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聯(lián)系、脫鉤與重建紐帶

沈聯(lián)濤

斷開全球貿易和信息自由流通，將使得各國應對國內不平等現(xiàn)象的資源捉襟見肘，最終會讓所有人付出更多代價。圖/法新

我們身處隔絕聯(lián)系的時代。新冠病毒恰恰印證了全球聯(lián)系的內在缺陷。伴隨人員往來，這種病毒也得以廣為傳播，迫使人們不時推行社交隔離，以切斷病毒傳播鏈，從而能爭取更多時間來遏制它。美國《外交事務》雜志發(fā)文評論這次全球疫情，慨嘆美國既沒能事先做好疫情應對準備，更未能遏制疫情傳播。文章表示：“讓我們失去生命的不是人員交往這些聯(lián)系，而是舍棄了精誠合作的聯(lián)系。”此話可謂一語中的！

全球化對普遍聯(lián)系為功甚巨，它由單極秩序打造，在該單極強國看來，自由貿易不僅利于世界，更利于它自己。但世界秩序轉向多極化，讓美國失去了安全感，其他國家也不再唯美國馬首是瞻。

負傷的“頭狼”最是危險，情感受傷的同時，也猛烈攻擊其眼中的對手。中國被美國視為爭雄者，便成了那個受攻擊對象。國務卿蓬佩奧、總檢察長巴爾、國家安全顧問奧布萊恩和聯(lián)邦調查局局長雷，分別發(fā)表四次講話，闡明了他們遏制中國的意圖。不過，美國“四人幫”雖然大談特談遏制中國，能否說服各國追隨呢？

擂響戰(zhàn)鼓并以所謂“凈網”行動令互聯(lián)網分崩離析，聽起來有助于國內政治博弈，但在全球疫情大流行和可能是自上世紀30年代以來最嚴重的經濟蕭條等局面下，頭腦理智的人不會有誰支持核軍備競賽。

全球自由貿易的游戲規(guī)則非常直白：自由貿易對所有貿易伙伴都是雙贏，但每個國家必須自己處理其國境內的貿易利益分配不均問題——說到底還是國內政治。斷開全球貿易和信息自由流通，只會讓所有人付出更多代價，使各國應對國內不平等現(xiàn)象的資源捉襟見肘。更糟糕的是，任何軍備競賽對所有人都是雙輸?shù)木置妫屧揪拖∪钡馁Y源無法全部用于抗擊疫情大流行、氣候變暖和國內不平等。

歷史是理解我們今天如何陷入當下困境的最佳指南。

關于美國政治和經濟的故事人們早已耳熟能詳，但相應的中國故事卻遠非婦孺皆知。中國在短短40年間，從貧窮國家躍遷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大多數(shù)歷史學家仍對這一變遷的世界意義倍感困惑，提不出令人信服的解釋。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的王賡武教授，在其著作《中道今來》（2019）中，對中國歷史作了清晰、易懂的縱覽，并呈現(xiàn)出中國為尋求與外界重新聯(lián)結而付出的努力。

王教授將全球歷史濃縮在三個重要的權勢中心：地中海、印度和中國。公元1500年，中國和印度占世界人口的48.6%，占世界GDP的49.2%。地中海各國（廣義上包括整個西歐和西亞）占當時世界人口的17.1%和GDP的22%。但是西方國家憑借海軍力量、科學技術，扭轉形勢并占據(jù)全球主導地位。到1950年，中國和印度合計占世界GDP的16.3%，但人口則占35.9%。西歐和美國加上西方的附從國家，占全球人口的19.1%，卻占世界GDP的56.8%。

正是對海權的忽視，導致印度在18世紀慘遭殖民，而中國在19世紀幾乎被蠶食鯨吞。中國與世界的交往途徑主要是絲綢之路，而對中國產生最重要外國文化影響的則是印度佛教。絲綢之路繁盛于唐朝;到13世紀至14世紀，蒙古帝國不僅讓中國與歐洲產生聯(lián)系，也起到溝通中國與印度莫臥兒王朝的作用。

公元1500年以后，西方商人通過東南亞到達中國，加速了中國與西方的貿易（包括通過馬尼拉與拉丁美洲進行的跨太平洋貿易）。直到20世紀，中國才真正認識到，西方國家權勢的關鍵秘訣就在于海權優(yōu)勢，以及能夠以強力確保國際法得以實施。

王賡武教授在該書第二章中，嫻熟地講述了后王朝時代之中國故事，以及中國知識分子如何努力理解現(xiàn)代化。而后日本人的侵略激發(fā)出中國人的民族主義，最終幫助共產黨人統(tǒng)一國家，并于1949年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作者還生動且頗具洞見地講述了毛主席、鄧小平的故事，以及習近平主席的治國理政。書中沒有出現(xiàn)西方作品中常見的那種冗長而平庸的人物描寫。

中國對西方的欽仰，從當時幾個大國的漢語譯名中可見一斑：英國譯為英吉利，美國譯為美利堅，法國譯為法蘭西，德國譯為德意志。而過去40年的改革開放都是通過貿易、投資技術和人員交流，與西方重新建立聯(lián)系。隨著中國日漸深入?yún)⑴c到全球化之中，成為首屈一指的制造業(yè)大國和貿易伙伴，中國人逐漸意識到，要想持續(xù)發(fā)展，必須保持內部穩(wěn)定有序和外部環(huán)境安全。穩(wěn)定的前提是政黨足夠強大，如王教授所言：“這個國家的領土能否保持完整，取決于保衛(wèi)邊疆的能力，甚至是抵抗唯一超級大國的能力。”

王教授更進一步研究了中國哲學和政治史，以為中國在新世界秩序中的位置尋找理據(jù)。這本書真正的貢獻在于解釋了中國從“舊世界”到“新全球”參與者的轉變。中國與南方國家，特別是與東盟國家的互動，將在“新全球”發(fā)展的下一階段起到關鍵作用。東盟人口達到6億，GDP超過2.5萬億美元，文化多元，自然資源豐富，也是一個重要的戰(zhàn)略區(qū)域——是溝通西亞、南亞、中國和東北亞之間全球貿易的咽喉要地。將南中國海巴爾干化將是無法承受之重，正是大國間的斗爭使巴爾干在一個多世紀以來，成為歐洲和近東最為動蕩的區(qū)域。

在美國試圖與中國脫鉤之際，《中道今來》是一本絕佳的著作，有助于透過哲學和歷史視野，理解當下局勢的變遷。王教授行文別開生面，每出以同情之理解，必能引導我們在不確定性的迷霧中把握航向。不幸的是，重建紐帶需要雙方均有意愿才行得通。下任美國總統(tǒng)會選擇與中國脫鉤還是再建紐帶，將是這個世紀最重要的問題。

（翻譯：臧博;編輯：袁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