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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非我

2020-11-06 07:39:05G.V.安德森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0年3期

G.V.安德森

我在老坦納斯街找到了那家專售店。毫無疑問,這里地理位置絕佳——咫尺之外便是一片薩普的棚屋區。老板娘琳姆夫人常常吹噓,說若是有小偷想對塑化標本店下手,她家的后花園比別人的整家店都更有油水。盡管除此之外我還從別人那里聽過一些對這地方的溢美之詞,可親眼見到之后我才發現這家店十分破敗:門梁上的鍍金招牌已經破爛不堪——光我站那兒的片刻,就看到一片暗金薄片落下,從我身邊飄過。我皺了皺眉,旋即又搖了搖頭,驅走內心的疑慮:畢竟,塑化師都喜歡夸張的戲劇效果。沿河建造的坦納斯街歪歪扭扭、塵垢滿地、臭氣熏天,單就吸引潛在買家而言,這種氣氛確實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我駐足觀望,見四下無人,便輕啟前門,溜了進去。

屋里只有一條走道。走道很寬,我若伸展雙臂,指尖剛好能碰到兩側的貨架——不過我一點也不想和它們靠那么近。那些貨架在幾千個布滿灰塵的瓶瓶罐罐的重壓下嘎吱作響,罐子里盛放著被福爾馬林染成琥珀色的手掌、拖著視神經的眼珠;還有棉豆大小的胎兒,此時正用用渾濁的、尚未成型的眼睛透過玻璃看著我——是的,都是薩普的肢體。這些東西被收集起來出售,僅僅為了博瓦力安人一樂。

保存薩普尸體原本只是塑化行業的一項基本功能,但后來逐漸變成了地位權利的象征,同時也是一種彰顯財富、恐嚇敵人的手段。幾乎每一戶瓦力安人家里都有這樣一個瓶子。肢體越大、越完整,說明主人家世越顯赫。

我打了個激靈。天花板上吊著煤氣燈,油膩的燈罩將光線遮住了大半。我在新買的夾克上抹了抹手,明明什么都沒碰,我卻已經感到自己渾身臟兮兮了。

“有人嗎?”

“進來!”

走道盡頭的門開了,琳姆夫人從門后沖了出來。我認得她的八條細爪和飽受詬病的發型——硬邦邦地結成一塊兒,怎么晃都不會散;她的身材已經走樣,像是一個表皮皺皺巴巴的氣球;還有她臉上的脂粉——每天早上都會增加一層新的粉,已經積攢了好幾個月——仿佛快要裂開。她和舊時小報上的照片一點也不像。

戲劇效果,我提醒自己。

她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滿是污垢的牙齒。“你就是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家的小姐吧!哦,讓我好好瞧瞧你!”沒等我反抗,她已經湊到離我只有幾英寸的地方,托起我的下巴左轉右轉,從我的六顆眼珠里端詳吊燈的燈光。她不僅圍著我上看下看,還伸手左拍右拍——

我瑟縮了一下,背后的翅膀如新生蝴蝶一般不聽使喚,在衣服里窸窣作響。

“啊,”她縮回雙手,“飛不起來?這種情況時有發生,時有發生。真可惜啊。還有你的眼睛,好可憐……”

我知道自己看起來平平無奇。打電話預約這次面試時,我報的是自己真正的姓氏,雖說有點草率,可我確實需要這份工作——很少有人會拒絕全市最有權勢家族中的一員。夫人整個早晨可能都在幻想著,待會兒從門口走進的將會是怎樣美麗絕倫的變異生物。可眼前的我卻背著一對弱不禁風、不斷傳來酸痛感的翅膀,還眨巴著一只受傷的眼睛。

“哦,那個啊,斯特羅姆家族的基因就這樣,”我賭她不知內情,撒謊道,“第三對眼睛感染是很常見的情況。”我根本無須擔心,對我家族的崇拜讓她完全昏了頭,想都沒想就接受了我的解釋。

