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蘭朵
5
到歐洲兩年以后,黃柳霜受邀出演一部舞臺劇。這部名為《目擊現場》的劇目是其時最暢銷的小說家兼導演埃德加·華萊士根據他的同名小說改編的。當《目擊現場》登上百老匯舞臺的時候,黃柳霜以一種意外的方式回到了美國觀眾的視線中。
歐洲的演藝經歷極大提升了黃柳霜的個人形象和國際知名度,她地道的倫敦口音也令人刮目相看。好萊塢的電影同行們率先注意到了柳霜的變化,對她在歐洲的聲譽也早有耳聞。她的老東家派拉蒙影業公司敏銳地意識到黃柳霜不同于以往的商業價值,馬上邀請她出演一部大制作影片——根據暢銷小說《傅滿洲的女兒》改編的《龍女》。
好萊塢的陰影依然殘留在柳霜的心中,她還不確定是否要回歸美國電影圈。她對記者透露了內心的疑慮,“我已厭倦了我不得不飾演的角色。為什么銀幕上的中國人總是惡人?而且是很殘暴的惡人——嗜血、陰險、蛇蝎心腸。我們中國人不是那樣的。我們擁有比西方文明古老很多倍的文明,怎么會是那樣的呢?”但派拉蒙這次給了黃柳霜充分的誠意。她將在影片中出演第一女主角,并且最大限度地提升了她的片酬。雖然六千美金的片酬還是低于兩位男主角大明星奧蘭和日裔明星早川雪洲,但作為補償,派拉蒙特意拿出一千美金作為黃柳霜的服裝定制費,遠遠高于其他演員。黃柳霜最終接受了這個角色,畢竟在好萊塢能夠遇到一個真正由華人擔任領銜主演的機會不多。
《龍女》依然是一個老套的復仇故事,整體上和黃柳霜以前出演的華人角色沒什么不同。傅滿洲彌留之際,請求女兒為她復仇。龍女以色誘的方式接近仇人,但最終死的還是她。在電影倫理上,體現的還是惡有惡報。畢竟在西方人的觀念中,龍是一種邪惡的動物。但觀念上的硬傷其實也只有華人會真正在意。影片上映后,在美國和歐洲都取得了成功。人們對黃柳霜的演技和她在劇中華美的中式服裝印象深刻。黃柳霜也憑借著倫敦腔的臺詞,在默片向有聲片過渡中成功過關。自然,“龍女”也毫無懸念地成為黃柳霜又一個醒目的標簽,加深了中國人對她的誤解。
《龍女》的拍攝結束后,黃柳霜加入了《目擊現場》在美國的巡演,還要抽空參加《龍女》在各地舉辦的盛大宣傳活動。她的生活依然是忙碌的,甚至連母親的葬禮也沒有趕上。這件事令黃善興非常惱火。但他沒有怨恨女兒。他們的關系就像那些典型的中國式親情關系一樣,打打鬧鬧,分分合合,最終總還是血緣勝過一切。1934年,黃善興回到廣東老家,在接受中國媒體采訪時,稱贊了柳霜所取得的成績,說她是自己的驕傲。而黃柳霜也一直按照父親的要求,在經濟上資助所有的弟妹。
《目擊現場》在美國大受歡迎,演出多達167場。這給了黃柳霜信心。之后,她又參加了多部舞臺劇的演出,其中包括兩部中國題材的戲劇《黃馬甲》和《王寶釧》。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黃柳霜在第一時間拿起筆寫下了自己對中國的牽掛和祝愿。“世界從未像今天一樣需要一場精神復蘇,來緩解壓斷神經的節奏和使人窒息的大機器所帶來的疲倦。因此,我們正見證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復興。在生活的哲學中,這終將給予人類新的關懷和福祉。就像纖弱的荷花總在淤泥上綻放一樣,盡管有日本鐵蹄的蹂躪,有著完美純潔道德與高雅精神的中華文化定將在血腥與暴力之上綻放。”這篇名為《中國東北》的文章后來發表在《比弗利山莊通訊》上。
