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業亮
2018年春天剛過,遼寧省的第一書記們就下派到了各地鄉村。錦州義縣大定堡鄉就來了幾個大學里的第一書記,其中有兩位老師——三十多歲的小韓老師和四十多歲的李老師。他們來到大定堡鄉當天就開始了工作。
經過一周的入戶走訪和村屯調研,他倆共同的感受是一個字——難。義縣是遼寧省有名的貧困縣,義縣的西山地區又是該縣老大難。丘陵地貌,地塊凌亂,常年干旱,機井不足,玉米為主要作物。種植玉米能出多少錢啊?一畝地收入六百塊,除去成本,一年忙下來也就剩三百元左右。人均兩畝地,一個家庭加到一起也不會超過十畝土地。一個家庭的收入可想而知。
誰不知道大棚掙錢呢?可全村一個大棚也沒有。為啥不建大棚呢?普遍的回答是:建了也不知道種啥,種了也賣不出去。
兩位老師愁了。借著周末回家探親的機會,他們拜訪了大連的一家蝴蝶蘭基地。在這個基地,他們發現了百香果。
基地的主人小張,是大連當地一位有名的新農人,大學學的是林業專業,擁有遼寧地區有名的蝴蝶蘭專業基地,也種植一些百香果,在圈子里小有名氣。小張熱情地接待了他們。這東西當年種植,當年見效,管理相對不復雜,再說我都種植好幾年了,技術上問題不大。小張邊帶他們參觀邊介紹道。
看完了種植,再去考察市場。那年春天,市場上的百香果賣到了12塊錢兩個,用紅色的袋子包著。12塊錢兩個,那可就是30~40塊錢一斤,這個價格真是夠貴的啊!
年輕人的生命充滿熱情與干勁。一周后,大棚便和鄉政府談下來了,兩個大棚一年的租金一萬塊。事情定下來就開始預訂百香果苗,計劃著5月中旬進行種植。
棚里招來了個干活的大姐,姓蔡,大家都叫她二姐。初見二姐,她人木訥,不太愛說話,總是穿著灰色工作服,戴個帽子。帽子總是塌塌的,跟人見面總是低著頭。二姐在家里排行老二,書讀得不多,又總說自己傻,所以大家都叫她二姐。
二姐每天干活都是早來晚走。這個從百香果大棚的環境就能看出來。百香果的葉子落地后非常容易發霉,但是大棚里從未見過發霉的葉子,哪怕一次也沒有。韓老師和李老師知道,他們招到了一個勤快人。
2018年的夏天非常炎熱,室外的溫度最高能達到36度,大棚里的溫度更不用提。7月份開花了,因為溫度過高,花沒有坐住,果子、花幾乎掉光了,到8月末的時候,整個大棚里就四個果子。兩位老師看著心疼,這一炮要是沒打響,不僅影響自己的士氣,對他們脫貧致富的事業也是一個重大打擊。
說啥的都有,就是沒有伸手幫忙。倆老師上火,二姐也上火。忙活了大半年,總不能這樣就認輸了吧。鄉領導也找他們談話,給他們打氣:困難總是有的,今年不行明年來,咱們也沒有經驗,就要大膽嘗試,農村的工作不好干,錯了不要緊,明年再來!
再等等,會不會是溫度太高了,果坐不住?再有十天立秋,溫度下來了,應該還會開花。我們再等等吧。李老師回答說。
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反正也這樣了,總不能這時候認輸拔苗吧。二姐還是一如既往地澆水、放風、起簾子、放簾子。
很快秋風起了。
“你看!咱們棚里開花了,我們可以授粉了!”二姐最先發現了百香果的變化,“你看!你看這是坐果了!一個、兩個、三個……一棵樹就有這么多啊!”
接近“十一”,果子逐漸有成熟的了。他們發現棚里的百香果越長越大,已經比市場上的百香果都大了。這東西好吃么?誰也不敢保證。會不會很酸?會不會出現“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的結果?