接著,夫人帶我參觀了專售店——其實就是伸出雙手比劃了一下店面——隨后,我們在小廚房里的桌子旁坐了下來,就著不太新鮮的餅干與茶談起了正事:我喝的是紅茶,她喝的是胡椒薄荷茶。我拿出了證件與介紹信,是我自己費了大力氣偽造的。信上的字夫人看都沒看,只對豪華的羊皮紙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當我問到工作范圍時,她慢吞吞地邊想邊說:“上午看店,一直到午飯時間;下午嘛,隨我出去見客戶。”她抿了一小口茶,在杯沿上留下一道口紅殘印,“大部分業務都是在客戶家里完成的,這樣更有高端定制的感覺。”

我擦拭著茶杯把手,這精美的瓷器上粘著點點塵垢。而當我抬起頭來后,眼神只在天花板與墻角間飄舞著的蛛網上游移。終于,我看向她的眼睛:“廣告上說這份工作有報酬。”

“噢,是的……”她微微嗆了一下,然后才承認我的報酬是每周五便士。

我強忍失望的表情:“這么少嗎?咱們這么有聲望的專售店肯定能付得起更高的報酬吧?”

厚重的脂粉都沒能遮住她有些漲紅的臉。“當然,傭金是有的,但肯定不能維持你所熟悉的那種生活方式。”她說著,目光低垂,“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家族的宅邸宏偉華麗、大氣磅礴,吃穿用度都十分精細,我猜你打小就是在蜜罐里長大的。”

我知道在她的想象中我的童年是怎樣的,我自己都能想象出來。

“你知道嗎,”她強裝親昵地向我靠過來,嚇得我往后縮了一下,“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家族的人還需要工作,這可真不尋常——”

“我母親堅決要求我找份工作,她說工作能塑造人格。”謊言像糖漿一樣從我的舌頭滑出。

每周才五便士……我若此時憤然起身、摔門而去還為時不晚,無非就是回那個被我稱為家的破房子繼續混日子,我也沒什么損失。但,他媽的,我需要錢!我簡直不敢相信傳奇塑化師琳姆夫人——她的技術我早有耳聞——竟然也淪落到如此田地。她肯定隱藏了些什么,我暗忖。

“我被錄用了嗎?”

她伸出手來與我相握,猩紅的嘴唇橡皮圈般撅起,“當然,親愛的。我怎么能拒絕你呢?”

她抓著我的手卻沒有松開,貪婪地撫摸著,我很快便受不了了,叫她帶我去我的新房間。

床上摞著蒙灰的厚床單,桌子破舊不堪。桌邊立著個衣櫥。打開衣櫥,一套安裝得完好無損的薩普骨架赫然在目,空無一物的眼窩正好與我雙眼齊平,嚇了我一跳。我屏住呼吸,拿指甲去敲那胸骨——不過是一件沒用的硬化樹脂仿造品罷了。

衣櫥的門后面還掛著一個木框鏡子。鏡子上映出我憔悴的臉,第一對眼球安然端坐于眼窩中;第二對從太陽穴邊露出;第三對、也是最小的那對,則位于兩道眉間的降眉間肌上。發炎的就是這其中的一只。我一眨眼,眼瞼便會粘住眼球。這該死的破玩意兒堅持不了多久了。

房間里只有一扇破爛的小窗,我用力推開給房間通風。放眼望去,掩隱在坦納斯街后面的棚屋迷宮般縱橫交錯,空蕩蕩的晾衣繩隨風飛揚,檐溝里污水聚集,沒有玻璃的窗戶架子光禿禿的,胡亂朝四面八方敞開著。其中一扇窗戶里忽地閃過一張蒼白憔悴的臉,是一個薩普。我不覺蹙起眉頭,滿臉鄙夷。

曾幾何時,我們都是薩普。可后來基因鉸接技術造出了長著奇異口器、翅膀,擁有高級消化能力與超強力量的瓦力安人。瓦力安人的數量急劇增長,很快他們便大行其道,建立起龐大的王朝與復雜的等級體系,發展出與新的生理機制相匹配的語種與方言。而薩普則淪落為進化版圖上無人問津的明日黃花——像書末的附錄或是被拔掉的智齒。他們被擠到了社會的邊緣,遭人唾棄、咒罵。

可薩普的基因依然在我們體內流淌。瓦力安人雖不愿承認,但即便是他們,也不能完全保證不會誕下薩普嬰兒。這些嬰兒一出生就被淹死,從此無人記起。淹死他們被認為是一項善舉。