這一年的秋天,黃柳霜在美國的工作告一段落,她準備重返歐洲。就在此時,由約瑟夫·馮·斯登堡執導的電影《上海快車》邀請黃柳霜出演女二號人物惠菲。她的老朋友德裔明星馬琳·黛德麗和出演過傅滿洲的奧蘭都加盟了這部大制作影片。黃柳霜推遲了回歐洲的行程。
德裔導演斯登堡是一位具有藝術氣質的導演,馬琳·黛德麗是他的御用女演員。在《上海快車》中,黃柳霜受重視的程度顯然不及黛德麗,從服裝上就可以看出來。但惠菲這個人物還是充滿個性的。作為一個飽受摧殘、被人鄙視的妓女,黃柳霜沒有將這個人物進行表面化處理,而是賦予她以看透世態炎涼的滄桑和冷酷。在殺死了強奸她的軍閥后,惠菲表現得相當冷靜,在列車的走廊遇到哈維,她請求對方帶著黛德麗扮演的上海百合離開這里,告訴他“我剛剛殺了張將軍”。說這句話時,黃柳霜冷若冰霜,令人窒息。那是影片中經典的一幕。后來,上海百合對惠菲說:“真不知道我是不是該感謝你殺死了張。”惠菲卻冷漠地回答她:“這不重要,我不是為了你才殺死他,他只有死了才能償清欠我的債。”影片結尾,當哈維與上海百合在車站擁抱在一起時,惠菲悄悄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和黃柳霜在好萊塢出演的大多數角色一樣,她通常是白人男女主角美好愛情故事背后那個最出彩的陪襯者。她的演技令人過目難忘,但她的黃皮膚卻使她離最耀眼的那個角色永遠一步之遙。論演技、形象與個人魅力,黃柳霜都不遜于馬琳·黛德麗。但電影不是一個人的藝術,好的導演、好的劇本、好的角色和好的宣傳都是一個演員成長為巨星的必備條件。作為白人的黛德麗顯然更能得到這些優勢資源的加持。在20世紀30年代,派拉蒙影業公司一手把她打造成了可以和葛麗泰·嘉寶相抗衡的大明星。而黃柳霜只能默默地咽下無奈和不甘,像惠菲一樣獨自離去,開啟孤獨漂泊的旅程。
《上海快車》上映后,獲得了意料之中的巨大反響。提名了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攝影三個獎項。在好萊塢嶄露頭角的華人攝影師黃宗霑將自己拍攝的中國景觀風貌素材貢獻給了斯登堡,從而使影片最終獲得了最佳攝影獎。這部影片在中國依然遭到了抵制。《北洋畫報》在頭版刊登了題為《派拉蒙又用黃柳霜羞辱中國了!》的抗議文章。國民政府覺得影片的部分內容有辱中國的國格,很快將影片禁映。
黃柳霜重新回到歐洲,一邊進行自己的演藝事業,一邊學習各國的語言,同時與歐洲文化精英圈子保持著良好的關系,除了前文提到的本雅明,作曲家莫里斯·拉威爾、先鋒藝術家馬塞爾·杜尚都與她有著密切交往。閑暇時,她喜愛運動和閱讀。在英國,她常常去騎馬,冬季便去瑞士滑雪。她穿著泳裝的照片登上了那個時期的明信片,那確實是因為她喜歡這項運動,而不僅僅是為了拍照。她享受著自由并豐富多彩的明星生活,但同時也備感孤寂。婚姻問題始終是她心中的痛點。盡管她不乏仰慕者,也斷斷續續有著約會的對象,但真正令她傾心并能夠與之攜手共度一生的人卻從未出現。此時的黃柳霜已經二十七歲,從藝超過十年,有著不凡的經歷、閱歷和見識,對東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兩性關系有著透徹的領悟,所以更加對自己的婚姻前景感到迷茫。在某次接受訪談中,她談到毛姆的小說《月亮與六便士》中高更的愛情選擇很令她羨慕。在無人知道的地方,與土著女孩成婚,這讓她相信愛情的力量可以戰勝一切。她希望有一天將自己交給一個“勇敢而善良的男人,他既愛我又會保護我”。這段講述很值得玩味。似乎不像一個成熟女性對婚姻的設想,而更像一個浪漫少女對愛情的憧憬。我想,黃柳霜終身未婚,或許跟她總是陷入錯誤的戀情有關,但更有可能的,也許是她從未放棄自己的愛情觀,寧可缺失,也絕不妥協和將就。
