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涼

錢兆成

又是一個炎熱季。那些發生在夏日里、淳樸的人們用真摯的情感編織出來的乘涼之事也隨之在我腦海中浮現了。

村莊的西面，是一條南北走向、長八九里的灌溉渠。河堤的兩邊長滿樹木，樹干挺直高聳，蓬頭寬闊，枝葉稠密。更讓人們欣喜的是這些樹不生蟲子，地上的陰涼地，除了邊沿部分，其他地方不見一點花太陽。高高的河堤，接納著四面的來風。

白天，割草挑菜的孩子們，在完成任務的情況下多會于樹下玩耍。

女孩子抓彈子、跳小八間等，男孩則打牌、下棋……需要說明的是，牌和棋都是自制的。撲克上的梅花、方塊、紅桃、黑桃都是用樹枝刻出圖案后印上去的。

撲克牌雖不規范，可孩子們是敝帚自珍，特地請大人縫制了一個小布袋，用來裝牌。樹蔭下，涼風習習，底朝上的簍子擺在中央，四個人端坐四面，有模有樣地打起了撲克。

乘涼的人是越聚越多。喜歡熱鬧的奶奶，耐不住寂寞，拄著拐杖，抱著柳條也來了。奶奶快九十歲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背。晚輩端來結實穩當的凳子，讓她老人家坐著。坐穩了的奶奶，面帶微笑，一言不發，兩只手，靈巧地翻動著讓人眼花繚亂的柳條，不一會兒，柳條籃子就現出了雛形。

偷懶的人溜來了，趕街下集的行人也坐了下來……

傍晚時分，心照不宣的大人們會扛著掃帚來到樹下，邊聊邊把地面打掃得干干凈凈的。

天還沒擦黑，孩子們就抱著床單、拖著條席來到樹下占地方了。

這晚上怎么還要到樹下乘涼呢？蓋在身上的衣物，不會被露水打潮啊。

大概是膽小的緣故，誰都不愿意睡在邊沿，總感覺還是睡在中間安全踏實，因此占領有利地形自然也就很有必要了。有的還會用樟腦丸沿著席子的邊沿在地上重重地畫一個長方形，這樣做可以把螞蟻等蟲子拒于圈外。

不一會兒，用于乘涼的各種物品都呈現在了地面上。最常見的就是柴席和細席，其他的用琳瑯滿目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塑料紙、紙骨、舊襯單、小桌子、平板車、獨轱轆車……最高檔的是那小涼床。

岔開一下話題，先來說一說這獨轱轆車上發生的一個小插曲吧！

村子的最西頭是我的二哥家，有了二哥自然就少不了二嫂。我們都親切地稱二嫂為“阿慶嫂”。現在想想，這是兩個性格迥然不同的人物。銀幕上的阿慶嫂是壘七星灶煮三江水，八仙桌前應對十六方來客的鼎鼎大名的女抗日英雄。而現實版的“阿慶嫂”是飽讀詩書卻從未顯露，八百斤的肩能挑起千斤重擔，任勞任怨的農村婦女。頭一天晚上生孩子，第二天的早晨，照樣上鍋臺，下地干活兒。

哦？我想起來了！她們的共同之處是：處驚不亂。《沙家浜》中的阿慶嫂，不用我多說。我們家的二嫂，我說了也不算，還是二哥最有發言權：“人家，就是天上下轆滾子了，走路那個節奏也不會亂半點方寸的。”說白了，典型的慢性子。

家里的事收拾完，已經很晚的時候了，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二嫂才有機會喘口氣、歇歇腳。能用來乘涼的東西都被拿走了，踅摸了半天，二嫂還是發現了一物可用。她放下靠在墻上的小車，從晾繩上拽下條舊毛毯，推著小車，河堆上乘涼來了。見樹蔭下黑壓壓的一片，聽著那起伏的鼾聲，想到這木轱轆發出的“吱咕”聲，二嫂遠遠地把車緊貼著河邊停了下來。小車放下來呈一順坡，這樣就可以不用枕頭了。一行行的木條著實有些墊人，端詳了一會兒，二嫂做出了英明的選擇，那寬大的毛毯，一半鋪在小車上，余下的則蓋在身上。

下半夜，氣溫降了下來，露水凝成了水珠，順著二嫂的鼻梁兩側往低處移動著，并聚在了兩個鼻孔的前面。一個深呼吸，水珠被嗅進了鼻腔。

“阿嚏！”隨著一個嘎嘣脆的響聲，小車倒了！都說三角形具有穩定性，我看這個定論還吃不住推敲。二嫂按著逆時針的方向，裹著毛毯，順著堆坡，滾進了河里。

“救——”

“命”字還沒呼出，二哥已經躥到了跟前，看著已經解套了的二嫂，反而不慌不忙地問：“大家都睡覺了，聲音小點。什么情況？”

“我掉河里了，快把我拉上去。”二嫂壓低聲音。

“甭急，我目測，距離有點遠，手夠不著，等著我！我回家拿鋤去。”

人，當然是沒有問題了！不然也不會有這么一段精彩的對白給捅了出來呀。

還是回到乘涼的場地吧！

那是每人一把芭蕉扇都沒法滿足的年代。乘涼是大熱天的人們夜晚休息的最好方式。由于屋前有豬圈、雞圈，屋后有廁所，自然也就招致了許多蒼蠅、蚊子、牛虻存在。再加上家前屋后種滿了瓜桃李棗等，通風條件又特別差，門前的那點空地上是不適宜夜晚乘涼的，所以人們都會集到河堤的樹蔭下來乘涼。

占完地盤的男孩子們，把褲頭汗衫和木頭做的涼鞋一脫，撲通，撲通，一猛子扎進了河中。打水仗、水中捉迷藏……好不熱鬧。喝幾口水，打兩個酸鼻，家常便飯，小意思。渴了，游到河的中間喝兩口；累了，拽著水邊的草或樹枝，在水面上漂會兒。稍微恢復一下體力，又重新投入了戰斗。手和腳泡白了，起皺了，還是樂此不疲。要不是大人們吆三喝五，真還沒見過有誰是自覺上岸的呢？

人是上岸了，可還是安定不下來。

孩子們拿著用紅紙糊制的小燈籠，到溝邊柴地捉起了螢火蟲。不一會兒，一個個小燈籠，眨閃著白光或紅光提了回來。

稍遠點的地方，上了年紀的老人們正在對身邊的孩子們口授著健康秘訣呢？這是一個要求一口氣內完成的健康秘訣。

“梭星，勺星，河南嘊有個水平星，哪能說七遍，到老腰不疼。”

“梭星，勺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