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晨雪
近些年對于顧城《門前》的解析,較多圍繞“童心說”來進行闡釋,認為這是顧城童心詩的代表。在初讀這首詩后,我腦海中首先浮現的是雪夜訪友,至門而止的情景。
《王子猷雪夜訪戴》寫出了東晉知識分子隨性自然的風范,也體現了東晉風流瀟灑的生活情趣,東晉知識分子掙脫了現世的既定法度和人之常情,遵從自己內心的意愿,憑借自己的興味行事,這是一種極度自由舒展的人生姿態和生命情態。這種“漫展”不僅體現出當時士人所崇尚的放浪形骸、清俊脫俗的“魏晉風度”,而且成為了后世知識分子精神世界的桃花源。在這一層面上講,與顧城《門前》的意境頗有相通之處。
“有門,不用開開”“就十分美好”對于這兩句詩的賞析,許多學者認為,顧城有一顆善于欣賞生活瑣屑之美的童心,他想要緊緊抓住這轉瞬即逝但又能見微知著的美好。這是一種魏晉風骨的體現,這不是物理意義上短暫的瞬間,而是精神層面一個運動的過程。在此刻,顧城的自由精神得到了“漫展”,類似于道家思想達到頂峰時開出的一朵絢爛的煙花。道家最特別之處就在于他們遠離世俗,擺脫法度束縛,以追求自我存在意義根本目的,羽化登仙為極境。顧城對情欲的狂歡體驗與自然本體論的哲學觀以及無為而為的處世方略都近乎道家。
《門前》這首詩中,幾乎每句話都有一個動詞,整個詩讀起來像是潺潺流水一般涓涓流出,極具動態美。但是拆開來看,“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每一小段都像一副安靜的自然圖景,都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傳統意蘊,動靜交織,將有形的自然物質化作美好的精神享受。再來看柳永《雨霖鈴》中“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與這一段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不說話彼此交流沒有媒介,不需要語言,這正是中國傳統的哲學思想,不借助媒介實現自己,對物質對象沒有附屬性。感情的表達是沒有附著的,這符合顧城自己的理想狀態,不沾染塵世,浮于空中,遺世獨立。不飾雕琢的語言,拋開技巧的束縛,顧城用反文化的方式來對抗文化對自己的統治,對抗世界。
詩中,“我們”出現了十次?!拔覀儭笔且灶櫝菫榇淼囊蝗嚎释撾x主流社會群體、返璞歸真、追求“漫展”生命的邊緣人。我認為他們是同舟共濟的天涯人,或者是情投意合的愛人,又或是同心同德、杵臼之交的摯友,他們可能是任何一個人。
“我們”的房子屋檐低小,但是風景明亮,輕風徐徐,一切的生命都在這里活起來了,“我們”不言語,但心里卻擁有全世界。這一段令讀者覺得心神通透,這種狀態叫“漫展”的美,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這種遺世獨立的狀態。做回真我,擺脫夸飾,在這小小的天地間只剩下了“我們”。
詩歌中的意境是“我們”構想的桃花源,仿佛上帝說要有土地,就有了土地。“是我們的,就十分美好”,這片土地就像“阿拉丁的神毯”乘上去,“我們”就能接近童話的世界。不想在世俗流浪,六弦琴也丟棄,這世界嘈雜粗糙,但是幸好這里有朗月當空,有長不大的草和屬于“我們”的土地。
“我們”稚拙地用木鞋挖土,感受陽光在門前的停留,我們只占有這世界的千萬分之一,這千萬分之一就是我們的全部美好。我們不奢求名利,就只是像不再長大的小草,在風中結自己的種子?!皦蟮牟?不會再長大了”在這里,我們可以把“草”看作是顧城自己,不會長大,也不想長大,永葆自己的童心,不流連于世俗?!拔覀儭迸鲆幌玛柟饩蜐M足,索求并不很多,在門前有一方屬于自己的土地,在熹微的黎明中追尋清風,在生命的剎那永葆童真。想要的越少,越接近自己心靈的本真。那么“墻后的草”還用“再長大”嗎?當小草用指尖觸碰陽光的瞬間,不正是生命最舒展的狀態嗎?
在朦朧詩盛行的那個時代,顧城選擇用反文化的方式呈現日常生活的片斷,尋求最適合人性的“漫展”。顧城帶我們領略了他的烏托邦,心中的桃花源,但是回歸詩歌第一句“我多么希望,有一個門口”,“多么希望”讖破了理想國的外衣,這一切都只是不可能實現的泡影,給人以希望又給人以絕望,這就是顧城的矛盾所在。他渴望實踐賈寶玉的生存哲學和生命理想 ,卻又放棄賈寶玉所特有的生存空間和物質資源。在道家的原始自然里實踐賈寶玉的女兒國理想,這正是顧城悲劇的總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