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峰

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
據說,魏晉名士陶淵明時常會在膝上置一張無弦無徽的古琴,每當有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蘇軾就非常欣賞陶淵明和他的無弦琴:『誰謂淵明貧,尚有一素琴。心閑手自適,寄此無窮音。』可見,對于那些真正深入古琴音樂世界的人來說,只要懂得琴中真趣,琴無弦又何妨呢?音樂存于內心,便足夠了。
某種意義上,這正是中國古人所推崇的古琴意境。

七弦琴 戰國 湖北荊門郭店楚墓出土

十弦琴 戰國 湖北隨縣曾侯乙墓出土
古琴,也稱瑤琴、玉琴、七弦琴,是中國古老且富有民族特色的彈撥樂器。古琴位列“琴棋書畫”之首,可謂中國古代地位最高的樂器。
“古琴”之稱,大約出現于北周時期,詩人庾信在《幽居值春》一詩中有云:“短歌吹細笛,低聲泛古琴。”
至于古琴實物,出現的時間則更早。從目前已發現的實物看,就有數張戰國時期的古琴出土。湖北荊門郭店楚墓中發掘出一張七弦琴,曾侯乙墓還出土了一張十弦琴,這些與后來的古琴形制大體類似,但沒有標記音高的琴徽。有人認為,這些樂器最初并非單純地為曼妙的音樂所制,而是作為某種巫術工具,借此向上蒼求助或傳達神靈的意志。
在古代文獻記載中,琴與瑟、鼓等在西周時期就已作為樂器被廣泛地使用。《詩經·甫田》云“琴瑟擊鼓,以御田祖”;《詩經·鹿鳴》則有“ 我有嘉賓,鼓瑟鼓琴”的記載;《詩經·關雎》還有“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的詩句。由此可見,除了祭祀,當時的琴有用于友朋宴飲歡聚的,更有用于男女表達情愛的。
在甲骨文中,“樂”字是以絲弦張附在木器上的形象來表示的,可見當時弦樂器的地位。
那么,琴到底源于何時呢?
相傳,上古時代神農氏創造了最初的古琴。漢代桓譚《新論·琴道篇》記載,神農氏“上觀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削桐為琴,繩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神農伐桐制琴,最初為五弦,后來西周文王、武王各加一弦。這雖是傳說,卻也反映出一些情況,即古琴很早就誕生了,而且處在不斷發展演變中,其中之一就是弦數的改變,最后始定為七弦。

斫琴圖 絹本設色 29.4×130cm 東晉 顧愷之(傳) 宋代摹本 故宮博物院藏
“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者謂之道。”欲要彈奏出幽雅的琴音、承載傳世的琴道,就需要有高超的斫琴家制造出樂聲圓滿的古琴。
古代斫琴師制作古琴,一般要經過選材、制板、挖槽、合板、上漆、調弦等工藝程序。按照現代名稱,琴是由面板、底板、音梁、音柱、弦軸、琴腳和琴弦等部分構成的,面板與底板膠合成琴身,也就是共鳴箱。宋人摹本的《斫琴圖》是迄今僅見的描繪“希聲”七弦琴制作過程的古畫,表現出刨削琴坯、挖斫槽腹、制作岳尾、設弦審音等一系列步驟。
《斫琴圖》現藏于故宮博物院,相傳為東晉顧愷之所作。畫面寫實而生動,表現出取材、刨板、制弦、上弦、聽音等一系列制琴的工作過程。圖中琴面與琴底兩板清楚分明,琴底開有“龍池”“鳳沼”,說明當時琴的構造形制,已是由挖薄中空的兩塊長短相同的木板上下拼合而成,與現今古琴的結構基本一致。

