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蘭朵
1907年7月6日,弗里達·卡羅(Frida Kahlo)在藍房子出生。藍房子是人們后來的叫法,弗里達一生的大部分時間居住在這里。現在藍房子成了一座展示弗里達·卡羅物品的博物館,位于墨西哥城的科約阿坎區。這個歷史悠久、藝術氣息濃郁的地區,還曾住過文學大師加西亞·馬爾克斯。不過兩人并無交集,弗里達·卡羅在1954年就去世了,而馬爾克斯是在1961年才搬來的。這里是墨西哥城最具魅力的地方,藍房子幾乎是所有旅行者的必訪之地。
弗里達的父親吉列爾莫·卡羅是德裔猶太人,一位優秀的攝影師。除此之外,他還是一位業余畫家,充滿激情的鋼琴手,熱愛孩子和生活的父親。弗里達在家中排行第三,漂亮、聰慧、活潑,并且像男孩子一樣調皮、倔強,與父親脾氣相投,深得他的喜愛。吉列爾莫教卡羅攝影,也讓做版畫的朋友指導她畫畫。不過,弗里達最初的志向卻不是藝術,而是想成為一名醫生。這源于弗里達在六歲的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癥。她的右腿比左腿瘦小,還比左腿短一小截。身體的殘缺過早地讓她意識到了醫學的重要,她希望有一天可以幫助別人避免自己的痛苦。
從童年時代起,弗里達就成了一個跛腳姑娘。但這沒能令她變得消沉,她的天性中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自信與頑強。她像那些身體健康的女孩子一樣,喜歡打扮自己。在藍房子展出的物品中,有一雙特制的紅色靴子。它的特別之處在于兩個鞋跟不一般高,用來矯正主人不一樣長的雙腿。在有關弗里達的資料中,也記載著她經常為那只瘦小的腿套上三五條長筒襪,以使兩條腿看起來一樣。而傳統的墨西哥長裙幾乎成了弗里達一生的著裝標配,用來掩飾她腿部的缺陷。這一切都被細心的父親看在眼里。因為患有癲癇,吉列爾莫比其他人更能理解弗里達的內心。他把更多的愛給了弗里達,鼓勵她進行拳擊、摔跤等各種運動,讓她變得更堅強。他還用自己的方式教會了弗里達如何表達和釋放內心的情緒,以抵御他人的嘲笑和心里的寂寞。身為攝影師的吉列爾莫喜歡為家人拍攝肖像。弗里達一生中大部分照片出自父親之手,影像里的弗里達或目光深邃,或充滿哀愁與思索。這在上個世紀初的普通人像攝影中并不常見。吉列爾莫還常常以自己為模特進行拍攝——開心的、難過的、搞笑的,甚至裸體的。他以這種方式記錄下自己的喜怒哀樂。這無疑開啟了弗里達對藝術的理解。所以,在她經歷了殘酷的車禍之后,躺在床上,拿起畫筆,首先想到的是對著鏡子畫自己。而且,她要畫的不是自己的外表,而是自己的內心。可以說,在藝術的道路上,父親是弗里達的啟蒙老師。
弗里達一生留下了兩百多幅作品,其中三分之二是自畫像。在這些令人戰栗的作品中,弗里達反復描摹自己的經典形象——濃密的一字眉、冷峻的神情、插著碩大花朵的盤發以及色彩艷麗的傳統墨西哥長裙,她也以充滿隱喻的超現實主義手法,鮮血淋漓地展示出了身心的巨大傷痛。這些自畫像最終成了弗里達標志性的作品,也給弗里達·卡羅這個名字賦予了“承受生命的傷痛”這一特殊含義。
當然,在十八歲之前,這一切尚未來臨。弗里達·卡羅在家人的愛護下長成了一個快樂的姑娘。她學習成績優異,考入了兩千人中只錄取了三十五名女生的墨西哥國立預科學校,信心勃勃地為成為一名醫生準備著。而且,她也有了自己的初戀。她的男朋友是個身體正常的帥氣小伙子,名叫亞歷杭德羅·戈麥斯·阿里亞斯。
校園中的弗里達并不是個安靜的女學生,頑皮自由的天性使她更喜歡和男孩子們在一起玩。她和他們一起學習、辯論,也和他們一起搞惡作劇。