在接下來的幾年,黃柳霜駐留歐洲,又拍攝了多部影片,她對自己的表演越來越自信。1935年,黃柳霜得知米高梅電影公司準備將賽珍珠的小說《大地》搬上銀幕,這是迄今為止制作成本最高、對待中國人態度最友善的美國電影。她決定返回好萊塢,去爭取女主角阿蘭的角色。已近而立之年的黃柳霜敏感地意識到,這可能是她演員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機會。
6
米高梅公司早在《大地》出版后不久,就買下了這部小說的電影版權。對中國感情深厚的賽珍珠希望片中主要角色都由華人來扮演。但見于以往美國電影對待中國的“東方主義”態度,制片方與國民政府交涉得很不順利。影片的拍攝被一拖再拖。
在是否由黃柳霜出演女主角阿蘭這個問題上,中國政府投了反對票。與米高梅就電影問題進行聯絡的中方特派員表示,黃柳霜在中國的名聲非常差,每當她出演一部電影,中國的報紙就登出她的照片,告訴人們,黃柳霜又一次丟了中國的臉。他還指出,黃柳霜飾演的妓女和女奴角色得罪了中國公眾,中國十分不滿中國婦女的形象被表現成這樣。不過,洛杉磯媒體都一邊倒地支持黃柳霜出演阿蘭的角色,認為她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們還公開呼吁公眾支持黃柳霜,以確保她能出演《大地》。與此同時,有大約四十名華裔演員聚集在中華民國駐美國大使館前抗議。華人演員的代理人湯姆·格賓斯因為參演中國政府認為有辱國格的電影而被副領事公開批評,他們對此很憤怒。
在這種局面下,米高梅公司重新考慮了演員人選。當他們宣布由保羅·穆尼出演男主角王龍時,黃柳霜知道,她已經徹底失去了阿蘭的角色。和以往的原因一樣,由于她的膚色,法律不允許她和一個白人在銀幕上表現愛情。事實上,《大地》已經放棄了她。
黃柳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灰意冷與挫敗。她知道,無論如何努力,并且憑著這份努力擁有多么精湛的演技與廣泛的國際聲譽,在好萊塢,她永遠是那個一次又一次被無情傷害的人。
最終,德裔演員路易斯·蕾娜獲得了阿蘭的角色。幾年后,她憑借這次出演榮獲了奧斯卡獎最佳女主角獎。
像一個在外闖蕩失意的孩子,此刻,黃柳霜內心萌生了一個強烈的愿望——回到故國去看一看。
黃柳霜很快做了決定。她拿起自己的美國護照,來到移民局,申請430表格。這是她被歧視的一部分。每次離開美國前,她都要將這個冗長的表格填一遍,以確保返回美國時不被拒絕入境。多年往返歐洲,這個表格已經填了無數遍,但這一次,她的目的地是中國。
為了充分了解中國,臨行前,黃柳霜閱讀了林語堂的《吾國吾民》。林氏幽默的文筆以及睿智的見地令黃柳霜非常欣賞。
此時的中國,最大的公眾話題是抗日,覆蓋全民的文化主題是“新生活運動”,而與電影有關的大眾關注事件,一個是胡蝶連續三年被媒體評選為“電影皇后”,一個是阮玲玉自殺。
