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啟蒙老師

余繼聰

我就讀的村小有過很多民辦教師、代課教師。這些教師，有的教過我的父輩，也教過我輩，有的教過我輩和我的侄兒侄女輩，他們有的當民辦教師、代課將近四十年，有的當民辦教師十幾年、二三十年、有的幾年，后來大多都被清退回農村當農民，今天大多數已經五六十歲甚至六七十歲了，轉為正式教師、公辦教師的很少。這些曾經當過民辦教師、代課教師的老師們，教書代課時，工資極低，離開學校、離開教師崗位后待遇極低。我一直感恩他們為我家鄉人讀書、改變命運所作出的巨大貢獻，很同情他們的命運，一直在關注著他們的生存現狀。

我是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期讀的小學，我的數學語文老師都是民辦教師，第一位數學老師叫張玲，女教師，是我們同一個大隊莊甸大隊元壽橋村的人，她兒子當時也就是與我同班的同學，第一位語文老師叫蔡錫才，是我們莊甸大隊的人，他們村蔡家沖村離我們村最近，我們村與他們村之間隔著一座大水庫蔡家沖水庫，他們村在水庫北面，我們村在水庫北面。蔡老師的一個兒子也與我是村小同班同學。我小學畢業后，這兩位老師沒過幾年也就回村當農民去了。張玲老師后來到了一個私人磚廠開制磚機。蔡老師后來是承包了一片山地發展果園和養山雞土雞賣。

四五年級，我的數學老師叫做施留鐘，語文老師叫做楊德楷，這兩位代課教師命運稍好，后來都轉為了公辦教師。

又一位叫做楊德功的老師，在我們村小當民辦代課教師將近四十年，弄得家里幾乎是家徒四壁，迫于生計，自己辭職了。很遺憾，在他主動辭職，辦理了辭職手續后不到一個月，他們那一批老民辦代課教師，就幾乎都轉為了公辦教師，都享受到了全省民辦教師轉為公辦的惠教政策待遇。楊德功老師，一位真正的“老民辦”教師，也真正是一位功德無量的人，代課、當民辦教師幾乎大半生，最后成了一個真正的農民，在我們老家傳為了“笑柄”，村民們拿他的悲哀命運調侃的同時，也是在調侃命運對農民、對農村知識分子、對自己的不公，是廣大農民對像自己一樣的廣大普通農民、像楊德功老師一樣的廣大鄉村知識分子、農村中小學代課教師、民辦教師的悲哀命運的自嘲，當然也飽含著對像楊德功一樣的廣大代課教師、民辦教師不公待遇、不公命運的同情。

楊德功老師的一個兒子，也在我們村小學代課十幾年，也在他父親之前辭職回家當農民了，也與幾個月之后來到的全省民辦教師轉為公辦的惠教政策待遇失之交臂。

教過我的老民辦教師楊德楷老師，是一位殘疾人，小兒麻痹癥，走路一瘸一拐，一歪一歪的，調皮搗蛋的學生戲稱他“楊歪歪”，他在我們村小學當老師四十多年，先也是民辦代課老師，后來轉為公辦教師，當過村小校長多年，教過我們大隊（村委會、社區）十來個村子的我父親和我兩輩人，所以深受我們大隊各村人的尊敬。楊老師是校長，敲鐘宣布每節課上下課大多是他的職責和權利。當時的村小，其實是一間古廟，東北兩面是四五年級的教室，西面是教師辦公的大教室，南面是廟門，破廟下邊是生產隊的幾間瓦房，是生產隊時期的倉庫，改為了一至三年級的教室。所謂鐘，其實是掛在村小大門也就是廟門外的一個廢舊馬車或者拖拉機鋼輪，用一截鐵棒敲打，聲音清脆，可以傳到寧靜的附近各村。那時候鄉間村村戶戶貧窮，幾乎都沒有鐘表，不知道時間，村民們以楊老師敲打的鐘聲判斷時間。早上第一次敲鐘是七點半，上自習，第二次敲鐘是八點，上第一節正課時間。中間每次敲鐘，村民們在莊稼地里忙碌著，都可以根據楊老師敲鐘的聲音判斷出是什么時間了，以此判斷孩子們還有多久就要下課放學，以此判斷該回家做飯的時間。早上最后一次敲鐘是12點，放學時間。我們村里人的生活步驟，其實也都是按楊老師在村小學大門口敲鐘的聲音進行。我父母親也是聽著楊老師的鐘聲在村里村外干活，在莊稼地里忙碌，聽著小學校的鐘聲出工和收工回家做飯。

楊老師管理學生極其嚴格。村小學其實是在一兩公里外的鄰村沙溪村，叫沙溪村小學。因為上課前貪于在半路上的小河里游泳嬉戲捉魚，在蠶豆地里偷摘蠶豆，在路邊山林里玩耍，忘記了時間，沒注意聽上課鐘聲，所以上學經常遲到。我們各村的孩子，我們村里的兄弟堂兄弟讀村小學時，因此都沒少挨楊老師罰站，罰脫光上衣，站在驕陽下暴曬背脊。課后，楊老師對我們卻很慈祥。那時候鄉間極其貧窮，生活極其艱苦，我們小孩子經常半饑半飽，餓得淌口水，肚子咕嚕嚕咕嚕嚕叫，于是上學放學路上溜進路邊莊稼地里偷瓜摘豆子，甚至課間溜進村里人家院里摘梨偷棗的事情經常發生。一些調皮搗蛋、膽子大的堂兄們還經常偷偷溜進楊老師家的菜園里去偷瓜豆吃。有一次，課間操時間，他們攛掇著我，一起溜進楊老師家菜園果園里，偷摘酸木瓜吃。我們正爬上果園圍墻上摘酸木瓜，被楊老師逮了個正著。楊老師卻沒批評我們，只叫我們不要慌，下來時小心點，注意安全，趕緊回教室上課。

沒有這些村小學的老師，包括那些民辦教師、代課教師，過去那三五十年里，我們一個個村莊里的那些孩子，那些一撥撥的孩子，無法成長為識字、有知識文化的人，甚至無法正常生活。

我父親和我，一直記著楊德楷老師的生日，每年他過生日，父親總要帶上我，提上煙酒糖茶和雞，恭恭敬敬去給楊老師過生日。

選自《小學教育（語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