若我母親也有這番善心就好了。

據說我出生時,父親要求將我淹死,可母親卻執意忤逆他的意志,將我偷偷養在了仆人區一間空蕩而又冷清的房中——我是她的第一個孩子,我猜她對我或多或少會有點母性的不舍吧。可她拒絕給我取名,像是認定了我是一只終將被送往屠宰場的動物,不敢有太多感情上的牽連。有那么幾年,我們生活在難得的平和中。有一次,我摔倒在地,磕破了膝蓋,我還記得她當時驚慌失措的臉。她用毛茸茸的觸須輕輕拍打著我的傷口,帶著一絲猶豫,在她眼里,我的生理構造既神秘又奇怪。

除了母親,唯一知道我還活著的人是管家吉沙克女士。父親冷落過母親一陣子,等到他們言歸于好,照顧我的任務就落到了她頭上。她可不喜歡這個任務。我無需閉上雙眼,便能回憶起吉沙克女士鼻孔外翻、嘴喙不耐煩地咔嚓作響的樣子。她拿桌子上扯下來的碎木片喂我,還往我門縫里塞抵制薩普的宣傳單,說是為了教我閱讀。她總是對我惡語相向:“你知道為啥我們管你們叫薩普嗎?”她曾在我耳邊惡狠狠地說,聲音尖銳得像是黑暗中的一把利刃,“因為你們是寄生蟲,全他媽都是。”

時光飛逝,家族逐漸壯大;父親娶了第二房太太,母親又懷了孕,居住空間緊張起來,要藏住我變得越來越難。十五歲生日那晚,吉沙克女士偷偷將我領出家門,送到一位名為黑奇的易容師那里。黑奇將我按在手術桌上,一邊咧嘴露出猙獰的笑容,一邊當著我的面將母親給我的零錢盡收囊中。

待到翅膀和眼睛——母親給我的臨別禮物——安裝完畢,我便被趕到了街上,無名無姓,孤苦伶仃。

“關上那扇窗!”

我猛然回頭,夫人正站在門前,拿領子捂著脖子。我慢慢關上窗戶、插上木閂,她卻已經踉踉蹌蹌走下樓去,嘴里還不停地嘟囔著什么。

工作日的上午極其乏味,因為店里壓根兒就沒客戶。我特別想前去修一下那只發炎的眼睛,無奈卻不得不整日坐在出納機旁,在沮喪中沉默;而夫人則一直在樓上忙活著自己的事情。當我穿過走道時,罐子里浮動著的胎兒好像會隨著我的移動而轉動它們煞白的身體。我的眼睛掃過罐子上褪色的標簽,上面記著它們的“收割”日期——真是個田園牧歌式的好詞兒,就像它們不是從子宮中取出來,而是從樹上毫無痛苦地采摘下來的一樣。沒過多久,我就把那些標簽都轉到了背面。

下午也好不到哪兒去。我和夫人一起去拜訪客戶。所謂的客戶都是些毫無再次購買意向的過往主顧,或是名字被她偷聽到的倒霉收藏家。她會八爪全開,將渾圓的軀體撐離地面,從各個角度對目標發起銷售攻勢,帶著胡椒薄荷味兒的口臭簡直令人作嘔。我們為數不多的幾單生意都是客戶為了盡快擺脫她才勉強答應的。

“或許以后,”在一次無疾而終的拜訪后,我提議道,“類似的拜訪都由我出面來談?”

琳姆夫人兩頰通紅,怒目圓瞪:“你覺得你能做得更好?”

一周后,當我將少得可憐的五便士丟進床底的儲蓄罐,聽著它發出空洞的叮當聲時,我已不會再告訴自己這么低的報酬是出自夫人的吝嗇了。第二天早上,我開始尋找任何能幫我了解專售店經營現狀的東西。結果我在廚房的柜子里找到了一只鐵盒。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盤腿坐在臟兮兮的地上,將鐵盒里的文件翻了個遍。賬單、催款單、通告單、未付的發票、逾期租金單,每張單子上都印著“立即還款”、“立即還款”、“立即還款”的紅色印章。我一下子癱倒在櫥柜邊,手上的單子撒了一地。

在黑奇那兒安裝的義肢比其他店里的都要持久耐用。但畢竟時間已經過去十年,連它們也開始不中用了。來這兒打工前,我打探到了黑奇的下落——波特街,跟坦納斯街一樣,也是棚屋區。我請求他把我的義肢修復,他卻報出了當年母親給的價目:兩百基尼!現金!

