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劍
端午前夕,發小發來微信,問:“回么?一起去看船。”因為只有三天假期,千里之遙路上就要兩天,我只得又一次說“明年看看有沒時間”。事實上,自從到鎮上讀書,后來考取大學,在無錫工作,三十余年都沒有回過村里過端午,更談不上去看船了。
我的老家湖背村是在江西省高安縣(現高安市)的鄉下,村子就坐落在楊圩鎮與灰埠鎮之間,離村子最近的集市叫盧家圩,一條名叫“錦河”的贛江支流把這個集市一分為二,河南岸叫“盧圩”,河北岸叫“巖上”,分屬兩個鎮(那個時候叫公社,后來叫鄉)。步行去盧家圩趕集二十分鐘不到,比去楊圩鎮近一半的路程,如果沒有交通工具的話,大家都喜歡就近。在沒修蘆圩大橋之前,兩岸來往都需要擺渡,擺渡的老艄公不強制收費,你只要放些分幣在船頭的氈帽里即可,全憑自愿。過年的時候過往的村民都會給得多些,沖沖過節的喜氣,娶親嫁女的也會多給些。記得我讀初中的時候,去錦河對岸大姑媽家拜年,大哥說騎自行車去,才知道蘆圩大橋已經建成,沒坐上老艄公的擺渡船,心底確實有些遺憾。
之所以這么強調盧家圩這個小集市,是因為盧家圩是“看船”的中心地帶。端午節期間,四面八方的村民,穿平時舍不得穿的漂亮衣裳,聚集到這里看龍舟比賽,村里不管遇到誰,說的話就是“走,看船去”。
故人不可見,新知萬里外。
丹心照夙愿,鬢發日已改。
離家數十載,村里能叫出我名字的人越來越少,母親五年前因病去世,前年最好的發小正元也已意外離世,村頭小賣部南公的“建軍回來了”再也聽不到了……那些熟悉的聲與影還能找到么?
錦河兩岸有數百戶村莊,每個村莊都會有一條龍舟,大的村子或有錢的村子會有兩條。村民都習慣把龍舟叫龍船,賽龍舟叫劃龍船,或者干脆就叫劃船。平時船會放置在村里的大祠堂,只有端午節的時候,船才會放下來,由二十多個壯勞力(小伙)一路吆喝著扛到三里多地外的錦河下水。
胡氏祠堂在當地農村有著極高的地位。每年春節,村長第一個到祠堂前打爆竹(放鞭炮),然后每家每戶都由最年長的男丁帶隊,先三鞠躬再打爆竹,莊嚴肅穆。“大事小事都到祠”,村里商量什么事情、處理政務都在這兒。祠堂也是一個說理的地方:“走,一起去祠堂里哇事(說理)。”似乎只有這個地方才公正。外地來的瞎子唱戲、縣城來的高安采茶戲也會安排在祠堂。要是哪家出了個大學生,村里會請鎮上的放映隊來放電影,村長會在放電影的間隙對著電影喇叭喊“恭喜某某家的娃誰誰考上大學,村里的娃都要攢勁,都要去恰(吃)商品糧”。我是村里的第三個大學生,當時也在那個祠堂里放了電影。
把船放在祠堂,除了崇敬,更多的是方便。祠堂大而長,放得下。20 世紀80 年代初期,湖背村的第一條船就是在祠堂里打造的,請了很多木工,用了很多木頭,花了不少時間,涂了好多桶桐油。船造好后,村里一片歡騰,敲鑼打鼓。在那個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極度貧乏的年代,這條船的建成無異于給村民打了一針強心劑。我清楚地記得,船擺在祠堂的左側,黑壓壓的村民圍在四周,前面坐著鑼手和鼓手,中間空出一塊空地,空地上整齊地站著兩列人馬,手里拿著槳,隨著鑼鼓聲,有節奏地前傾后仰做劃船狀,嘴里大聲吆喝著“一二、一二、加油”。旁邊大人們都叫自己的娃們排到隊伍里去練習劃船,我在母親的再三鼓勵下也排進去,槳不夠,哥哥就拿來一根木棍代替,一招一式非常賣力,大人們在旁邊會對比,指著哪個娃劃得恰噶(優秀)。即使不是真的劃,也是非常累,一會兒就大汗淋漓。這樣拿槳劃空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船真正下水。
祠堂,是嚴肅的,也是歡樂的。
如今,村的祠堂早已不存在了,其間修繕過一次,但最終還是倒塌了。新上任的村支書說,打算在原址上重新建造,那個位置誰也不能去動。
現在網絡已經普及到村里了,年輕一代的村民會去關注祠堂嗎?知道祠堂里有過那么一條船嗎?
五月初五,端午節。
這一天是賽龍舟的好日子。
錦河兩岸數十條龍船齊聚盧家圩段,這個時候人們談論的話題就是哪個村子能搶到標。搶標就是龍舟比賽的時候在河道某個位置插一把旗子,誰先到達那個位置,就把那面旗交給這條船的鼓手(船老大),搶到標了,其實就是獲勝了!