這期間,享譽墨西哥的著名畫家迭戈·里維拉 (Diego Rivera)正受邀在這所著名學校的禮堂創作壁畫。弗里達和伙伴們總跑過去看他畫畫,或者秘密跟蹤他的風流韻事。當然,也免不了要捉弄他。弗里達會設法從籃子里偷走迭戈的午飯,有一次還在臺階上灑下肥皂水,希望他滑倒……不過迭戈對這些調皮的孩子只是一笑置之。與阿里亞斯深陷熱戀中的弗里達此時并不知道,這個年長自己二十一歲,畫藝驚人、幽默風趣、風流成性的男人,有一天會成為自己的丈夫;也還沒有在經歷過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劇痛之后,說出那句足以概括她一生的話——“我一生中遭受過兩次重大事故,一個是車禍,另一個是迭戈·里維拉。”
1925年,弗里達年滿十八歲,嶄新的人生畫卷即將展開,然而命運卻在此時送給了她一份沉重的成人禮。
9月17日這一天,弗里達和男友阿里亞斯上了一輛木質公交車。兩人在車上興致勃勃地聊著天。突然,一輛電車從路邊橫沖過來,公交車沒來得及躲開,車禍就這樣發生了。阿里亞斯事后是這樣描述這場悲劇的:“那輛公共汽車突然就爆裂成了上千塊,斷裂的扶手直接撕扯開了卡羅的軀干。”確實如他所描繪的那樣,扶手從弗里達上半身左側插入,從她的陰道刺出。當時車上有一個畫匠,帶了一包金粉顏料,在兩車沖撞時,金粉全都灑到了弗里達的身上。她當時就像一個化妝舞者,金燦燦地倒在血泊里,像一幅畫一樣凄美。
弗里達的脊椎、鎖骨、肋骨、骨盆,都斷了,左肩的關節永久性脫落,右腿骨折了十一處,腳也碎了一只。經過復雜的手術,弗里達死里逃生,但是卻永久喪失了生育能力。后來,她總把一句話掛在嘴邊:“我沒有病,我只是碎了。”這副破碎的軀體為弗里達此后的人生帶來了綿綿無盡的疼痛,以至于她漸漸忘記了不疼是一種什么感覺。她說,“一到夜里,死亡就來到我的床邊跳舞。”到四十七歲去世為止,弗里達一生共經歷了三十二次手術。她最終以病人而非醫生的身份和醫院結下了不解之緣。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弗里達后來將她的醫學知識運用到了繪畫里。她在畫中展示的心臟、血管等人體器官分外精細和生動。當這些滴著血的器官以獨立的姿態夸張地和人物站在一起時,那種悲劇效果令人震顫。
弗里達躺在床上,除了雙臂,全身幾乎都不能動。為了打發寂寞,她想到了畫畫。父親為她做了一個特制的畫框,并在床頭為她懸掛了一面鏡子。車禍給她的人生帶來的打擊,弗里達是一點點才意識到的。最初她還試圖挽回男友的心,并為此對著鏡子畫下了自己第一幅自畫像。這幅畫像中的弗里達穿著紅色絲絨長裙,溫婉柔美,和她以后的自畫像風格截然不同。她想用這幅畫表達對男友的愛慕,請求他不要離開她。但阿里亞斯最后還是與家人移民去了歐洲,逃離了破碎的弗里達。
為了給弗里達支付手術費,她的父母幾乎賣光了全部家產,生活變得越來越艱難。此時的弗里達想到了生存問題。當她以頑強的毅力重新站立起來時,首先做的一件事,是抱著她在病床上畫的那些畫去找迭戈·里維拉。
此時的迭戈雖然還沒有被蓋棺定論為“墨西哥壁畫之父”和“墨西哥國寶級畫家”,但是已經與大衛·西蓋羅斯和奧羅茲柯并稱為“墨西哥壁畫三杰”了。他從十歲開始就進入墨西哥的圣卡羅斯學院學習繪畫,在這里經過了七年嚴格的學院式訓練。1907年,他游學歐洲,先后到馬德里和巴黎學習繪畫。他受意大利古代濕壁畫啟發較大,同時也深受高更、塞尚及立體主義的影響。在政治上,迭戈·里維拉信奉共產主義。他于1922年從歐洲回國,加入了墨西哥共產黨,并積極開展壁畫運動,用壁畫宣傳墨西哥民主革命。他的作品具有墨西哥民族傳統和現代技法相結合的新風格,很受歡迎。回國后,他不斷被邀請為教育部、國家宮殿以及其他一些重要建筑繪制壁畫。
弗里達沒有受過繪畫方面的專業訓練,所以她想請迭戈為她做一下評估,看看她能不能憑著繪畫謀得一碗飯吃。她在壁畫腳手架下見到了迭戈。她喊他下來,看看她的畫。