胡蝶出生于1908年,阮玲玉出生于1910年,她們與黃柳霜是同一代電影明星,都出演過無聲片。阮玲玉在電影中扮演的角色與黃柳霜有某種相似之處。她多次出演風塵女子,兩次在電影中慘遭強奸,在四部電影中以自殺收場。這與黃柳霜頗為不滿地自嘲“我早已死過一千次”如出一轍。但若從影片表現主題的深刻性來講,我覺得阮玲玉的大部分電影在藝術成就上要超過黃柳霜的片子。像《神女》《新女性》都是揭示女性生存現狀的現實主義佳作,它們的思考性遠在當時普通中國大眾的理解之上。所以,主演符合中國傳統道德觀的通俗劇情片《歌女紅牡丹》《姊妹花》的胡蝶更受大眾的擁戴。阮玲玉的不幸從電影中延伸到了生活中,私生活塑造出的阮玲玉形象觸犯了普通中國人的道德觀,他們最終用口水將她推向了死亡。但吊詭的是,有十萬余人參加了阮玲玉的葬禮,足以證明人們對她的喜愛。這份喜愛顯然是充滿矛盾的。這時的胡蝶個人生活尚未有“瑕疵”,人們還未來得及將矛盾傾注于她。
這些都發生在“新生活運動”的背景下。國民政府耗時十余年推行的“新運”此時剛剛拉開帷幕。它“提倡禮義廉恥的規律生活,以禮義廉恥之素行、習之于日常生活衣食住行四事之中”。簡單說,就是以傳統道德觀來改善國民的思想和行為習慣,塑造出新的國民性,達到“生活藝術化、生活生產化、生活軍事化”的目標。“新運”本身其實是個悖論,它名曰“新”生活,其實是一場政府主導的干涉民眾自由的倒退行為。它將人們的個人生活納入了行政法規,在推行的過程中鬧出很多笑話。比如,在重慶,因為有些新潮女性的著裝被認為有傷風化,警察便粗暴地剪掉了她們的衣服。進而在1934年出臺了《取締婦女奇裝異服辦法》,詳細規定了著裝要求。具體到“袖長最短須過兩肘關節前一二寸;左右開衩旗袍其衩子不得過膝蓋以上三寸,短衣須不現褲腰;凡著短衣者均需著裙,不著裙者,衣長須過臀部以下三寸;裙子最短須過膝四寸以下”,等等。
這就是黃柳霜即將到來的中國。毫無疑問,無論是她扮演的銀幕角色,還是她生活中的個人形象,都不符合官方與民間的期待。不過,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沒有什么能阻止她決定了的事。她很清楚,中國之行是她此生必須完成的夙愿,是必然之旅。
7
1936年2月9日,三十一歲的黃柳霜在黃浦江畔走下胡佛總統號客輪,第一次踏上了中國的土地。
碼頭上人頭攢動,那是成千上萬慕名而來的影迷。香港的媒體報道稱,時任駐法大使顧維鈞夫婦和京劇大師梅蘭芳也在迎接的人群中。他們在歐洲曾與黃柳霜有過愉快的交往。
與家人在酒店短暫相聚后,黃柳霜出席了記者會。媒體很快將問題轉到她扮演的那些角色上,質問她為什么要出演這些辱華影片。黃柳霜回答道,即便我不出演這樣的角色,也會由日本或朝鮮的演員來演,那樣的話,我也會喪失盡量改變中國形象的機會。她還表示,1933年以來,自己已經很少出演美國電影,大部分時間在歐洲度過。最后,她著重表達了此行希望了解“祖國的風土人情,了解中國同胞,懂得其他一切與中國有關的事情”。她不俗的氣質和高情商的應對贏得了中國記者的初步好感。
不久,顧維鈞夫婦為她舉行了歡迎晚宴。令黃柳霜驚喜的是,在晚宴上她見到了林語堂。這次見面令兩人結下真摯的友誼。不久,林語堂一家遷居紐約。黃柳霜將他介紹給了自己的記者好友維克滕,后者將這位中國著名作家引薦到了美國文壇。
在上海的時光令黃柳霜愉悅,隨行的美國攝影記者黃海升用攝像機拍下了她流連上海街頭的畫面。顧維鈞的夫人黃蕙蘭將自己的私人旗袍裁縫介紹給了黃柳霜,她定做了一大批中式服裝。后來,這些服裝都出現在了她出演的電影中,使她看起來更具中國風韻。