2018年9月26日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大定堡的第一個百香果成熟了。二姐和韓老師、李老師一起,準備品嘗自己的勞動果實啦!第一口下去,口腔里充盈著一股特別的香氣。李老師激動地說:“對的,就是這個味道,一點不比南方的差,而且香氣還更好,也更甜。哎呀!太好吃了!”李老師臉上洋溢著說不出的喜悅。
“哎呀媽呀!太酸了,我可吃不了。這東西啥玩意啊,我可不吃,我可不吃。這是不是沒有種好啊?”二姐卻覺得太酸了。
“放心吧二姐,就是這個味道!如果產量沒有問題,咱們就成功了!”李老師興奮地說。
后來經過測算,第一年的收獲就達到畝產一千五百斤,總計出產六千斤。種果樹第一年就見回頭錢兒,這是村民們以前不敢想象的事情。百香果種植在當地搞出了一點名氣,很多人慕名來參觀。二姐每次看到來參觀的人,都是盡力往后躲,從來不往前湊。其實二姐也挺喜歡讓人來看、讓人夸獎的感覺,心里還是舒服的。
種植成功了,下一步就是銷售的問題。包裝怎么做?推廣怎么搞?營銷怎么落地?這都是要思考的。他們最終選擇了做電商。韓老師負責包裝設計,李老師負責接訂單,二姐負責打包和檢查,快遞這件事交給京東。隨著精準扶貧工作的深入開展,2018年深秋,東財、大外、渤海大學前后都召開了扶貧第一書記農產品展銷會。這批百香果竟然入選了當年的省內農業展覽和中國美食大賽。
后來義縣、錦州的地方媒體和遼寧電臺不同的欄目都過來采訪了。一開始,鏡頭更多的是對準兩位駐村扶貧的老師,但時間一長,記者也把鏡頭對準了二姐。這時候二姐總是很靦腆。“哎呀,我可說不好,我可沒有上過電視。”
半月之后,節目播出了,人們在電視上看到了二姐,二姐在新聞里分享著百香果的種植技術,說得頭頭是道。這些年在屯里栽樹沒有受到過這么大關注,也沒有受到這么多的夸獎,何況這還給錢呢。二姐心里美滋滋的。
二姐是當地建檔立卡的貧困戶。二姐因為家庭原因,沒法出去干活,大棚干活的收入是家里收入的主要部分。她在大棚里干活,一年穩定的收入能有兩萬多塊錢。每次產果子結束,二姐都會收到老師們多給的半個月工資的紅包,一年下來就多了一個月的工資。傳統節假日,她還會收到一個表示感謝的紅包。二姐這人憨厚,從來也不挑多嫌少,每次收到工資的時候就是一句:“嗯,知道了。”多一句話也沒有。
這三年多,二姐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第一年她總是說:“你們說啥我就干啥。”第二年,她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經常提醒:“韓老師,我覺得你們該準備肥了,咱們這個快要用完了。”或者說:“李老師,你該準備開始銷售了,再有十天估計就開始成熟了。”再或者:“大棚的軸承已經有點問題了,我準備最近修理一下,你們進城時順便帶點膠帶回來吧。”到了第三年,二姐已經可以完全自己管理大棚了:
——“你好,是順豐嗎?今天發六個包裝,你們過來一下,順便帶著盒子,這樣能便宜一點。”
——“你好,是泡沫箱子工廠嗎?上一批盒子已經用完了,你再發一部分過來吧,三斤五斤的都要,各二百個左右,要硬發泡那種的哈。”
——“高姐,李姐,你們明天過來干活吧,明天摘果子了,和上次一樣,一天70元行不?早上早點開始涼快,天黑前結束,中午管飯。”
……
從二姐一板一眼的工作安排中,老師們深刻地感受到一個貧困戶的變化。兩三年過去了,二姐不僅學會了百香果的種植技術,冬季剪枝以后,還利用大棚空余的地方種植上了蔬菜。春天一到,大定堡山上還是挺冷的,到處光禿禿的,但是百香果大棚里已經春意盎然,甚至有了初夏的味道。滿眼的百香果苗正在努力發育,間種的蔬菜日漸成熟。通過種菜獲得收入,是大棚種植百香果的第二年開始的。這讓二姐又獲得了一筆額外的收入。
五月下旬,二姐準備在家里的后山上養一兩百只雞,等冬天來臨的時候,也會是一筆不錯的收入。二姐的女兒在家帶孩子,不方便外出工作,但因為百香果的種植而找到了電商的推銷方向,每天拍視頻、接單、發貨,也忙得不亦樂乎。讓鄉村留住年輕人,讓年輕人在鄉村找到自我的發展機會,這讓駐村工作的老師們感到很高興。“其實發展電商好啊,這東西采摘、分揀、包裝、發貨,都需要人干活,用電腦我們老人不會,但是其他的活我們能干啊,這樣村里人都能跟著賺錢,而且銷售價格還高。兩個老師多教教我們,帶著我們干啊!”這是村民們最樸素、最真實的感情流露了。
百香果項目帶來的不僅是二姐一年兩三萬塊錢的收入,更重要的是對這個貧困山區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帶來的影響和變化。
2019年冬天,事情發展得更神奇了,不知道通過啥渠道,北京電商、沈陽百香果批發商、云南百香果種苗基地都知道了北方第一家百香果種植基地——錦州大定堡的名字。有的來談電商,有的來談批發,有的來談大面積苗木引進技術,還有人來挖二姐當技術員,說給雙倍的工資。二姐并沒有走,她說:“兩位老師這么大老遠的到我們這里工作,帶我們做事情,我不能技術學會了就不干了,至少得把這三年的工作干完再考慮其他的。”
隨著百香果的引進與種植,二姐的變化是明顯的,不僅在收入層面,也體現在精神境界上。有一天,二姐問:“老師啊,問你們點事情,你說入黨該咋申請啊?”
老師們挺納悶地問二姐:“為啥想起來要入黨啊?”
二姐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說:“咱們認識好幾年了,我特別感謝你倆給我們全家帶來的幫助。你們改變了我的生活。我現在有了點技術和經驗,我想把這個技術和經驗跟村里人分享一下,是黨員的話,人家就更相信我了。我就想像你們一樣,能夠真正為大家伙兒考慮,做點實事,讓老百姓富起來。我想你們有啥特殊的地方,當老師我文憑有限,水平不行,我合計你們都是黨員,我相信共產黨是一心為老百姓的。我沒文化,不知道我想的對不對,你倆見笑了哈。”
2020年春天,大定堡開來了很多臺推土機,大棚要擴建了——由原來的兩個擴建到十個。今年冬天,大定堡鄉就成為真正的北方百香果之鄉了。村民們都期盼著那一天。那一天也一定是幸福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