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汛
人的出生地是不能選擇的,我卻慶幸自己出生在湖北省武漢市。湖北,素有“千湖之省”之稱,武漢,既是湖北省會,又稱“百湖之市”,正乃湖北省的典型縮影。據2005 年武漢市水資源普查,全市共有大小湖泊166 個,其中最著名的當數坐落在武昌區的東湖。該湖風景區范圍有88 平方公里,僅湖面就有33平方公里之巨,像一顆碩大的翡翠鑲嵌在珞珈山和磨山之間,是中國最大的城中湖,水域是杭州西湖的六倍。東湖水面壯闊,煙波浩渺,景觀旖旎,風景如畫,吸引了千千萬萬中外游客紛至沓來,以至于凡到武漢之人,沒有不去東湖的;凡去過東湖的人,沒有不為之傾倒的!尤其是五十多年前朱德委員長暢游此湖時,欣然題下了“東湖暫讓西湖好,今后更比西湖強”的詩句,更是提高了東湖的名望,增強了武漢人對東湖的自豪感。曾有那么一些年,聽說還有些市民有了想拿東湖去與西湖試比高的想法,這里,我不便妄評二者高下,畢竟西湖的盛名不是隨便哪座湖泊所能撼動的。不過單從水資源的富饒與水域的寬廣來看,東湖也的確有它獨特的優勢。西湖雖好,但作為一代佳人,旁邊沒有伴侶相隨,多少有點形單影只,顯得勢單力孤,未免有點一枝獨秀;而東湖則不同,一樣天生麗質,氣度超群,卻前有秀麗多姿的楊春湖開道,左有空曠俊逸的沙湖、四美塘追捧,右有端莊嫵媚的嚴西湖、嚴東湖護駕,后面還有水草豐美的野芷湖、煙波浩渺的南湖以及水天一色的湯遜湖威武鎮后,真正形成了群美環伺、佳麗拱衛,既有丫鬟閨密陪襯,又有姑嫂姊妹伴隨的傾城傾國之態。這還僅在武昌一個行政區劃之內,若是再跨城區,往東西南北稍稍伸一下胳膊與腿,馬上還會遭遇月湖、墨水湖、菱角湖、塔子湖、斧頭湖、梁子湖這些大大小小、密如蛛網的各式城中湖泊,形成鱗次櫛比、群水相依之勢;如果還要再往遠一點,則有更多更大更具特色的湖泊、河流、水庫,池塘、堤壩、溝渠撲面而來,它們縱橫交錯,明銜暗接,渾然一體;再往前,就是橫貫武漢的中國第一大河長江和它最大的支流漢江,它們貫通三鎮,穿越全市,晝夜不停地把星羅棋布的大小水域溝通起來又從容不迫地把它們匯集疏解出去。所以說,武漢這座城市最大的資源是水,最大的優勢是湖,最大的特色是這種資源優勢提供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水產品。如果說江河是武漢的骨骼,湖泊是武漢的內臟,滿城皆水是武漢的脈絡,那么藏在這之下的鮮活百態汪洋恣肆的魚蝦蟹貝,則是最吸引我并讓我癡迷不已的武漢的精靈。
生在武漢,天生就離不開水,自然也少不了魚。聽父母說,我出生那天,正逢武漢連降大雨,半月未住,長江水位已突破歷史最高記錄,全市精壯都上了長江大堤晝夜值守,嚴防滾滾江水破堤而入;而市內早成澤國,積水淹沒了大街小巷,淺處漫膝,深處過人,河湖塘堰的水族大軍趁機涌入街區,游入馬路,戲于窗下,一到夜深人靜,到處可聽魚躍蛙鳴。我媽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搭了一條木船,被我爸送到醫院生下了我。為此,我的名字只有一個字:“汛”,排在武姓后,作為武漢大汛之年的終身紀念。