不和諧的音符出現在香港。3月,黃柳霜準備回廣東臺山老家探訪,應電影同行的邀請先行抵達香港。當時,黃柳霜患上了流感,下船后對待前來歡迎的影迷態度稍顯冷漠。這一下子觸動了他們敏感的神經。人群中馬上有人喊道:“打倒黃柳霜!侮辱中國的小丑,不要讓她上岸!”現場開始騷亂起來,花籃也被激動的人群損毀。黃柳霜不禁失聲痛哭。之后,香港的民間組織發起了抵制黃柳霜行動。在臺山長安村的黃善興很快接到了抵制組織的電報,警告他不要讓黃柳霜踏足長安村,否則,黃氏一家都會被趕走。黃柳霜無奈,只好到姐姐的住處躲避了數日。為了不給家人添麻煩,黃柳霜決定先去菲律賓待一段時間,希望時間能平息這場風波。一個月后,黃柳霜終于回到了祖輩的故居地長安村。
黃善興對女兒的這次回鄉非常滿意。父女倆從未如此輕松地相處,他們漫步在鄉間,饒有興致地觀看村人在農田和魚塘中忙碌。對黃柳霜來說,回到長安村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這代表了她真正觸摸到了故鄉。這片生養了她先祖的土地,從此不再只是夢里的一份鄉愁。
在故鄉小住后,黃柳霜返回上海,在胡蝶的陪同下參觀了明星電影公司。兩人一年前在英國相識,這次有了更深的交往,自此結下了深厚的友情。5月,黃柳霜在南京、山東和天津短暫停留后,又動身前往北平。
雖然報紙上還充斥著對黃柳霜充滿爭議的報道,但她在北平還是受到了社會名流的盛情款待。在一次宴會中,黃柳霜見到了京劇名家李萬春,并欣賞了他的表演。黃柳霜被李萬春的才華深深打動,感慨不能長留中國,這樣美的藝術無法經常欣賞。雖然在中國她被各界達官顯貴奉為上賓,但真正令她產生交流欲望的還是藝術家。黃柳霜在北平停留了四個月,在一所戲劇學校進行了短期學習,頗具語言天賦的她還上了國語課。
報紙上批評的聲音漸漸弱下來。這主要得益于黃柳霜重視友情的品格和她善于交際的能力。在上海,梅蘭芳和胡蝶公開對她表達了友誼,這令持有偏見的人們重新審視她的成就。在北平,一直對黃柳霜進行批評報道的《北洋畫報》也改變了對她的態度,刊出了一張黃柳霜與時任蔣介石顧問司徒雷登的合影,這無疑增添了人們對黃柳霜的尊重。因為一直沒有結婚,黃柳霜特別看重友情。她常常通過寫信的方式與世界各地的友人保持聯系。她把這種交往方式看作美好的事,并為此印制了精美的專屬信箋。這可能也間接地鍛煉了她的文筆。有大量資料證明,她一生撰寫過很多文章,發表在各種報刊上。她甚至還為《上海快車》中惠菲的角色創作了一首獨白詩,在舞臺表演中朗誦。
中國之行療愈了黃柳霜內在的傷口,讓她的心找到了停靠之處。在一篇返美之后發表的文章中,黃柳霜寫道:“雖然像父母一樣在美國出生,但我卻是一個純正的中國人,比任何時候更中國。當完成自己的首次尋根之旅后,我發現自己在這里焦躁不安,尋找某種找不到的東西。這種東西中國人在幾個世紀以前就已經找到了,即心靜如水。這來自于對生活的感悟,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寧靜。”在接受美國《現代銀幕》雜志采訪時,黃柳霜則表達了對好萊塢的不滿和期待:“我覺得我們應該把真正的中國人展示給世人,就算只是為了更正過去電影中的印象。”
8
人們很快看到了中國之行給黃柳霜帶來的變化。1937年秋天,派拉蒙公司開拍《上海的女兒》,黃柳霜出任女主角。這還是一個為父復仇的故事,但黃柳霜扮演的林蘭英與由韓裔演員菲利普·安扮演的男主角以正面形象出現,并在影片結尾喜結連理。黃柳霜對這個角色非常滿意,在整個拍攝過程中都很開心。她告訴媒體,《上海的女兒》對中國做了正面描述,里面有了令人同情的角色。