弗里達作品中“非同尋常的表現力”以及對內心世界的表達給迭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率而美麗的弗里達也同樣吸引了他。很自然地,迭戈成了弗里達的老師。
在相處的過程中,弗里達漸漸愛上了迭戈。她在給迭戈的一封情書中寫道:“真實太偉大,讓我口不能言,夜不能寐,耳不能聞,心不能愛。我感到自己已如困獸,卻不再害怕鮮血、時間甚至魔法。你心臟跳動的節奏,泄露了你的痛苦和恐懼。所有我提出的無理要求,都在你的沉默里找到了回答。我以暴力相邀,胡攪蠻纏,而你回饋給我光明和溫暖。啊,多么奇妙的恩典啊。我想要為你畫像,可是對你的愛太多太豐富,我竟不知道該用什么色彩。
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什么能比得上你的雙手和你綠金色的眼睛了啊。一天又一天,我的腦海里滿滿的都是你。你是深夜的明鏡,是劃破天際的閃電,是地球潮濕的天氣。你空空的腋間是我的避難所。我用手指,輕觸你的血液,在你噴涌出的鮮花中,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春天,將我的神經溢滿。”
1929年8月21日,二十二歲的弗里達與四十三歲的迭戈結婚了。弗里達·卡羅成了著名畫家迭戈·里維拉的第三任妻子。這位與吉列爾莫幾乎同齡的女婿為岳父還完了房子的貸款,還幫他償清了為弗里達治病所欠下的債務。
弗里達的母親并不滿意這門婚事,因為迭戈風流的名聲人盡皆知,而且他還離了兩次婚。但被激情灼燒的弗里達對她與迭戈之間的愛情充滿信心。她堅信自己是不一樣的,迭戈愛上了她的靈魂。她美麗,充滿智慧和激情,勇敢而倔強,雖然身體孱弱,卻散發出一股頑強的生機和力量。就連她不平衡并布滿傷痕的身體,都對他有著一股無法言說的誘惑力。他知道自己愛上了弗里達。但是在求婚的時候,他向弗里達坦陳,自己恐怕無法在身體上專一于她,因為醫生也證明了他在那方面的需求異于常人。弗里達問,那你能保證對我忠誠嗎?迭戈毫不猶豫地回答,對你,我將永遠忠誠。這段自相矛盾的婚前對話預言了他們此后的情感關系,也埋下了彼此傷害的種子。
婚后,迭戈繼續他的壁畫創作,賺錢養家,弗里達則享受著愛情和溫馨的家庭生活。這個時期她的畫作經常以家庭為主題,還沒有找到自己的方向。迭戈最了解弗里達的繪畫天賦,他建議弗里達不要再模仿他,大膽地去畫自己心中所想。可以說,迭戈是最早發現弗里達繪畫特點并加以引導的人,他是她一生的知音。他對弗里達作品的獨特價值也給過最精準的評價——“弗里達是藝術史上第一個女人,以全然魯莽的真誠以及安靜的殘忍,在她的藝術里潛心鉆研常見的卻獨特的、僅僅關于女人的主題。”
作為一個共產主義者和民族獨立運動的推動者,迭戈·里維拉經常創作攻擊統治階級和資本主義的政治壁畫,也為去殖民化和推動墨西哥本土文化不遺余力。他的政治主張和傾向影響著弗里達。弗里達從小成長在一個歐式家庭里,著裝風格比較西化。婚后,迭戈建議她穿墨西哥傳統服飾,展示祖國的文化遺產。她欣然接受,并將這一風格延續到去世。她也在自畫像中不停描繪著自己的墨西哥形象,從而使這一形象成了代表墨西哥女性的經典化符號,在全世界范圍內建立起了清晰的辨識度。如今,弗里達的形象被廣泛用在流行文化和商業的各個領域——手提包、鑰匙鏈、T恤、芭比娃娃、動畫人物……甚至網絡社交時代的表情包。它既表達了一種特定的生命狀態,也表達了一種生存觀念和態度,最終為弗里達·卡羅的形象賦予了精神和肉體、內在與外化、邊緣與大眾的多重寓意。
弗里達在愛情的滋潤下,在迭戈的影響和引領下,像一朵大麗花,馥郁地盛放了。他們一起作畫,一起喝酒、跳舞,彼此鼓勵,互相欣賞。這段短暫的蜜月期是弗里達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沒過多久,迭戈·里維拉就恢復到了以前的狀態。他開始不斷和模特、學生、演員發生性關系。弗里達很生氣,但迭戈告訴她,他和她們做那件事,就像握手一樣平常,只是用了一點力。弗里達說服自己相信那只是身體的碰撞,與感情無關。她理解了他,也接受了這一現實。但是弗里達無法阻止內心的痛苦,因為她愛迭戈。