許是水多之故,加上各種水面遍布市內,又處于溫暖潮濕、四季分明的季風氣候帶,武漢水生物生長繁殖得就特別快,魚蝦也格外多,城市居民——無論男女老幼,與水中精靈同生共處并受其饋贈的機緣也特別多。回首20 世紀五六十年代,直至改革開放的七八十年代,武漢和中國大多數城市一樣,還處于尚未開發的自然城鄉狀態,且不說大部分郊區農田廣闊,菜畦井然,河湖環繞,溝渠縱橫,到處都是水生動物的天堂;即使設在城中的機關、工廠和學校,也大多注重綠化,除了樓前植樹種花,院內也是綠草成茵,有條件的單位還挖塘蓄水,塘中植荷,荷下養魚;即便在街道、商鋪、樓宇之間,荒坡空地、溝渠池洼也到處可見,常常是水邊枝繁葉茂,水下魚蝦躍然,已然成為天然的水族世界棲息地。我之所以沒有其他什么嗜好,唯獨迷上魚樂,正與這種城市生態有關。
我家是典型的教師家庭,父母解放后來武漢參加工會工作,20 世紀60 年代遇機關精簡,支援教育,爸爸去中學教地理,媽媽到小學教語文。全家起先住在萬松園路市總工會大院,后來搬到趙家條路第四十中學,前后幾十年不是住在一條長走廊連接十幾家的筒子樓,便是住在四家合居一個單元的“團結戶”。那個年代的家庭都是這么過:無論你家幾口人,住房只有一間,面積不大,三十平上下,至多能放大小兩張床、一張飯桌,遇到三代同堂或孩子多的就得每晚支鋪。再便是不管單元里有多少家,男女老少多少人,都是共用一個廚房、一間廁所,洗漱都在其中。就是說,無論你愿意還是不愿意,所有維系生命的支撐全源于此,能量進出的通道都連在一起。要說有區別的話,也只是市總工會大院我家住在二樓,窗口朝西,院中景致雖然每天盡收眼底,趴在窗臺看下面很是愜意,可一到夏天,屋子曬得像烤箱,家里熱得像蒸籠,即便拉上窗簾遮住太陽,全家人因為密不透風和烘烤效應,依然揮汗如雨,身如冒油。搬到趙家條后,才從市內遷到郊區,每天呼吸在青草綠水之中,比城里感覺更清新自在。春天可以到溝邊剜地菜,夏天可以到樹下粘知了,秋天可以鉆進草叢抓螞蚱,到了冬天,還可躺在操場暖綿綿的干草地上曬太陽,再也不必關在屋里挨蒸烤了。只有一事無論如何擺脫不了,便是這里的蚊子多而且大,其密集程度要超乎城里任何一個地方。任舉一例便可使人明了。我爸每天睡覺前均要在臉盆里涂滿肥皂液,關上房門后再向屋內四處空間使勁挖,往往十分鐘后,盆內便粘滿了一層厚厚的動彈不了的蚊子,這一夜我們睡得就好得多。
當然,自然環境的這些缺陷遠遠擋不住我對家鄉的摯愛,何況只要在武漢,不管家在何處,都會充滿了這座城市的天然特點,就是水多、魚多。哪怕原來住的工會大院位于市中心,離展覽館、公園、商場這些城市中心幾步之遙,但院內曲徑通幽,大樹參天,辦公區家屬樓錯落有致,還種有大片菜地,養了一個魚塘,塘里白鰱成群結隊浮在水面覓食。搬到四十中學后,離大自然就更近了,由于家屬樓蓋在學校最后,便與菜農為鄰。于是,我家前有綠草如茵的學校大操場,四周則是一望無際的蔬菜地。不僅土壤松軟肥沃,一年四季長滿各種蔬菜瓜果,而且地塊之間,被無數田字形水利系統切分,橫為溝,縱為渠,整齊劃一,井然有序,既為農作物的成長提供源源不斷的水源,又為不同時令品種蔬菜的管理劃分了區域。