“音朗號鐘”銅琴 明 仲尼式 故宮博物院藏
古人制琴最重選材,唐代制琴名家雷氏提出:“選材良,用意深,五百年,有正音。”
古琴面板多用紋理細密順直、硬度適中的桐木。東漢蔡邕既是彈琴圣手,也是斫琴大師,他曾說:“琴者,天地之正音,得其材可以合天地之正器。”《后漢書·蔡邕傳》記載,蔡邕在吳地見人燒桐做飯,聽到桐木在火中發出清脆的爆裂聲,知是良材,立刻將其搶了出來。他用此焦木制琴,果然音色優美,世稱“焦尾琴”。
大約在盛唐時期,四川的綿陽、成都一帶活躍著一個古琴制造世家,即音樂史上著名的雷氏家族,他們制作的琴被稱為“雷琴”。雷氏家族人才濟濟,“九雷”之中的代表人物是承上啟下的制琴大師—雷威。


古人認為琴材與自然環境之間具有感通性,琴材會受到生長的自然環境的影響,琴的音色特征也會帶有生長環境的回響。明代何宇度所撰《益部談資》中說:“雷威作琴,不必皆桐。遇大風雪之日,酣飲,著蓑笠,獨往峨眉山深松中,聽其聲連延悠揚者,伐之,斫以為琴。”
據考證,“峨眉松”實為生長在峨眉山區的杉木。自雷威改桐木用杉木制琴后,后世多以杉木制面板,梓木制底板,使之成為獲取古琴優良聲效的最佳組合。雷威所制之琴由于音質完美,堪稱極品。
沈括在其《夢溪筆談》中提出:“琴雖用桐,然須知多年木性都盡,聲始發越……琴材欲輕、松、脆、滑,謂之四善。”沈括講的制琴經驗,非常科學,要求木質“輕、松、脆”就是從有利于振動傳導、音質純凈、發音洪亮處著眼的。
古琴也有銅、鐵等金屬制成的。在故宮博物院珍藏著一張明代銅琴“音朗號鐘”。銅琴托古漢制,實為明代所制,銅質漆灰胎,漆色紅黑。琴底龍池下方還刻有“爛銅質,色斑然。縆已絲,聲淵然”的隸書琴銘。
古琴造型優美,樣式繁多。南宋田芝翁《太古遺音》記載,當時的古琴已有38種樣式。如今傳世古琴的常見造型就有伏羲式、仲尼式、神農式、連珠式、落霞式、蕉葉式等,主要是依琴體的項、腰形制的不同而有所區分。還有一種頗為罕見的“百衲琴”,琴面由許多六角形木塊兒拼粘而成,其尺寸在幾厘米不等。這種結構的古琴,只要黏合得好,則音色絕倫。
漢魏六朝之際,是“寶裝琴”發展的盛期,琴體飾有金銀玉石、犀角象牙與彩漆描繪結合的圖像紋飾。這種古琴裝飾,與當時上層社會奢侈斗富、文學上流行華麗辭藻的風尚,似乎是一脈相承。現藏日本正倉院的金銀平文琴,通體施以精妙的金銀鑲嵌人物、鳥獸、花草紋,琴軫和雁足用象牙制成,體現的正是嵇康《琴賦》所說的“華繪雕琢,布藻垂文,錯以犀象,籍以翠綠,弦以園客之絲,徽以鐘山之玉,爰有龍鳳之象”。