1930年,迭戈·里維拉受紐約當代藝術博物館邀請舉辦個人作品回顧展,夫妻二人一起來到了美國。迭戈的藝術展取得了空前成功,聲譽鵲起。他接到了很多工作邀請,其中包括為洛克菲勒財團大樓畫壁畫。(這份工作后來因為迭戈在壁畫中畫上了列寧而被提前終止,壁畫也被銷毀。)迭戈投入到工作中,也投入到形形色色的女性伴侶中,準備在美國開拓自己事業的新高峰。這一時期,弗里達·卡羅僅被看作一位偉大畫家的迷人陪襯,她感到了內心的寂寞。
1932年,迭戈為底特律博物館創作壁畫期間,弗里達懷孕了。迭戈不希望她留著這個孩子,因為醫生早就預言她的身體承擔不了孕育的過程。但弗里達渴望做一個母親,也渴望為迭戈生一個孩子,她想試一試。然而不久她就流產了。兩年后的1932年,弗里達再次懷孕,但三個半月后,她再次流產,血流了整整十三天。她做母親的愿望徹底破滅了。
悲傷的弗里達拿起畫筆,將內心的感受傾注于筆端,畫下了《亨利·福特醫院》。在這幅畫中,赤身裸體的弗里達躺在醫院的床上,床單上一片血跡,她的手里緊緊牽著三條血管一樣的繩子,繩子上系著嬰兒、盆骨、懷孕的肚子等充滿生殖意象的圖像,充分展示了她內心的失落與身體的傷痛。從這幅畫作開始,弗里達發展出與丈夫完全不同的繪畫風格,展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繪畫形式——它們莊嚴地表現著女性真實、現實、殘忍、苦楚的品質。
1933年底,迭戈與弗里達回到了墨西哥城。
此時的藍房子已被迭戈邀請的建筑設計師胡安·奧戈曼重新設計改造過,成了那條街上一道亮麗的風景。人們今天看到的藍房子博物館就是這次改造后的樣子。它由兩座獨立的建筑組成,大一點的小樓是迭戈的工作室和居所,旁邊小一點的房子涂成了藍色,是弗里達的住所和畫室。兩座房子中間由一座天橋相連接。這組建筑形象地詮釋了兩人的關系——各自獨立卻又相依相偎。
事實上,此時弗里達與迭戈的感情已經出現了嚴重的裂痕。她對他身體上不停的背叛已經忍耐到了極限,流產和母親的去世更令她的情緒雪上加霜。而迭戈則將離開美國、回到墨西哥的不快歸咎于弗里達,脾氣變得很惡劣。最終,壓倒兩人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迭戈又一次更加出格的出軌。它直接摧毀了弗里達對迭戈的最后一絲信賴。
1934年的一天,外出歸來的弗里達發現,迭戈正在和她的妹妹克里斯蒂娜……她的世界一下子崩潰了。
弗里達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這次,她再也無法說服自己原諒迭戈了。
弗里達開始用酒精來麻醉自己,很長時間無法從傷痛中自拔。與身體的疼痛比起來,心靈的疼痛更令她難以承受。某一日,她在報紙上讀到一則新聞,講述一個男子對妻子捅了二十二刀,當警察訊問他時,他滿不在乎地說,那不過是些小傷口。弗里達由此獲得靈感,創作出了她最血腥的一幅畫《稍稍掐了幾下》。畫中,一個赤裸的女人躺在床上,身上千瘡百孔,鮮血淋漓,在她的床邊站著一個戴禮帽的男人,白襯衫上沾著血跡。這幅畫形象地記錄了克里斯蒂娜事件對弗里達的傷害。弗里達說,里維拉的每一次出軌,都是向她身上刺了一刀!而畫的名字也充滿了諷刺意味,這血淋淋的傷害,對迭戈來說,只不過是“稍稍掐了幾下”。因為出軌是他的本性、他的習慣,只是小事一樁。弗里達用慘烈直接的血腥畫面控訴了男權社會對婦女尊嚴的蔑視,這幅畫成了她最富有女權意味的一件作品。
