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來了

閆向柳

周三晚上八點半，第三學生食堂的刀削面檔口。

沒有手表，當然沒有手機。招工那天老板反復強調，不能玩手機。哪怕一個顧客也沒有，你可以坐著，可以看書，但就是不能看手機。

此刻手機和上衣外套都鎖在工具箱里，即便放在褲子口袋里她也沒心情看自己那部老舊的手機。但是此刻她可以準確地估算出時間，誤差在五分鐘上下。

她參照的是檔口對面食堂那扇窗戶，確切點兒說是窗外的月亮。月亮升到窗子中間的時候，通常是八點半，這個時候食堂會迎來打烊前的客流小高峰。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男生，每天五點鐘晚餐時他們還不太餓，可能忙著去打打球泡泡網吧接著上公共課，等到下了課時早就饑腸轆轆了，他們才不管睡前進食積攢脂肪和卡路里呢！而女生多半節食減肥，有的干脆連晚餐都不吃，何況是熄燈前兩個小時。

周三，沒有什么意外，他都會來的。

來檔口工作不到一個月，她就注意到他了。

確切地說，她是從他的衣著上注意到他的。她敏感而迅速地把他劃為自己的同類。

一件洗得褪色發灰的牛仔夾克，里面黑色衛衣帽子翻出來搭在肩膀，褲子混濁的深褐色一看就是地攤貨，淘寶版的雜牌球鞋好像連仿版回力都不是，五官倒是端正清秀，稱得上劍眉星目，但是臉色發白，是那種缺乏營養泛著菜色的白。

而且他經常獨來獨往，通常是到隔壁檔口買七元錢的套飯，兩素一葷配菜，米飯是可以無限量續添的。

只有周三，每周只有周三，他會來她所在的這個檔口，要一份八元錢的刀削面外加一個七元錢的肉夾饃，一定要肥肉的夾饃，算作給自己開開葷打打牙祭改善生活吧。

每次他來，她都盡可能地把刀削面的澆頭放到最大量，肉夾饃里的肉也多加兩片，使那個饃像遇到了喜事，樂得合不攏嘴。等到他端著盤子坐到檔口對面的座位去吃時，遠遠望去，瞥見他狼吞虎咽地吃著，最后把面湯喝得干干凈凈，她心里常常涌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仿佛心疼另一個貧寒的自己。

今天，他又來了。果然還是一份面、一個饃。他摸摸口袋自言自語道：“卡呢？”看來是沒帶飯卡，就摸出現金遞過來，她收過來一看是張五十元的票子，感覺兩頰發熱，慌亂著連忙給他找錢。老板走時只給她留了不到三十元零錢，偏偏找不開，一下想起自己褲子口袋里正好有零錢，就掏出來找給了他。再給他盛面，熱肉夾饃，還沒忘記多給加了兩片肉。

接下來顧客多了，稍微忙了一小會兒，等到再抬頭時他已經吃完走了，幸虧后面來的人都用卡或者手機付款，否則沒法找零兒了。

打烊前她需要把餐具清洗干凈，把剩下的面和饃都收回冰柜，待把一切收拾停當，最后數錢算賬。這一晚她賣掉二十多碗面，十幾個肉夾饃。錢盒子里照例是不能留現金的，她清點好要先放自己口袋里保管好，明天來上崗時和老板結算。

可是邊數錢邊捋票子的時候，那張綠色的五十元紙幣伸展開后她的頭嗡了一下，錢幣是真的，但一端明明缺了很大一角！那殘缺的大小足以使這張紙幣失去流通的價值。她還先懷著僥幸的心上下翻找錢盒子，期望能找到那缺失的一角。但是就那么幾張紙幣，翻來覆去，最后把錢盒子底朝上扣到桌子上也沒找到，她又仔細看了附近桌子和凳子底下，終歸是沒有那一角，回想剛才那接過錢的瞬間，記憶也是模糊的，她太激動于他的到來，仿佛紙幣上的磁點都沒有用手去捏一捏驗證真偽，就忙著給他盛面熱饃去了。

這一晚她悻悻地回到寢室，忽然感到很累，頭一次早早上床。明天這張紙幣無論如何不能給老板了，怪只怪自己收錢時沒注意，跟老板說真話反而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這五十元錢只能自己賠，她每個晚上下了公共課就趕來做這份工，一晚上才賺二十元錢！五十元夠給上高中的妹妹買一本輔導書，夠給上小學的弟弟買件衣服了，也夠自己兩天的伙食費。令她心痛的是他付給她那張紙幣時的那種自然，半卷著的，有些舊得臟膩發毛的、軟塌塌的紙幣那種觸感仿佛還在……

她躲在被窩里哭了，不是為了這五十元錢，是為了他配不上她每晚的惦念。

晚上八點半，不用手表，不看手機，就看檔口對面的窗，月亮升起來了，爬上小半扇窗子。他來了，他走了。

晚上八點半，不用手表，不看手機，就看檔口對面的窗，月亮升起來了，爬上半扇窗子。他來了，他走了。

晚上八點半，不用手表，不看手機，就看檔口對面的窗，月亮升起來了，爬上大半扇窗子。他來了，他走了。

……

晚上，不是周三，八點半，不用手表，不看手機。看對面的窗，沒有月亮。他卻來了。

他直接走到她面前，說：“嗨，你看……”說著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把手向她展開，白皙的掌心攤著塊綠色的紙片，“你看，我昨天洗褲子發現的，我前些天買面給你的五十元是缺角的……”她一下想起夾在她錢夾里層的那張殘幣，那張她作為警醒自己不要再把人往善良想的“紀念物”，正等待這一角去完滿。是呀，他終究和她一樣，是少有的還習慣用紙幣的人，是謹慎花錢的人。

“哦，對了，你能把口罩摘一下嗎？這么久了，還不知道你的臉是什么樣子……”他說。

她的心忽而輕松了，輕盈得要飄起來，飄向哪里呢？檔口對面的窗外嗎？今晚是舊歷的月底，本沒有月亮，可是此刻分明有一輪皎潔的月在心中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