當然,我付不起這筆錢。通過一位獵殺薩普而一夜暴富的女士的介紹,我找到琳姆夫人,應聘這份工作。當時我滿腦子以為她的生意利潤豐厚,能讓我輕松搞到手術費。我真是太天真了!專售店深陷財務危機,而我這般冒死深入虎穴,結果卻只會一無所獲。

這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店里的存貨豐厚得很。狹窄的樓梯間兩側掛滿了搖搖晃晃的下顎骨,壁龕里收集的臍帶都快放不下了,打結的薩普頭發像成捆的大蔥一樣掛在廚房天花板上,一籃籃薩普牙齒按照門牙、犬牙、臼齒整齊地排列著,另外還有十幾個加固的脊椎和門前的雨傘擺在一起——賣掉這些貨,夠付黑奇十倍的錢了。

我將文件塞回盒子。她要是賣不掉這些貨,我就自己來。易容師有時會需要收集瓦力安人的肢體,但他們對薩普肢體的需求量更高。總有些變態的主顧尋找刺激,喜歡反其道而行之。或許拿這些瓶瓶罐罐跟黑奇交換一下,他會愿意降低費用。目前唯一的問題在于夫人要求我時時刻刻都待在她身邊,我出去買個牛奶她都驚慌到不行。

出售腌制后的薩普標本——不管是以物換物也好,還是直接賣錢也好——只是塑化師工作的一半,剩下的一半是采購新鮮貨源。夫人一個人是無法完成采購的,她有一個搭檔。工作四周后,我才第一次見到了這位搭檔。

當時剛過午飯時分,他敲響了專售店的門。這個男人戴著寬檐帽,帽子上掛著面紗,將臉遮得嚴嚴實實。“抱歉,先生。我們打烊了。交易時間是從……”

“你這個小塑化師,還挺一本正經的,啊?”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可我能聽出他的語氣里的一絲竊笑。

我差點就把門摔在了他臉上,幸虧夫人已經看見了他。“沒事,親愛的,讓他進來!今兒個你可遲到了哦,你這個小惡魔——把門簾拉上,行嗎?”我照辦了,將唯一的清澈光源擋在了雜亂的店鋪之外。我轉過身,看到他正摘掉帽子和面紗。

這位搭檔看起來不像是血肉之軀,倒像是一個蜂箱。他身著寬松的衣衫,緊身褲子,背帶耷拉在腰間。他的每片皮膚都密布著深邃的幽洞,那些洞仿佛深入腦髓。蜂箱一樣的皮膚模糊了他的面容,他的嘴巴;他沒有頭發,腦袋上也只有一條條往內凹陷的隧道。夫人領著他進去喝飲料時,一只蜜蜂從他脖子上的洞里探出頭來看著我。

這是店里幾個禮拜以來唯一的客人——我尋思著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機會去見黑奇了,于是便提出有緊急的私人事情要處理,就不加入他們了。

夫人蹙緊了眉頭。

“噢,讓她去吧,”蜂窩男笑著說,“我還不知道你,我猜自工作以來,你留給她的私人時間總共還不到五分鐘吧。”

我在貨架旁的走道里等著,一直等到小廚房的門咔嚓關上,才迅速朝塑化罐撲了過去。易容師需要的貨會是哪種呢?我不知道。我胡亂抓起幾只細長罐子,其中一只裝著泛綠的手指還有幾對乳頭,另外一只裝著幾卷皮膚,跟黑影底片一般透明——我抽出五英寸,在煤氣燈下觀察復雜交錯的毛孔、毛囊、痣印與疤痕。牙齒可能會有用,眼睛也是。將口袋塞得滿滿當當之后,我才從出納機里摸出一把坐電車需要用上的硬幣,出門沿著坦納斯街飛馳而去。