迭戈從妻子的畫中感受到了她的痛苦,為彌補對她的歉疚,他后來為弗里達在藍房子周圍買了近千平方米的花園。而弗里達從這次事件的打擊中徹底蛻變成了一個獨立堅強的女性,她剪去迭戈喜愛的長發,徹底割去了心底對他的依賴,開始投身于藝術創作之中,并開始公開與各色情人約會。
迭戈·里維拉為妻子的外遇妒火中燒,他可以容忍弗里達的女性情人,卻無法接受她的男性情人。廣為流傳的一件事是,有一次,迭戈撞見了日裔美籍雕塑家野口勇在弗里達的床上,當即惱怒地拿起槍把他轟了出去。據說野口勇嚇壞了,狼狽地翻墻而逃。這位20世紀最著名的雕塑家,在1951年至1957年與電影明星李香蘭有過一段婚姻,并且曾拜師齊白石學習中國水墨畫。他后來跨領域從事景觀花園的設計,將東方園林的空間美學帶到了西方的現代理性設計當中。
然而對于弗里達另一位著名的情人,迭戈卻無法當眾發火,只能打掉牙咽到肚子里。因為他是迭戈自己請到家里的客人,也是迭戈崇拜的共產黨的領袖。這位大人物就是列寧的親密戰友,被稱作“蘇聯紅軍之父”的列夫·達維多維奇·托洛茨基。
列寧去世之后,蘇共中央內部展開了一場爭奪權力的斗爭,托洛茨基受斯大林、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三大巨頭的排擠,被撤銷所有職務,驅逐出蘇聯。托洛茨基流亡到了南美洲。1937年,在迭戈·里維拉的幫助下,托洛茨基獲得政治庇護,抵達墨西哥。迭戈盛情接待了托洛茨基,邀請他和他的妻子住進了藍房子。弗里達在迭戈的懇求下,暫時放下兩人間的感情恩怨,以女主人的身份加入了這場家庭間的革命友誼。托洛茨基與弗里達互相欣賞,很快結成了忘年交,之后發展出曖昧關系。
這一年,遠在巴黎的安德烈·布勒東憑借自己的詩歌、小說創作以及一系列綱領明確的思想理論文章和親力親為的藝術活動,完成了封神之路,成為“超現實主義”運動的領袖。作為一名1927就加入法國共產黨的黨員,他還在這一年就蘇聯黨內路線的斗爭發表聲明,反對蘇共中央的決定,成為托洛茨基的支持者。1937年12月,安德烈·布勒東接受了法國外交部秘書長圣約翰·佩爾斯的使命,決定前往墨西哥作巡回演講,介紹18世紀至當代的法國文學和藝術。而他接受這份工作的另一個目的是去墨西哥拜會托洛茨基。
1938年4月18日,經歷了一個多月的海上顛簸,布勒東和他的畫家妻子雅克琳·蘭芭所搭乘的“奧里諾科”號航船穿越茫茫的大西洋,抵達了墨西哥的韋拉克魯斯港。他的到訪在墨西哥藝術界引起了轟動。然而讓布勒東沒想到的是,前來迎接的法國使館工作人員既沒有為他安排住處,也沒有為他提供資金。他十分不解和憤怒。迭戈·里維拉到賓館拜會布勒東,了解到這種情況,當即答應為布勒東夫婦安排住處,布勒東欣然應允。隨后,迭戈將布勒東夫婦安排到了他的前妻家里居住。
5月初的一天,布勒東夫婦在迭戈的安排下來到藍房子。布勒東心情澎湃,他隨迭戈穿過鳥語花香的花園,終于見到了無限敬仰的托洛茨基和他的夫人娜塔麗婭·謝多娃。托洛茨基的氣色格外好,布勒東在文章中描繪他“像戴了副面具似的,讓人能感覺到他內心的平和,能戰勝最殘酷的厄運”。也是在這一天,布勒東和托洛茨基、里維拉拍下了那張著名的三人合影。它見證著共產主義信仰曾經在西方世界深刻地影響過無數杰出的藝術家。
在墨西哥,布勒東的另一大收獲是弗里達。他看到弗里達作品的瞬間就被震驚到了。當時,弗里達剛剛創作完成《水之賦予》。布勒東評價道:“這樣的藝術不乏淡淡的殘酷和幽默,只有它能匯集非凡的情感力,形成墨西哥特有的魅力。”他還敏感地意識到弗里達作品中的超現實主義意味。這令布勒東非常欣喜。“當我來到墨西哥,發現她近期的作品正在向純粹的超現實主義發展,我感到非常吃驚,也很興奮。盡管事實上,在構思她的作品之前,她并不知道任何有關超現實主義的學說,也沒有受到我的朋友和我自己的超現實主義行動哪怕是一丁點的影響。”布勒東隨即將弗里達的創作歸入了超現實主義陣營,大加推介。這直接改變了弗里達的藝術命運。盡管弗里達本人對這一藝術鑒定并不認可,她說:“他們認為我是個超現實主義者,可我不是。我從來不畫夢境,我畫的是自己的現實。”但是在后世的評價中,弗里達的創作風格還是被多數評論家歸為超現實主義流派。
