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作為特殊符號一直存在于各類電影作品中,甚至在許多影片中作為主體出現。近現代以來,國內外的學者對電影中的食物給予了極大的關注,并依據心理學、美學、電影學等理論開展相關研究,探究飲食如何充當個體情感和集體記憶的載體。作為最偏愛物象的導演之一,王家衛構建了極富個人特色的電影符號體系,在他的電影中,作為特殊符號的食物元素被廣泛運用,并成為人物精神狀態的隱喻。本文將從符號學角度,分析王家衛電影中的食物隱喻及其作用。
符號學是研究符號和符號系統的一門科學。通常認為符號學的產生得益于索緒爾(Saussure)的結構主義的理論奠基。針對符號表意的過程,索緒爾從結構主義符號學出發,將符號分成了能指與所指。所謂能指是指符號的物質方面,所指就是能指所代表的意義。在一部影片中,所指通過能指來呈現給觀眾。1964年,電影符號學的重要開創者克里斯蒂安·麥茨(Christian Metz)發表長篇論文《電影:語言還是言語》,首次將索緒爾的符號學原則引入了電影的研究領域,從電影所呈現的表象去深入挖掘其外延和內涵,為電影的解讀和發展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影片由展現事物的若干影像組成,導演用其來傳遞情緒,表達主題。在導演創作時,這些影像進一步變成象征符號,作為承載著特定含義的具象客體。影片完整地復制食物本身、進食方式等作為能指,通過不同的視聽語言和敘事手法,在不同的社會文化背景下,賦予了食物表面意義背后的深層意義和潛在意義,使食物在電影中成為象征符號。
進食是維持人體生命的基本要求之一,食物存在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借食物來傳遞導演想表達的思想,可以減少觀影者認知與理解的障礙。當食物在影片中出現時,會喚醒觀者對于該食物嗅覺、味覺、觸覺方面的記憶,在此基礎上,聯系自己的地域飲食習慣、社交過程中的飲食習俗以及接受過的關于飲食的文化教育,依托當時的社會文化背景,再去理解導演隱藏在食物元素背后的深層含義,思維順理成章的深入,食物便更順利地完成了它的符號使命。在王家衛的電影中,符號化的食物起到了塑造角色、表達情緒、推動人物關系、闡釋主題的作用,本文將從這幾個方面進行具體分析。
食物與角色。在某種程度上,個體是由其所吃的食物構成的。一方面,從生物學角度來看,個體從食物里吸收的所需營養物質,將以各種形態存在、游走于身體的各個部位,維持著人體的新陳代謝,補充個體因從事機體活動而消耗的能量,保證個體基本的生理與心理活動;另一方面,食物是個體形象的核心,個體對于食物的選擇體現著個人的偏好與思考,外部環境在這個選擇的過程中可能也會產生干擾作用,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個體對食物的最終選擇反映著進食者的性格和社會關系。由食物構成的個體具有生物意義、心理意義和社會意義,關注影片中的角色正在吃什么、喜歡吃什么,能更好地理解角色。這里的食物作為符號,除了代表本身外,還具有一定的隱喻含義,有助于塑造人物形象。
鳳梨罐頭是影片《重慶森林》中最具代表性的食物之一,它代表了警察223面對已逝愛情時的自欺欺人,隱喻了他的逃避性人格。警察223與女友分手于愚人節,從這天起他每天都會買一罐5月1號過期的鳳梨罐頭,他告訴自己,如果買滿30罐鳳梨罐頭時女友還沒有回來,他才會承認這段感情已過期。當他在便利店買最后一罐鳳梨罐頭時,店員表示不新鮮的鳳梨罐頭不會上架,過期的東西不會有人要,別人要買也買新鮮的,他開始憤怒地為鳳梨罐頭辯解。此時,在警察223心中,他就是這罐即將過期的鳳梨罐頭,被喜新厭舊的女友拋棄,卻沒有任何人考慮他的感受。在鳳梨罐頭過期的那晚,他打開了所有的罐頭,鳳梨纖維混雜著冰冷的汁水入肚,最后不得不蘸著辣椒醬和番茄醬才能勉強下咽。當他吃完這30罐罐頭,鳳梨變成他身體的一部分,他不得不承認他和這些鳳梨罐頭一樣是過期了的。
食物與情緒。美國心理學家詹姆斯·希爾曼(JamesHillman)曾注意到一個奇怪的飲食場景重現,人們經常會出現一些“在想象中吃飯”的畫面。這些進食的情況與饑餓無關,與食物本身無關,從本能來說是為了滋養和滿足個體的情感需求。
