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脈橫斷深處的上鹽井村

岡底斯山脈和喜馬拉雅山脈一直努力地向東部延伸，在它們的尾部，兩條山脈終于匯聚的地方被江水切出來一條峽谷，峽谷中奔流不息的江水，便是雅魯藏布江。春天里江水以翠綠色從杰馬央宗遠行而來，緩緩流到達拉崗布山前，在山腳處江水拐了個小彎，半山之上，帕姆女神雙乳邊的天葬臺上，有一只鷹飛過，那是個馬鞍狀的平臺。從那里透過風揚起的馬鬃俯視大河，依稀可以見到人們遠行而去，達拉崗布寺就坐落在平臺之上的山壁處，山頂，就是傳說中大寶法王的帽子。

藏歷薩嘎達瓦到了，金剛上師旦增頓珠開始著全寺眾僧準備達拉崗布寺壇城制作。僧人赤列錯尺和加錯首先開始了這個儀式，他們首先開始了對土地的儀軌，制作壇城需要神明對制作地的許可，寺廟是固有存在了千年的，所以不必尋地，但是僧人們?nèi)匀恍枰蛏衩髌淼兀麄儌z開始制作“朵瑪”用于供奉。（“朵”是摧毀之意，摧毀貪的我執(zhí)。“瑪”是母之意，即積累功德之母。借由朵瑪供養(yǎng)諸佛、菩薩、本尊，并布施給一切有情，因而累積無量的功德。能不能摧毀我執(zhí)，則須觀照自己的心。）赤列和加錯開始用三甜（白糖、蜂蜜、砂糖），加上三白（奶油、牛奶、乳酪）以及糌粑，混合后，揉制出了外表白色棕色混合的塊，在這個基礎(chǔ)上，按教義開始手工制作出各種形狀后堆砌并繪制上色。我看見他們的手中慢慢揉捻出一朵花、一棵樹、一叢草，這些圖案顯得生機勃勃的，就像春天。

西藏春天來臨的最早處，一定在藏東南，那里的春天會有大面積的桃花盛開，那些桃花在雪山下，在江水畔，有一點點粉一點點白，花色固然較淡，卻也架不住大面積連綿不絕地開，開得太猛烈了，就有些肆意泛濫的意思。上鹽井村有桃花，村子在芒康，

瀾滄江邊，村里有藏族，還有納西族，那兒屬于藏東南。

上鹽井村因產(chǎn)鹽而得名，江畔的村莊臨瀾滄江而建，春天“白色民居”四周會被綠油油新發(fā)起來的青稞包圍，鹽井周遭的山都是紅色的，天是藍色的，滾滾而來的江水有些因藍而綠，村旁邊的江畔有鹵井產(chǎn)鹵水，村民們祖輩鑿背鹵，再順江用木棍、木板層層疊疊地架起了曬鹽木質(zhì)梯田，江南岸的鹵水曬干后出紅鹽，江北岸的鹵水曬干后出白鹽。這里的鹽尤以3月桃花開時曬制出來的為最好，所以叫桃花鹽。

茶馬古道于此過境，從前此地茶馬交互，鹽業(yè)發(fā)達，是商貿(mào)重鎮(zhèn)，進入21世紀，交通越加發(fā)達，人背馬馱的方式早被淘汰，江兩岸的古道被川藏公路、滇藏公路完全替代，騾馬們當然也被鐵牛們代替，倒也樂得清閑，四下啃草去了。隨著各種加碘鹽制品的普及，此地鹽業(yè)漸為沒落。芒康地處川滇藏三地交界，也是著名橫斷山脈中的三江并流區(qū)域，此地自古多民族混居，屬農(nóng)區(qū)，部分高山地區(qū)有人放牧從這里沿江往東不遠處，有溫泉，也在江邊，叫曲孜卡。早年間，這些溫泉就在農(nóng)家小院之中，入夜，人們光著身子滑入溫泉，在一池的溫暖中靜看峽谷星空，愜意。

上井鹽村這個地方有很好吃的加加面，加加面就是一小碗一小碗地吃手工面，吃了一碗再加一碗，能吃就一直加，所以叫加加面，食客們吃完的碗會在自己的面前壘成一摞，這樣可以表示吃貨的實力，我聽說厲害的可以吃140多碗，我試著吃過幾次，每每都在10碗左右罷手。每次都聽吃面和賣面的人相互說，吃到超過紀錄的人可以帶走漂亮的老板娘。可惜，第一，我不能吃;第二，我有好幾次投宿的農(nóng)戶家里都不給做;第三，那家出名的加加面店的最高紀錄年年漲，老板娘從年輕到現(xiàn)在都老了，還沒有人破記錄。吃了好多次以后我終于明白她根本就不是通過比吃招親式的方式出嫁的，漂亮老板娘當然是不能靠拼命吃面而“獲娶”的，她是加加面里除了本地噴香豬肉臊子之外的獨門作料。

我在聽桂香姐講他們在大渡河邊的嘉絨藏族如何制作酸菜面塊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就藏在兩個遠隔千里的村莊里，在主婦們的持家字典中，這個秘密當然屬于橫斷山脈。大山中的主婦們會收集生火做飯之后的爐灰，這里邊有講究，必須是青岡木燃透之后的灰燼。她們將其裝入一個特制的容器里，這種容器按地域不同還各有細微差別，有的用竹制，有的用木制，有的用皮制，她們把這些灰燼加上水后慢慢浸潤，之后使之一滴滴地滴出來，再將其沉淀，這就是食用堿。取堿的過程特別慢，人們做面的過程也慢，和、揉、搟、發(fā)、切、炒、煮，一步步，所有的程序都有規(guī)矩，亂了任何一步做出來的面，都不是好面。再后來，吃到嘴里的加加面，慢慢變了味道，面開始用機器批量壓制，堿只需要從紙袋里往外倒。進入了后工業(yè)時代，一切都開始變快，變快了的飯吃起來千篇一律，就算加了更多的味精或者調(diào)味品也會丟失某種特殊的味道，人們丟失的，不正是做面所用的時間嗎？