布勒東夫婦的到來為藍房子帶來了藝術的新鮮血液,兩對藝術家夫婦經常一起討論各種藝術話題,相談甚歡。弗里達愛上了布勒東的妻子蘭芭,兩人由此發展出一段同性之愛。蘭芭的形象后來多次出現在弗里達的作品中。
在布勒東的幫助下,1938年11月,弗里達來到紐約,在具有超現實主義傾向的于連·勒維畫廊舉辦了自己的個人畫展。布勒東親自為畫展寫了序言,最終,超過半數的作品售出,三十一歲的弗里達在美國藝術界一鳴驚人。
在紐約,陪伴她的是著名攝影藝術家尼古拉斯·穆雷。穆雷出生于匈牙利塞格德,二十一歲移民到美國,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以先鋒性的彩色人像風格拍攝了政治、藝術和社會領域許多重要人物。他同時還是一名奧運擊劍運動員。他與弗里達的情人關系綿延了十年之久。1937年至1946年間,穆雷為弗里達留下了約五十幅經典照片,包括那幅廣為人知的登上《時尚》雜志封面的綠色背景肖像。穆雷的鏡頭捕捉到了弗里達奇異的神秘與自負的美麗。他深愛著弗里達,一度想和她結婚。但對弗里達而言,“無論任何距離,所有我眼睛看到的,所有我自身觸到的,都是迭戈”。穆雷終于明白弗里達只想自己做她的情人而非丈夫,忍痛結束了這段關系。
紐約畫展之后,布勒東再度邀請弗里達到法國來,他準備在巴黎再為她舉辦一次畫展。但這一次合作卻令弗里達很不愉快。
1939年,弗里達抵達巴黎。她以為畫展已經準備好了,但是發現什么準備工作都沒有做。“畫展整個是一團糟。”她寫信給尼古拉斯·穆雷,對布勒東大加抱怨,“我到了之后,我的畫還在海關,僅僅因為布勒東懶得去把關稅結了。故此,我不得不像個傻瓜一樣一天天等下去,直到我遇到了馬塞爾·杜尚(不可思議的畫家),后者是這群超現實主義瘋孩子中唯一一位腳踏實地的人……好吧,正如我告訴你的,在事情或多或少已經確定下來之后,幾天前,布勒東告訴我說,合作者皮埃爾·科雷看了我的畫后覺得,只有兩幅作品有可能展出,因為其他的太讓公眾感到‘震驚’了!我想殺了他,然后把他吞進肚子里,可是我現在對這里所發生的一切感到的只有厭倦,所以,我決定讓一切都見鬼去吧,趁我還沒有發瘋之前,馬上逃離這個亂七八糟的巴黎。”
然而弗里達最終還是堅持把畫展辦完了。盡管這期間她因水土不服得了一次腸炎,并且對住在布勒東女兒奧波的家里頗感不滿。杜尚把弗里達的畫從海關救了出來,并且安排在皮埃爾·科雷畫廊舉辦了一場名為“墨西哥”的展覽。策展人依舊是布勒東。
此次展覽共展出了十八幅作品。雖然在商業上不是很成功,但卻為弗里達贏得了前所未有的藝術家聲譽。評論界一邊倒地盛贊這位墨西哥女藝術家的獨特風格,現代派藝術大師康定斯基和畢加索也公開表達了對弗里達的贊賞。最終弗里達的一幅自畫像被羅浮宮收購,成為歷史上第一幅進入羅浮宮的拉丁美洲畫家的作品。
弗里達的事業取得了巨大成功,但是遠離墨西哥的她無比思念迭戈,距離讓她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對迭戈無法割舍的愛。
弗里達抱著重新修復婚姻的愿望回到墨西哥,但等待她的卻是迭戈要與她離婚的消息。
1939年,迭戈與弗里達簽署了離婚協議。隨后迭戈去了美國,將弗里達獨自留在悲傷的深淵中。
在這段黑暗的日子里,弗里達完成了她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兩個弗里達》。