王家衛的電影經常出現主人公進食的畫面。《藍莓之夜》里失戀的伊麗莎白每晚都會去吃一份藍莓派,用甜品緩解分手后的痛苦;《花樣年華》里經常獨自一人在家的蘇麗珍和周慕云都喜歡光顧樓下熱氣騰騰的云吞面,仿佛食物的溫熱可以慰藉現實的冰冷;《墮落天使》里的殺手二號在最愛的拍檔死去后,悵然若失地吃著干巴巴的車仔面;《重慶森林》里的警察一晚吃完30罐鳳梨罐頭,終于承認上一份感情已經過期等。在這些影像中,進食不再僅僅代表咀嚼動作本身,也不再以滿足人體所需基本能量為唯一目的,而與人的情感狀態密切相關。他們都是孤獨的個體,他們好像不是在吃東西,而是通過食物補給感情的空虛,獲得那些難以從人情關系中獲得的溫情與滿足。就如同相關學者的研究指出:“王家衛影像中的吃不再僅僅是吃本身,而與人的精神、情感的饑渴狀態有關,這是一種文學的表達手段,用雅各布森的說法叫‘隱喻’,通過身體的饑餓來隱喻精神、情感的饑餓。”
食物與人物關系。王家衛曾在一段采訪錄像中說到:“食物的概念就是一男一女,你可以去喝個茶,或者見個面也沒事。但要是有一天,你說,我愿意跟你吃一頓飯,那就是一個很大的進步。如果你愿意跟這個人花兩個小時去吃一頓飯,起碼對他是有很大的好感才會去做這個事,這代表你愿意跟他進一步交往。”這說明在他的電影中,與他人建立情感聯系的最佳機會窗口是社交場合,尤其是與食物消費有關的場合,而在這些場合中,人物關系產生的微妙變化將隨同味覺帶來的刺激感一起深深地印刻在腦海里。
因此,《花樣年華》里蘇麗珍和周慕云在一起的畫面總有食物的出現。從最初買溫熱的云吞面時禮貌的寒暄,接著兩人在發現伴侶出軌后,在餐廳里嘗試對方伴侶常吃之食的好奇與試探,之后蘇麗珍意外地被困于周慕云房間里,兩人一起吃“難以消化”的糯米雞時的稍顯尷尬,到最后兩人在2046一起寫作,吃飯時你來我往中的暗流涌動。在整個過程中,食物的特點體現著人物關系的變化。類似的還有《2046》中周慕云和王靖雯圣誕餐中誠摯的友情,《旺角卡門》中阿娥與華哥吃早餐時的小心試探。
食物與主題。王家衛的電影中經常出現各種各樣的快餐餐館——一個對于無家可歸、昂貴的餐館又超出經濟承受能力的普通人可以去飽腹的地方。其中麥當勞出現的頻率最高,充斥于影像中的鳳梨罐頭、沙丁魚罐頭、泡面等被貼上保質期的速食產品也讓吃飯這件事越來越沒有儀式感。“餐桌是家庭產生溝通最多的地方,也是最常的處所。餐桌對話是家庭成員隱秘的私語,一個豐富而意蘊深刻的地方。”離開了“家”這個環境,餐桌消費會失去許多儀式性的意義,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令人難過和絕望的,吃飯變成了進食,僅僅是為了維持基本的生理需求。
在影片《春光乍泄》中,黎耀輝主動照顧受傷養病的何寶榮,給他做飯陪他吃飯,甚至在自己生病后仍然忍受著何寶榮的小脾氣,愿意為他做一份最簡單的蛋炒飯。真情往往藏在最簡單的食物中,在中國人的味覺記憶中,蛋炒飯是家的味道。在這段親密關系中,制作食物不再是單純的機械動作,食物成為一個被傾注了愛和熱情的載體,共同進食的過程也是一個共同分享愛和快樂的過程。與之相對比,兩人分手后,黎耀輝獨自坐在屠場啃著難以下咽的面包,每一口都是煎熬。沒有所愛之人等他回家,熱氣騰騰的廚房仿佛沒有了存在的必要,取而代之的是僅僅為了滿足生理需求的面包,吃飯失去了儀式感,黎耀輝心中也充滿了空虛感、孤獨感。王家衛的其他影片中的主人公也如同黎耀輝一般,在快餐餐館中漂泊和流浪,大部分人物或失去親情,或囿于愛情,甚至總是錯過,難以重逢。快餐文化展現著人在生理和心理方面的漂泊無依,表達著王家衛電影中一貫的“無根性”的主題。
綜上所述,在王家衛的電影中,符號化的食物完成了塑造人物形象、表達人物情緒、推動人物關系、闡釋文化與主題的使命。他的電影充滿了含蓄雋永的東方之美,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之中。然而,人們久居于鋼筋水泥的城市,如何處理錯綜復雜的人情關系,如何從快餐文化中找尋自我,這是一個有待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