由于這些溝渠常年不干,又成為各種各樣水生物絕好的繁衍之地,滋生著豐富多彩的魚蝦蛙鱔。那時的中學連圍墻都沒有,僅以一條長而不深的寬溝作為校界,酷似四十中的護校河,里面漂滿浮萍、水草,有小魚在水面游來游去。每天,我們都在菜農挑糞施肥、舀水澆地的辛勤勞作中,穿過操場去上學、放學,然后跨過寬溝去農村找同學對作業、做游戲,或者經過村子到惠濟路商店去幫家里打醬油買醋。為此,從很小起,我就生活游戲在水旁溝畔,耳濡目染林林總總的捕魚行為,現在想來,我覺得武漢人的確當得了中國內陸城市中最熱衷漁獵活動市民的桂冠。
最常見的是在我們郊區的路旁田邊,十天半月總會有一個或幾個腳穿半深雨鞋——武漢話叫半統套鞋,身背一只魚簍的男人,扛著一桿長竹竿前帶有三角網繩的漁具,到菜地水溝來捕魚,我們稱之為“撮網”。只要我們放學回來看見了,總要和一群孩子跑過去看。捕魚人會從腳邊下網,先輕輕插入溝底,順著溝底慢慢推到對面,再頂住溝沿使勁往上撮,直到三角網撮出了水面,才穩穩地把網拖回來,雙手握住網桿,朝溝邊前后一叩,網中之物便全都傾在腳下。這時我們便會興奮地圍過去,伸長脖子往里看,多半會看到一堆濕漉漉的水草,夾雜著幾只田螺和泥貝,有只尖頭方尾的水蟲在極力向草里鉆,如果是春天,必定還有一把胖嘟嘟的黑蝌蚪在奮力擺動。最后,肯定有一條或幾條魚露出來,拍打著尾巴,歡蹦亂跳。不過都不太大,只有拃把長,以鯽魚為主,武漢人叫它喜頭;也有不起眼的小花魚和圓溜溜的小雜魚,武漢人分別稱作麻牯愣子和愣子;有時還有一種全身紫紅卻披有刺鰭,最多只長到一指長的小魚,絢麗而威武,有點令人生畏,類似今天的熱帶魚,武漢人稱之為梭子魚。撮魚人一般只把喜頭、愣子扒出來,放進魚簍,其他則一概不要。他不要,我們也斷不敢撿,最后任其蹦回水中。這之后,他便會朝前走幾步,接著往下撮,時常從水溝這一端撮到另一端,我們這些孩子也從這一端跟到那一端,亦步亦趨,忠實觀戰,心緒亦隨著魚獲的多少而上下波動。倘遇一網數條,白花花的喜頭在網里歡蹦時,我們跟著一塊高興;如若收獲不大,或者連撮幾網都毫無所獲,最后不得不放棄一條溝時,我們比撮魚人還要難過。
大概是老天爺感到我們的虔誠,于是不久,便派來個更高強的漁翁。此人下穿一身綴滿補丁的連腰橡膠褲鞋,上穿一件舊雨衣,斜挎一只扁魚簍,不是站在溝邊,而是直接下到水中,走進寬寬的護校溝里去捕魚。只見他左手握一把弓形漁網,右手捏一副竹制三角架,捕魚的方式是:先把漁網插在溝中,然后用三腳架在旁邊點點戳戳,攪得水中不時翻起混濁的泥花,就順著泥花一下一下往網里趕,待步步緊逼泥花無路可去時,便迅速抬手,將漁網提起,網中已有一條銀白色的大喜頭在蹦蹦跳跳! 真個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連水草都跘不上,也沒有田螺、水蟲的干擾,干干凈凈,“砰然”落網。我們佩服極了,后來聽說這種漁具叫趕網。那天看得我們五迷三道,直到捕魚人趕完一條護校溝,收獲得缽滿盆滿地走上岸來歇口氣,我們才有機會看看他的魚簍,乖乖,大大小小居然裝滿了,足有四五斤魚,把我們饞得幾天都睡不好覺,心想什么時候我們也能有這么一套捕魚神器呢?