兩個弗里達手拉著手并肩坐著,她們將身體傾斜向彼此。左邊的弗里達穿著宛若婚紗的現代歐洲服飾,是她與迭戈結婚時的穿衣風格。右邊的弗里達穿著藍、黃、白三色的墨西哥傳統長裙,是她與迭戈結婚后的著裝風格。兩個弗里達都裸露出了心臟,一條細小的靜脈將兩顆心臟相連。左邊的心臟已經殘破,穿白婚紗的弗里達用手術剪刀剪斷了它的靜脈,血滴在白紗上。右邊的心臟仍完好地跳動著,穿墨西哥長裙的弗里達手里握著的是一幅小小的迭戈畫像。
弗里達通過這幅畫表達了自己的心痛和對迭戈不能停止的愛。兩個弗里達緊握的手,仿佛在與這段感情做最后的告別,又似乎在表達著只有另一個自己才是唯一一個能理解她、愛她、愿意幫助她繼續前行的人。這幅作品充斥著脆弱與憂傷,背景是陰郁的烏云。
1940年的一天,已經從弗里達家中搬走的托洛茨基被自己手下的人暗殺,當時還沒有查明兇手的警方傳訊了弗里達,他們懷疑迭戈參與了這件事,因為迭戈后來與托洛茨基公開決裂。但此時他遠在美國,警方就將弗里達投入監獄。迭戈聽說這件事后萬分焦急,親自給墨西哥總統打了電話,弗里達才重獲自由。監獄生活使弗里達本就脆弱的身體更加不堪重負,健康出了嚴重問題。她接受了美國舊金山一位醫生朋友的邀請,前往美國治病。在舊金山,在迭戈和醫生的精心照料下,弗里達的病情有所好轉,但顯而易見的是,她的身體狀況正在惡化。
這段時期,迭戈終于開始反思他與弗里達的情感問題。他說:“每當自己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總想傷害她,而弗里達就是最大的受害者。”他向病中的弗里達表達了懺悔,并重新向她求婚。此時的弗里達雖然還愛著迭戈,但已經理性了很多。她提出了兩個條件,一是兩人各自承擔家庭開支的一半,二是兩人不再發生性關系。迭戈答應了弗里達。1940年,迭戈與弗里達復婚。
外界普遍認為,復婚的原因之一可能是迭戈意識到弗里達的健康每況愈下,必須有個人來照顧她。這次復合雖然有著柏拉圖式和開放式婚姻的意味,但他們從此之后再沒有分開。迭戈陪伴著弗里達走到了生命的最后。
弗里達和迭戈各自情人無數,卻一生深愛著彼此。這份感情很難被普通人理解。事實上,對于弗里達來說,迭戈也是她一生難解的一道謎題。在她死后才被公開的日記里記載著一首詩,充分表現了迭戈在弗里達生命中無處不在又復雜多元的存在。
迭戈 創始
迭戈 建設者
迭戈 我的孩子
迭戈 我的男友
迭戈 畫家
迭戈 我的情人
迭戈 “我的丈夫”
迭戈 我的朋友
迭戈 我的母親
迭戈 我的父親
迭戈 我的兒子
迭戈 我
迭戈 宇宙
單一中的多重
我們注意到,在迭戈這么多的角色中,弗里達唯獨在丈夫這個詞上加了引號。相似的表述也出現在1949年,墨西哥藝術學院為他們偉大的壁畫大師舉辦畫展,弗里達在畫冊序言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我不談‘我的丈夫’迭戈,因為那將是很可笑的事。迭戈從來不是,也將不會是任何人的‘丈夫’。我也不談情人迭戈,因為他的成就超越了性的界限。”我們可以理解為這是弗里達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贊頌迭戈·里維拉的偉大,但當我們了解了他們愛情和婚姻的所有經歷之后,便會察覺到那些文字下隱藏著難以平復的隱痛。
1944年,弗里達在《迭戈和弗里達》這幅作品中,將自己和迭戈的臉各取一半再合二為一,用纏繞的樹根在兩人脖頸處捆系。在現實中無法獲得理想的婚姻關系,她寄望于古老的阿茲特克神話:男女合身為一體,成為所有生命的起源。很明顯,弗里達一直將自己囚禁于情感的牢籠之中,一刻也沒有停止對她與里維拉之間關系的索問,卻永無答案。