大多時候是幾個村子一起邀約,一起比個輸贏;有時鄉政府出面組織,排場就大些;有一次縣里來組織,惹得沒有船的村子突擊造船,那一次見到了從未見過的上面有蓋棚的輪船,場面極其壯觀。
搶標的日子,也是看船的好日子,還是全村人吃“大鍋飯”的日子。
母親在這一天會包幾個粽子,做一點發糕,蒸一些大蒜頭,煮幾個雞蛋,每人一個網兜,分給我們兄妹三個。母親還會在床底下撒一點雄黃,據說是用來辟邪。然后把平時舍不得穿的衣裳拿出來給我們穿上,妹妹是一件花布綿綢裙子,我和哥哥是一件白色的確良長袖襯衫,這個季節已經是短袖了,但村里為了讓衣服穿的得長久一些,每家每戶都叫裁縫做長袖,短袖非常少見。
我們老家注重的節日有三個,春節、端午、中秋,這三個節晚輩是要送長輩禮的,煙、酒、禮金三樣缺一不可。我到無錫參加工作后,從未忘記“三節”給母親和老祖母打錢。“三節”中,也只有端午是在早上做酒,喝點酒,帶著微微的醉意,劃船的去劃船,看船的去看船。
兒時的我們,最期待的莫過于中午那頓由大隊提供的“大鍋飯”了。一大早,村里喇叭就傳來振奮人心的消息:“各位村民,今天中午全體男女老少到巖上河坎邊上集中恰(吃)飯。”做大鍋飯的人員也有講究,大都是原來在公社食堂做過的,采購的、燒火的、裁菜的、掌勺的,分工明確。當天早上去買最新鮮的蔬菜,買平時不多見的豬肉;大桶裝菜,橧蒸飯,幾個壯勞力扁擔挑著去河岸。中午時分,我們幾個小伙伴就眼巴巴地等著村里的船靠岸,劃船的不靠岸,是不能開飯的。
“開飯啦,能吃幾碗就幾碗!”隨著隊長一聲吆喝,大家一窩蜂去找碗盛飯,以家庭為單位,或蹲,或坐,或站,或半跪,一邊吃著,一邊聊家常,一派歡騰的景象。我最喜歡的一道菜是辣椒炒肉,把肉切成小片大火炒,辣椒剪細爆炒,再放豆豉和大蒜頭,再爆炒,放醬油加少量水翻炒至熟。又香又辣,特別下飯。到無錫才知道,這道菜在江西叫“佳鄉肉”,在湖南叫“小炒肉”,與四川的“回鍋肉”有些像。現在,我做得最拿手的就是這道菜,基本每周都要做一次。
如今,十月不知肉味的日子早已過去,但“大鍋飯”仍然吸引著我,不是飯,也不是菜,而是鄉親們齊聚一起的鄉情。端一碗飯可以從村東頭吃到村西頭;下雨了,誰家的被子趕緊幫忙抱回家;晚上抬著竹床在外面乘涼,可以聊天到深夜;收谷子搶風暴時自家好了趕緊去幫別家……可是,這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看船是要選對地方的。
兒時的錦河很寬,水很急。
巖上村臨河而居,也姓胡,是我們族親,自然就把最好的位置給了湖背村,在他們村子里搬板凳坐在曬場上就可以看船,但河岸的大樹有時會擋住視線。我們幾個玩伴喜歡亂竄,結果在巖上村旁邊的糧管所找到了最佳觀賞點(這個糧管所早就不見蹤跡了)。糧庫的一面墻對著河道,墻上有上去的臺階,臺階看船視野寬,無遮擋,是最好不過的。后來知道的人多了,要早去才能有位置。記得我八歲的時候沒找到地方,在糧管所臺階旁邊發現一個活動樓梯,于是爬上去,結果不小心從兩米多高的地方摔下來,自己的牙齒把下嘴唇咬穿了,很長一段時間吃飯都會漏出湯來,現在下嘴唇還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看船,有時也是看人。
這一天,少年少女都像一朵花,成群結伴,二三一叢,四五一簇,到處是盛開的笑靨。平時幾個發小有矛盾的,這幾天都會煙消云散,笑嘻嘻的又結成好伙伴,手拉手去尋覓自己暗自喜歡的班花。鄰村有一個叫肖簡枚的,成績好,小伙伴們都喜歡她,整個端午節看船,變成了尋人。遠遠地尋到了,她夾在一波人里走來,小伙伴們又不敢說話了,呼啦一聲,繞一圈再次出現在她面前,又呼啦一圈……幾次轉圈下來,一個下午就沒了,還是不敢說話,只是為了遠遠地看她。想想那個年代,七八歲的娃,讀書都是在書桌上刻“三八線”的,超過一點線都會被人說死,話是斷然不敢說的。看船的這一天,也是大人們相親見面的好日子。媒婆到兩頭打招呼說,在河岸什么時間什么地點,你們可以去見一面,如果行就定下來。這比舊社會沒見面就訂婚的事進步多了,看船功不可沒。
以前沒造橋時,就巖上村一邊看船,后來蘆圩大橋造好了,就兩邊看,還可以橋上看,看到的風景更美,看到的人更美。今年的端午發小發來的視頻讓我又美美地重溫了一把當年看船的景象。
又是一年端午時,
遙將祝福掛柳枝。
端午佳節,橘子花開,青艾滴翠,糯粽飄香。忙碌的工作,讓我們來去匆匆,更憶兒時端午節,那種簡單的快樂,那種清純恬淡的記憶,而今已全然成了心中一張張泛黃的老照片,留沉于心的卻是那份回得去又回不去的淡淡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