也許受創傷困擾的人并沒有我們想的那么多。

“精神病學和普通人都有這個偏見：我們假定如果某人遇到了壞事，他就一定會出現心理問題。”

我們都沒有反過來看待這個問題。比如，許多人也許都在童年時受過虐待，但他們大多數都健康地長大了。烏爾夫指出，人的本性就是喜歡假定可怕的事件一定會導致壞的結果。“比如當我們在醫院里看見重病患者時會想：‘他們一定很抑郁吧——換了你不會嗎？但實際上那些人大多并不抑郁。”

這當然不是說人在遭遇創傷后不會痛苦也無須治療。根據美國創傷后應激障礙國家中心的統計，每百人中就有七八人在一生中的某個時段出現PTSD（女性多于男性）。目前美國大約有2400萬人有相應的癥狀。烏爾夫想說的是，我們不能假定創傷事件對每個人都有相同的影響。在大部分情況下，人們都能擺脫創傷，這從演化的角度看也是合理的：具有潛在的堅韌力量是一項演化優勢。“努力闖過逆境的能力應該是寫在我們的DNA里的。”烏爾夫說道，“從演化的角度看，為什么有的人闖不過去，這才是令人困惑的地方。”

在和亞歷克斯·劉易斯閑聊幾分鐘后，我已經注意不到他的嘴唇其實是肩部取下的一塊橢圓形皮膚了。“我的臉就像辛普森一家里的爸爸霍默。”他說。他嘴上的這層皮膚比臉的其他部位更易堆積脂肪，所以他很容易知道自己有沒有長胖：只要看唇有沒有變豐滿就行了。這確實是一副與眾不同的容貌，更不用說他的雙手和雙足都截了肢。

2013年，33歲的亞歷克斯和他的伴侶露西·湯森及他們年幼的兒子山姆一起生活在英格蘭漢普郡，經營一間酒館。“早上10點，我在酒館里打掃衛生，試喝全部啤酒。接著再干什么呢？接著就有人來看你，于是我們一起喝一杯。下午2點又有人來串門，3點又有人來，這樣一直到凌晨3點關門。每天都是如此。”

他自己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好，雖然露西對他整天醉醺醺的樣子很不滿意。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自己當時像發了情一樣，只不過對象是酒精。“我隨便喝下12到14品脫啤酒和2瓶葡萄酒，等睡醒后再喝這么一輪。我當時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失控了。”

那年11月，他覺得身體不舒服，起初他以為是感冒。后來他出現了類似流感的癥狀，并且尿里有血，渾身還長滿了紫色的皮疹。他的手指開始有了奇怪的感覺，沒法扣上襯衫的扣子。他回憶說，11月17日早晨，露西到酒館來用力敲門——門鎖了，他在里面拿著鑰匙。就在下樓梯去應門時，他癱倒在了地上。“我失去了所有機能、所有認知能力。”

就在他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時候，露西和她的父親撬開大門并叫來了救護車。幸好救護車離他們不遠，5分鐘就到了。他被匆匆送進了溫徹斯特醫院。

他得了敗血癥，那是一種由鏈球菌感染引發的免疫系統疾病。這種細菌我們都有，它們生活在我們的皮膚表面和身體內部。當它們失控，就會引起咽喉痛和肺炎，但是在某些罕見的情況下，它們也會發展成一種叫作“壞死性筋膜炎”的嚴重感染。這是個醫學味極重的術語，一般人不好理解，所以它又常常被稱為“食肉菌感染”。

亞歷克斯被轉到了素爾茲伯里區醫院，那里有精通截肢和整形外科的專科醫生。鏈球菌已經深入肌體，特別是亞歷克斯的左臂。外科主任亞歷山德拉·克里克過來看他，亞歷克斯跟她打了招呼。他說自己非常禮貌地向她問了好，但對方卻告訴他：“唔，你左邊的胳膊要截肢了，雙腳也可能保不住了。”然后就轉身走了。

“我躺在那里心想：‘這算什么態度？”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克里克為什么會對他如此的冷漠：病到他這個地步的人，許多都會死掉，因此醫生必須對病人保持一定程度的疏離。他們不是不關心病人，而是在用恰當的方式關心。“何況你也不能美化病情，”亞歷克斯說，“你要告訴病人精確的信息，不能讓他們有非分之想。”他漸漸開始尊重克里克的專業態度，到今天，他說克里克大夫已經成了他最欣賞的人。他在接下來的3年里接受了100個小時的手術，克里克說她在亞歷克斯的余生里都會和他保持醫患關系。

克里克最初的那句冷酷評估是正確的。亞歷克斯的確失去了左臂，兩條腿也都在膝蓋上方截斷。“這一切發生得真快。”他回憶說。術后，他開始了漫長的恢復過程，這時他的悠閑個性開始發揮作用。

“我當時頭腦很清醒，目標也很明確：我要好起來，我不是要找回以前的人生，而是要不被悲傷和怨恨吞沒，不整天埋怨‘為什么是我之類的。”

他的態度和卡門·塔爾頓的“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十分相似，這種態度幫了他大忙。“我是個隨和的人，就算喝了很多酒，別人也總說他們根本看不出我喝醉了。我的情緒從來不會大起大落。我總能保持沉著，不太會有壓力。”曾經使他的生活一成不變的東西，那種隨遇而安的自得態度，現在又使他在失去手足的逆境中保持了內心的完整。他在內心發現了一股積極的力量，那是他之前根本不知道的東西。

亞歷克斯在得病之前并沒有表現出堅韌的跡象。他小時候不是一個特別頑強的孩子。對亞歷克斯來說，被鏈球菌擊倒之后，他的人生軌跡顯然就一路上升了。其中最嚴重的一次“波動”是又失去了右臂。起初外科醫生為他重建了這條胳膊，他向我展示了那次開創性手術的照片：他的右臂從手腕到肩膀整個被切平攤開，感染了細菌的病肉統統挖走，然后再用他肩膀的肌肉填充并且縫合。但是幾個月后，就在他躺在床上翻身時，那條手臂咔嚓一聲折斷了。“我從床上坐起來，右手軟軟地垂下來。”那條手臂只能截掉。

故事接下來的走向令人難以置信：雖然經歷了這些磨難，他大體上卻對自己的遭遇心懷感激之情。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你可能會懷疑他的說法，并堅稱這是因為他沒有別的選擇。不過我相信他。他在治療和康復中遇見的其他人沒有這樣達觀的反應，像亞歷克斯和卡門這樣的人真會使你驚訝。

亞歷克斯說他和露西從一開始就說好了：露西不會當他的保姆，他們現在的生活并不完全圍繞他的殘疾打轉。露西經營著一間酒館，亞歷克斯則經營著一家室內設計公司。亞歷克斯在威爾特郡跳了傘，還在格陵蘭的北極光下劃了皮艇。“我現在的生活是在最奇怪的情況下產生的，”他說，“但我對它出奇地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