上鹽井村的半山處，是一個納西村，這里聚集著納西族人，村中有一座天主教堂。教堂陳設(shè)簡單，反而美感十足，何況還有玻璃窗花，宗教衍生的藝術(shù)，當然也包括教堂的建筑、繪畫、雕塑、儀軌，這都是極具美感的事物。教堂大門口有一株大而古老的桃樹，每年3月必定花開一樹，午后，山谷中會刮起大風，風吹花落，在教堂的大門口會落下一地花瓣，在桃花散落的風中偶爾會傳來人們對耶穌的贊美。鹽井，是西方傳教士們試圖沿著江水深入西藏，最終止步的地方，西藏的大門始終沒有向西方異教徒打開，這里的人們會在教堂里手捧藏文版的《圣經(jīng)》做禮拜，村民們在旁邊的農(nóng)田里還種上了法國傳教士帶來的葡萄藤，這里確實產(chǎn)葡萄酒，我喝過村民自釀的，喝起來單寧和果酸味兒都真的很像法國酒。

從上鹽井村往西北方向不遠的半山處有一個隱秘的村莊，叫覺龍村，3月，那里有一條溝的桃花，人們都知曉西藏林芝的桃花，而芒康的桃花卻鮮為人知。其實川藏公路途中的覺巴山前后也有好看的桃花村，西藏桃花并不僅存于林芝，整個藏東南的春天到處都是。芒康因為地勢低，花開得比林芝甚至還早。去向覺龍村的路并不好走，簡易土路，塵土飛揚，我抵達村莊的時候已是深夜，匆忙敲開一戶人家借宿，我好像忘記了沒吃晚餐這件事，在路上的日子，有時候景美也就真當了飯吃。拉開睡袋，睡在了火塘邊，下半夜，我看見窗外飄起了雪花，在轉(zhuǎn)過身再睡著之前，我很認真地期待了雪后初晴。

第二天早早起床，村莊正如傳言，桃花、青稞田和遠處的雪山在大雪初晴后相得益彰，桃花被雪包裹著變得粉嫩起來，看上去和拉薩次角林小寺廟邊雪后的桃花很像，雪裹在盛開的桃花上，不大真實。村子太安靜了，偶有個頭高大的康巴小伙子，扎著紅頭繩，腳下穿著牛皮軟靴，打馬從桃花樹下走過，他們靦腆地沖我笑笑，自此踏上茶馬古道。

在村里，我遇到過一位76歲的老人扎西頓珠，我們坐在桃花樹下曬太陽的時候，他告訴了我他認為的幸福：“從前我去一趟拉薩騎馬都要走兩個多月，現(xiàn)在只要兩天就能到了，這就是幸福啊。”是啊，幸福的人一定會把幸福寫在臉上，我當然能看得出我借住的農(nóng)人家的主婦扎西拉姆臉上的幸福，我一問她的年齡，嚇了我一跳，1994年生人。我們聊幸福太寬泛了，我們聊她的愛情。

她家修房子，建房在這里是大工程，是好幾代甚至很多代人的一件大事，所以講究，修建除了為建筑搭建骨架穿上外衣，還會為建筑本身描繪上精致的花紋、裱上與建筑特色相稱的裝飾，唯有如此，才能算是完工。這種描繪是一個大工程，畫師通常要持續(xù)畫三四年，甚至更長時間。在西藏以手繪畫作為房屋裝飾是習(xí)俗，不但出現(xiàn)在各地的農(nóng)家中，在達官貴人精致的建筑中也能尋覓到它們的蹤跡。這也可以算作一種圖騰崇拜，同時也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一種向往和追求，人們都有著對美好生活的精神訴求。基于此，會在墻面，屋檐下，家具上四處繪制吉祥圖案，其中八寶圖最為常見（也可稱為八寶吉祥圖，日常生活中大家就叫作八寶圖），畫中的寶傘象征著保護人們免受酷熱之苦，能讓人們避開欲、障、疾病和邪惡;寶魚象征著蕓蕓眾生免受輪回之苦;寶瓶象征著財富;妙蓮象征著純凈和斷滅;右旋海螺寓意為施送佛法;吉祥結(jié)象征著佛陀無限的智慧和慈悲;勝利幢象征著財富和權(quán)力;金輪象征著佛陀教義中的傳法。

我在日喀則地區(qū)還看到過一幅非常現(xiàn)代的繪畫，那幅畫正中間是布達拉宮，上面有祥云彩虹，居然在天空中畫了一架飛機，下面還跑著各種汽車。用最簡單質(zhì)樸的方法去表達最深遠的敬仰，這才是人們繪制各種圖騰最恰當?shù)慕忉尅?/p>

畫師應(yīng)邀前來她家里開工繪制，繪制完成已經(jīng)是3年之后了，畫成后扎西拉姆結(jié)婚了，新郎正是那個畫師。我問她你為什么喜歡他，她說：“他每天在我們家畫畫，我每天要給他做飯，我們就會天天在一起，就這樣認識了，他畫得好，人好，我就喜歡上他了，我們談了3年戀愛后就結(jié)婚了。”

我問拉姆，你愛他嗎？

她抱著孩子很靦腆地笑，最后還是勇敢地告訴我：“愛。”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西藏，西藏！》 ? ?作者：卡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