相對而言,更專業更有氣勢的設施就應是架在江邊的搬網了。由于部件大,安裝復雜,需事先在水中立好木頭支架,然后將一根長長的桅桿,或者把兩根桅桿接在一起擱在支架上,大頭朝著岸邊,用繩梯操縱,梯下要懸掛壓重的墜石;小頭伸到水面,吊著一個由兩只楠竹彎作十字交叉后撐開的漁網,網不深,但面積巨大,中間還系有一團誘魚的引餌。操作方法是利用杠桿原理,先將繩梯解開,讓桅桿大頭高高翹起,將大網送入水底,漁人則坐在岸邊抽煙等候。約莫一根煙工夫,也就是五六分鐘之后,漁人站起來,抓住繩梯快速往下拉,待桅桿拉到胸前,漁網漸出水面,便用手壓下桅桿,使漁網高高吊起,魚獲情況這時便可大致了然。一般是鱗光閃閃,躍為一團,那是江中最常見的白參、刁子魚;如果青白或全身斑斕生出一對橫刺的扁口,定是滑溜溜的江鲇和黃牯魚。遇上汛期,只要能守,還能起獲金色的江鯉和銀白的江鳊,有時甚至碰到珍貴的白鱔。這時,漁人要挽住繩梯,固定好桅桿,再拿起一桿長柄操網,踏上搭在水上的吊橋,快步走到網前,只消用操網向網底輕輕一點,各類魚獲便盡落網中,提回之后再一一揀入簍中。做完了這些工作,或者如果這網沒有收獲,漁人再將桅桿解開,放下繩梯,讓漁網重新沉入水底,靜等下個起網時辰。
若和撮網、趕網那些簡單的捕撈工具比,搬網無疑是半機械化的重器了,一般絕不輕易挪動,可有時候也可靈活運用,要不怎么說武漢人是天生的漁獵高手呢?譬如,一到春雨夏汛,或者連降大雨,水位暴漲,河塘滿溢,便可見大大小小的搬網、迅速布滿市郊的溝渠港汊,儼然一片人人架網,處處設伏之大軍臨陣對戰之勢。因為此刻正是各類魚蝦大逃逸大流動大串聯之際,捕魚者幾乎不需枯守靜坐,有時僅半支煙工夫,便可頻頻起網。放眼望去,滿目皆是搬網,此起彼落,不亦樂乎!且收獲常倍于平時,捕獲的不僅有成群結隊的小魚小蝦,不時還有白晃晃的大喜頭,金黃色的大鯉魚,武漢人稱作“毛子”;就連家養的白鰱、胖頭魚也經常撞入網中,這不稀奇,只怪這些上水魚最愛隨波逐流,一旦逸出家塘,很難逃過搬網的步步為營。偶爾還聽到有人搬到了五六斤的草魚,那肯定是從湖里竄出來的,作美了搬漁人的晚餐。這樣的勝景延續了幾十年,最奇葩的要數20 世紀90 年代有個夏天連降大雨之后,我陪一位部領導去武漢分局黨校,通往黨校的那條街道地勢低洼,有幾段已積水成河,人車如龜行,魚逐卻似箭。就有人搶抓漁機,在水淹最深處支起一架小型搬網,一手拽繩,沉著把控吊網起降;一手持魚撈,不斷操魚、揀魚、把魚收進腳邊的魚簍,收獲竟相當可觀,北方來的領導稱奇不已。待檢查完工作,汽車再經過搬網時,部領導發現原先那只魚簍已經不在,卻換了一只更大的魚簍,他不失幽默地說:“看來,產量又翻了一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