《五知齋琴譜》中的歷代琴式
北宋還有專事造琴的“ 官琴局”。明代曹昭《格古要論》稱,官琴局造琴皆有統一形制,民間制琴則被稱為“野斫”。宋徽宗曾搜羅天下名琴于“萬琴堂”,其中最出色的是雷威所制的“春雷”琴。它音色松透純凈,輕彈好似溪流,強奏宛如雷鳴。金人攻陷汴梁以后,這張琴流入北地。金章宗非常珍視“春雷”,將之視作“御府第一琴”,臨終時用其殉葬。若干年后這張名琴被人掘出,被元代政治家兼琴家耶律楚材贈與當時著名琴師萬松老人,流傳后世。
一張流傳千年的古琴,該如何評價其優劣,衡量其琴音是否達到“圓滿”呢?
有觀點認為,好琴的標準是“平衡”與“共振”。一張琴,無論選材、形制、工藝、灰漆與斷紋如何,在上了弦后,所有部位的發聲都要能處在相對平等的音色與音量上,確保琴音中正、中和。換言之,就是音色不要偏激,不能一邊厚一邊薄,一邊亮一邊啞。彈奏好琴時,其低音如遠山鐘鳴、余音不絕,高音如珠落玉盤、圓潤晶瑩,面板、底板乃至天地音柱都能產生共振共鳴,如在煙波浩渺中一個人只行正道,不偏不倚。
在古人的心目中,古琴的外在形制也具有極強的象征意義。琴面拱圓、底板平坦,與天圓地方之說相應。琴長三尺六寸五分,象征一年36 5天。琴面上有13個“琴徽”,象征一年12個月和1個閏月。琴體前廣后狹,象征尊卑之別。7根琴弦象征君、臣、民、事、物、文、武。琴體的這些細節,仿佛都能關聯到天地萬物。琴與禮樂秩序的這種深度的象征性關聯,使琴本身也獲得了倫理內涵,這也是君子以琴“持禁養心”的理論根源。

金銀平文琴 唐 日本正倉院藏

金銀平文琴琴面

橫琴高士圖 元 任仁發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眾器之中,琴德最優。”
古琴是由古代圣王所制,并被后世賦予深意。東漢蔡邕的《琴操》寫道:“昔伏羲氏之作琴,所以修身理性,返天真也。”可見古琴的作用在于修身養性、調和心志。在古代繪畫中,“攜琴圖”“抱琴圖”“撫琴圖”之所以成為長盛不衰的畫題,即是緣于此。如宋代梁楷《觀瀑圖》、元代任仁發《橫琴高士圖》、明代唐寅《竹亭高士圖》、明代董其昌《聚賢聽琴圖》等,這些古琴圖像模式之所以成為文人畫家表現高潔雅趣和精神品質的經典符號,體現的正是“君子所常御者,琴最親密,不離于身……雖在窮閭陋巷,深山幽谷,猶不失琴”。
古琴十四宜彈:處高堂、升樓閣、在宮觀、登山阜、憩空谷、坐石上、游水湄、居舟中、息林下、值二氣朗清、當清風明月。
蘇軾詩云:“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琴樂實是琴與人的密切關系的體現,琴曲是主觀意識和客觀事物相互感應與交流的結果。
古人認為,琴因弦長音遠,在彈奏時能與人的呼吸息息相通,非清心寡欲不能盡其妙。故此,臨琴彈奏需要坐必安、視必端、氣必肅、意必敬,方才下指,追求一種強烈的投入感。彈奏時,將琴橫置于硬木琴幾或桌面上,右手于岳山處撥彈琴弦,左手按弦取音,兩手的技法達幾十種,完全依循琴徽標記,在音準上要求極為嚴格。
在鼓琴前,彈奏者必先沐浴更衣、焚香凈室,營造良好的環境氛圍。《太古遺音》在言及“琴有所宜”時說:“凡鼓琴必擇明堂靜室,竹間松下,他處則未宜。”宋畫描繪樹下彈琴,尤其松下彈琴者比比皆是,如趙佶《聽琴圖》、劉松年《松蔭鳴琴圖》等。
明代朱厚爝《風宣玄品》還有“古琴十四宜彈”之說,“處高堂、升樓閣、在宮觀、登山阜、憩空谷、坐石上、游水湄、居舟中、息林下、值二氣朗清、當清風明月”,皆宜彈琴。宋畫中《松蔭玩月圖》《深堂琴趣圖》等均繪琴人于巖石幽壁、樓臺水榭間撫琴。另外《歸去來辭書畫圖》繪舟中橫一古琴,可知舟中彈琴亦不乏佳興。