《上海的女兒》公映后獲得了不錯的票房。中國的媒體也給予了少有的好評。其中一篇評論文章寫道,黃柳霜早年的演出“與祖國疏遠”,如今她回到祖國的懷抱,“對自己的錯誤有所悔悟”。在她離開中國的時候,聲稱從此以后只拍攝對中國做正面評價的電影,《上海的女兒》表明她信守了自己的承諾。
黃柳霜重新忙碌起來。像所有的華裔一樣,勤勞幾乎是她鮮明的工作特征。即便在好萊塢這個紙醉金迷的地方,她也甚少享樂。1938年,黃柳霜在六個月里接拍了三部影片。之后,她又迎來了自己的一部重要作品《唐人街之王》。
在這部影片中,黃柳霜扮演一個在唐人街開診所的醫生。為了演好這個角色,黃柳霜特地到一家醫院觀摩。她穿上外科醫生的制服,戴上口罩和帽子,像個真正的醫生一樣,全程觀看了一次危險的腎臟手術。她的演技最終獲得了來自世界各地媒體的贊譽。鑒于《上海的女兒》的良好票房,派拉蒙公司也將她這部影片的片酬提高到九千七百九十美元,使她成為片酬最高的亞裔演員之一。
此時,中國的抗日戰爭已全面打響。黃柳霜心系祖國,從1937年就開始資助抗日援華組織美國援華聯合會,并積極籌款,為中國購買緊缺藥品。她的義舉得到了李宗仁的稱道,親自致函感謝黃柳霜。1938年,黃柳霜又發起了一次義賣活動,將自己的大部分禮服拍賣,所得款項悉數捐給中國銀行的專項基金,用于幫助中國的戰爭難民。
黃柳霜還在自己的舞臺演出中加入抗日內容。1939年,她排演了一部舞臺劇作品《路障之內》,揭露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的暴行。在電影作品方面,黃柳霜在1942年接拍了兩部抗日題材影片《轟炸緬甸》和《重慶來的女士》。雖然影片的藝術成就受到媒體的質疑,但其報國的赤子之心受到了中國同胞的廣泛稱贊。
一個洗衣工的女兒,高中未畢業就輟學投入演藝圈。作為少數族裔,靠自己的聰明和勤奮,在眾星云集的好萊塢贏得一席之地。黃柳霜取得的成功到今天也未有第二個華裔演員可以超越。在這條她自己選定的事業之路上,她完成了一個現代女性有關自我修養的全部成長。而對深陷戰火的祖國的掛念和諸多義舉,則使她的成長從個人延伸到了社會。作為習慣于活在眾人目光中的明星,黃柳霜一定對自己人生的劇本能走到此刻感到欣慰。她可能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有一天,會有一股強悍的力量很輕易地毀掉了這一切。
1942年底,宋美齡以蔣介石特使身份訪美,在國會上進行了精彩演講,在美國引起轟動。好萊塢為宋美齡舉辦了有二百位明星參加的特別茶會,她被安排與眾多女明星坐在一起。包括英格麗·褒曼、金吉·羅杰斯等當時有名的女演員都參加了這次盛會。但人們發現,作為華裔的黃柳霜卻沒有出現在這二百位明星中。事后,黃柳霜的朋友們為她感到不平,認為她是最有資格出現在那里的人。她的缺席是這場茶會唯一的敗筆。茶會的主辦者聽到這些言論感到很不安,隱晦地解釋說沒有邀請黃柳霜是有特殊的原因。后來了解到的真相顯示,宋美齡曾委托一位姓熊的先生專門找到主辦方,特別要求不能邀請黃柳霜參加這次活動。
茶會事件對黃柳霜造成了巨大打擊。這無聲的鄙視比媒體公開的指責更令她心寒。影響很快擴散開來。宋美齡對黃柳霜的否定態度引導了美國人對她的不良看法。在美華人重新回憶起黃柳霜曾飾演的那些角色給他們帶來的恥辱。這些回憶迅速遮蔽了黃柳霜為改善形象所做的巨大努力。加之年近四十的黃柳霜電影資源日漸匱乏,不再如以往那般耀眼和活躍,這最后的印象就被漸漸固定下來。沒人再愿意談論她的風華、才氣與愛國情懷,似乎那些與負面的“龍女”和“中國娃娃”形象相比都不值一提。