有一種世俗的聲音將弗里達稱作“蕩婦”,我不想在道德層面為弗里達辯解,只想在心理層面試著揭示她亂情背后的無奈與孤單之痛。說到底,令弗里達終生去破解的這道情感謎題,在本質上其實是男女兩個物種與生俱來的差異問題。一個男人永遠都無法對一個女人在愛情上的“小題大做式的”怨恨與痛楚感同身受,因為上帝在造人的時候,根本沒有把這部分功能賜予他們。但上帝卻把愛情當作全世界賜予了女人。弗里達一生都承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病痛,她曾說過:“我喝酒是為了把痛苦淹沒,但這該死的痛苦學會了游泳,現在我反而被酒征服。”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她一度需要注射毒品來暫緩疼痛。可以想象,這樣的女人,愛情或許就是她解痛的另一種毒品。而迭戈卻一直在傷害她。她在精神上離不開迭戈,在情感和身體上,也需要填補迭戈經常遺留下的空白。但這些情感始終無法抹去因為愛迭戈而綿綿涌現的心靈之痛。作為一個無法超越自己性別的女人,弗里達用一生的藝術實踐探討女性在愛情中的各種困局,用畫作血淋淋地質問這個世界。我只能說,她真的很純真。因其純真,所以執著而又勇敢。這其實是一個藝術家最可貴的品質。
1944年前后,弗里達的脊柱斷裂,腎感染,腳趾也開始腐爛。她被迫切掉了一只腳的腳趾,脊柱做了六次手術,只能靠堅硬的束身衣來支撐自己。她坐在輪椅里,觀察著鏡中殘破的自己,完成了另一幅代表作《斷裂的脊柱》。
在這幅畫作中,弗里達身著特制的束身衣,身體中間有一條觸目驚心的裂縫,露出里面一根斷裂的脊柱。無數根釘子釘在她的身體和臉上。她的眼中默默流淌下悲傷的淚水,在荒原和天空的襯托下,將孤獨和無助展露無余。這幅畫被認為是最能代表她生命狀態的作品。
1946年,迭戈請胡安·奧戈曼在藍房子內為弗里達重新設計建造了一間工作室。采用功能主義設計理念,用了大量墨西哥民間藝術品進行裝飾。根據迭戈的建議,房子用馬賽克粘貼了天花板,用貝殼粘貼了墻面,還用陶土罐裝飾了外墻——用來給鴿子做窩。此外,迭戈還在花園里養了孔雀和猴子,并且種上了弗里達喜歡的植物。在弗里達去世之前,這里成了她最后的樂園。
1953年,因為肌肉壞疽,弗里達的右腿從膝蓋以下被切除。她陷入極大的痛苦中,脾氣也變得越來越壞。此時已經六十七歲的迭戈忍受著弗里達反復無常的抱怨和辱罵,耐心地守護照料著她。朋友們感覺到弗里達活在這世上的日子可能不多了,著手為她在故鄉籌備了一次畫展。這是弗里達在墨西哥舉行的唯一一次畫展。她非常興奮,在展覽的邀請函上,她親手寫道:“這些以我的手掌畫就的畫作,在墻上等待著,為我的同志們帶來愉悅。”
畫展開幕這一天,弗里達還無法從病床上坐起來,醫生不允許她去參加。但弗里達不想錯過這次盛會。最后,她想了個辦法,讓人把她的床抬到了展覽現場。當一群人簇擁著她的大床來到展覽大廳時,現場的觀眾們無比震驚和興奮。她成了這世界上唯一一個躺著參加自己畫展的畫家。畫展毫無懸念地取得了成功,墨西哥人以擁有弗里達而感到驕傲。現在她的頭像被印在了墨西哥的紙幣上。
1954年7月2日,弗里達坐著輪椅參加了反對美國中央情報局陰謀推翻雅各布·阿班茲政權的游行,這是她最后一次出現在公眾的視線中。
十一天之后,弗里達·卡羅離開了這個給了她濃墨重彩的愛與痛的世界。
臨終之前,她對迭戈說:“請在我死后燒掉我的尸體,我已經躺得太久了,不想再長眠地下。”她最后的畫作是一幅生機盎然的西瓜圖,色彩明艷,背景是藍天白云。在其中一塊西瓜上,她寫下了這幅畫的名字——生活萬歲。這幅畫呈現出來的是一種樂觀向上的情緒,與她之前訴說痛苦的作品風格大相徑庭。弗里達最終以堅強的姿態,為自己痛苦而絢麗的一生畫上了一個無憾的句號。
如果說“生活萬歲”很像微笑著與這個世界道別,那么,弗里達日記中的最后一句話則像是平靜地啟程,奔赴另一個世界。她說:“愿離去是幸,愿永不歸來。”
三年后,迭戈·里維拉追隨弗里達而去。他們獨具一格的畫作與他們與眾不同的愛情故事一起,開始在這世間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