調琴啜茗圖 絹本設色 28×75.3cm 唐 周昉(傳) 美國納爾遜·艾金斯藝術博物館藏

陶聽琴女俑 東漢 高53cm 故宮博物院藏
魏晉時期,古琴已走向了士人階層,并成為他們不可或缺的精神伴侶。
北宋《樂書》將《廣陵散》與《詩經》相比擬,譽其為“曲之師長”。據傳,該曲創制于嵇康,而嵇康被公認為是高標脫俗的竹林隱士。
唐宋時期,琴曲已被視作文人音樂,并因琴音“清微淡遠”而廣受推崇。李白在月夜聽盧子順彈琴后,吟誦出“忽聞悲風調,宛若寒松吟。白雪亂纖手,綠水清虛心”的佳句。白居易不但愛聽琴,也喜歡操琴。他在舟中撫琴,情趣不盡,于是揮毫寫就:“身外都無事,舟中只有琴。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心靜即聲淡,其間無古今。”

刺繡御制題松下聽琴圖掛屏清乾隆70×38cm故宮博物院藏
明代思想家李贄曾經說:“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琴是映照內心世界的一面鏡子,中國琴樂又是寫心的藝術。“予嘗有幽憂之疾,退而閑居不能治也。既而學琴于友人孫道滋。受官聲數引。久而樂之,不知疾之在其體也。”從歐陽修的這段話中可知,彈琴不僅可以排除郁憤,還能夠治愈心病。正如唐詩所云:“江上調玉琴,一弦清一心。”
琴樂還影響到古代女性的文化生活。女子鼓琴的畫作也有不少,如周昉(傳)《調琴啜茗圖》、杜堇《仕女圖》等。《調琴啜茗圖》是仕女彈琴的代表畫作,描繪宮廷女性品茗聽琴的悠閑生活。明代宮廷畫家杜堇所繪《仕女圖》有一段描繪兩仕女結伴前行,身后有女童仆抱琴跟隨的場景。這些畫作都表明彈琴活動一直是貴族女性之間流行的修身或休閑的方式。
“舜彈五弦之琴,歌南國之詩,而天下治。”在古代政治活動中,古琴還是一種用來調諧萬物、教化天下的政治工具。明太祖之子朱權在《神奇秘譜》中寫道:“琴之為物,圣人制之,以正心術,導政事……乃中國圣人治世之音,君子養修之物。”在政治家眼中,古琴不僅僅是一種樂器,其價值與作用自是不同。
出身草莽的朱元璋登基以后,便設文華堂,將當時江南著名琴家徐和仲、劉鴻、張用軫征召前來。善于鼓琴的明成祖敕撰《永樂琴書集成》,是保存中國古樂之最全者,朱棣也成為帝王嗜琴的代表人物。朱權編修的《神奇秘譜》是我國現存最早的古琴譜集,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宣宗、憲宗等明代帝王,除了彈琴之外,有的喜歡造琴,有的喜歡作曲,憲宗能琴更是名冠一時。

龍門風雨 琴 明 伏羲式 故宮博物院藏

蕉林聽雨 琴 明 蕉葉式 故宮博物院藏

九霄環佩 琴 唐 伏羲式 故宮博物院藏

“九霄環佩”琴(局部)
清代皇帝似乎并不擅長古琴演奏技藝,卻也對古琴倍加青睞,將其當作藝術品來收藏。與19世紀歐洲鋼琴成了家具裝飾不同,他們更多的是將古琴作為中華文明的象征符號運用于政治文化生活中。清代樂制規定,中和韶樂、饗樂等宮廷“雅樂”均要運用大量的古琴演奏。故宮博物院所藏《胤禎仿古人竹林撫琴圖》《乾隆帝薰風琴韻圖》《弘歷撫琴圖》中,都有皇帝們身著古裝、趺坐撫琴的場景。
清代皇帝通過這些看似“ 雅玩”“閑隱”的方式,實現了對中國傳統文化全方位、深層次的介入,這顯然與“樂以載德”的功能性、“禮樂通政”的象征性有著密切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