歷史可能就是這樣。浩瀚的洪流中,能留下名字的人本就不多。就算勉強留下了名字,也頂多被一兩個標簽概括。很遺憾,最后留在黃柳霜名字上的標簽是令人失望的。
今天,我們或許可以從美國作家漢娜·帕庫拉所著的《宋美齡傳》中找到些許答案。書中提到,宋美齡此次訪美期間住在白宮。白宮的職員們對她高高在上的傲慢態度頗多抱怨,他們說:“除非你是內閣要員,否則在蔣夫人眼中都是‘苦力’。”羅斯福夫人對此也有評價:“蔣夫人能對民主侃侃而談,卻不知道如何在生活中體現民主。”但在當時,大多數人似乎還認識不到這一點。宋美齡曾在公開場合說過:“我要讓美國人知道,中國不全是苦力和洗衣工人。”想必這也說出了其時很多精英華人的心聲。與宋美齡的出身、地位和教育背景相比,洗衣女工出身的黃柳霜銀幕形象卑微妖毒,私生活有違中式道德,顯然不應該是華裔女性的最佳代言人。
然而富有意味的是,宋美齡這次訪美直接促成美國國會廢除了執行六十余年的《排華法案》。中美民間交流的大門被重新打開,千百萬華裔勞工受益于此。但似乎只有黃柳霜被永遠隔在了門里。
此后,黃柳霜漸漸淡出了電影圈。但她還需要維持生活,電視和廣播成了她新的工作陣地。這段時期陪伴她的是她最小的弟弟錦英。因為年輕時置有地產,也與所有華裔一樣善于積攢存款,黃柳霜得以在去世前都維持了體面的生活。她為錦英開了一家小禮品店,有一段時間錦英有事,她甚至充當了店員的角色。但正如她曾經說過的那樣,她從東方哲學中找到了心靜如水的狀態,并不為曾經的聲名所累。如果說還有什么事令她難以釋懷,那只有一件,就是一直也沒有遇見那個可以執手偕老的愛人。
我其實很想知道,在她獨自一人靜默的時光里,是否會轉動唱機,聽聽那首埃里克·馬施威茨為她寫的歌。20世紀30年代,在他們一見鐘情后,這位日后成為著名編劇的英國記者便陷入了對她不能自拔的思念。某個周日的早晨,他把與柳霜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列出了一個長長的清單,然后在每一條后面都注上:這讓我想起了你。思念依然無法排解。他索性打電話給他的作曲家朋友杰克·斯特拉齊,在電話里把寫在紙上的那些曾經為愛做過的愚蠢而又瘋狂的事情一句一句念給對方聽。杰克被他的文字深深打動,很快譜寫了曲子。于是,便有了一首流傳后世最終成為爵士經典的凄美情歌《這些傻事》(《These Foolish Things
》)。留有唇印的香煙
浪漫旅行的機票
我心仍有羽翼
這些傻事
讓我想起了你……
隔壁公寓叮咚的鋼琴
向你訴說衷腸的無狀言語
游樂場五彩的秋千
這些傻事
讓我想起了你……
樹葉燒焦的味道,哀哀號叫的汽笛
街道上兩個夢游般的情侶
無處不在,你的魅影
這些傻事
讓我想起了你……
1960年,黃柳霜拍攝了她最后一部電影《黑衣肖像》,在片中飾演女仆唐尼。同年,她的名字鑲嵌在了好萊塢的星光大道上。
1961年2月3日,黃柳霜因心臟病突發在家中去世。這一年,她五十六歲。
2019年,第二位華裔女明星在星光大道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是劉玉玲。在星光大道留名演講中,劉玉玲說道:“如果我的作品在某種程度上幫助彌合了最初賦予黃柳霜的刻板角色與如今(亞裔獲得的)主流成功之間的鴻溝,我很高興能成為這個進程中的一部分。”
注:本文名字出自詩人約翰·姚的詩歌《無人試吻黃柳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