走出棚屋區,我才感到整個城市恢復了生機,世界又一次充滿了色彩與陽光。街上走動著形形色色的瓦力安人,出來購物的,在街角呼朋引伴的,熙熙攘攘,好不熱鬧。一只胸前長著四排腫脹奶嘴的碩大腹足動物帶著身后的十個幼崽,在路面上留下了一溜閃閃發光的足跡。我一腳踩上去,就像走在雪地里,還能踩出腳印。越往前走,街邊的建筑變得越高大、干凈,而空中的交通——是那些能夠飛行的瓦力安人——也越繁忙。我開始看到文明生活的標志:簇新的電燈在街邊發出嗡嗡聲;商場外墻上的巨大電視屏里播放著抵制薩普的黑白宣傳片。

我聽到口袋里的薩普牙齒在叮當作響,尋思要不就在這里把它們賣了得了。可轉念一想,在這兒賣,這些貨頂多值幾個便士。而當黑奇的門為我打開時,那回報可就大得多了。事實上,當我掏空口袋,將標本都放在他面前時,他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由坦納斯街的琳姆夫人親自腌制,”我說,“上等的貨色,你能找到的市面上最好的了。耳朵、腳、指甲、膝蓋骨、頭皮——應有盡有。所以,手術費能降一些嗎?”

他同意把手術費降到一百五十基尼,前提是我幫他順幾件貨。可一百五對我來說還是那么的遙不可及,我得把店里的藏品賣個精光才能勉強籌夠這筆錢。“好吧,”我說,“你要什么?”

“我給你寫個清單。”

回到專售店時天色已晚,但透過小廚房的門縫,能看到里面還亮著光。我將耳朵貼在門上偷聽。

“——現在普通瓦力安人都不買塑化罐了,夫人,這種情況都持續好多年了。人們的態度在變化。”

“普通瓦力安人,”夫人說話雖然含混不清,但音量卻不低,“是厭倦了單個的附器與器官了——嗝——所以我需要全身標本。有了全身標本,他們會像潮水般涌回來的。”

蜂窩男輕聲回答:“全身標本很難搞到啊。”

“可你知道——嗝——去哪兒找,不是嗎,親愛的?”

我倒想不被注意就溜上樓去,可除了從排水管翻窗而入,小廚房里的樓梯就是我唯一的選擇了。我敲開了門,看向他們:“我回來了。”

夫人被突然竄出來的我嚇了一跳:“我還擔心你——嗝——拋棄了我呢!”

“事情都辦好了?”蜂窩男問。

我溜進小廚房,慢慢朝樓梯挪去:“是的,都辦好了。我不是有意打斷你們的——”

“噢,沒事兒!”夫人從桌子下抽出張椅子,拍了拍坐墊。她的眼神有些渙散。“來,坐下,加入我們。又沒什么急事兒!過來,快過來!”

我不情愿地坐了過去。夫人給我倒了杯茶。一只蜜蜂落在了杯沿上,它的觸須顫抖著。我伸手將它趕走。

“正如我剛剛所說,全身標本很難搞到,”蜂窩男說,“人類現在越來越不安分了,膽子越來越大,據說離這里不遠處就發生了暴亂。當然,沒有一家媒體會報道這件事,不過風聲還是傳了過來。”

夫人哆嗦了一下。

我盯著蜂窩男。我已經很長時間沒聽見有人稱呼薩普為“人類”了。“薩普”這個詞早已變得司空見慣,很少有人還記得它最初其實是個罵人的詞。吉沙克太太提到人類只用“薩普”,而我為了討好她也養成了只用這個詞的習慣。

蜂窩男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有段時間一直在想,也許我們可以換個完全不同的思路。”

夫人蹙起了眉頭,“換個思路?”

“據說,那些名門家族里也出現了很多人類后代。試想一下,要是咱能搞到一個……比方說——”他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我的雙眼,“——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家的人類后代做成標本,那些收藏家們將會出什么大價錢啊。”

“咱可不能得罪那些有錢有勢的主。”夫人斥責了他,同時擔憂地看了我一眼。蜂窩男和我正襟危坐,雙眼緊鎖對方,僵持著;他的凝視和他的變異一樣可怕,我屈服了,低頭看向茶杯。杯子上有條細細的裂紋,我以前都沒注意到——或許是我握杯的手太過用力所致。我的耳邊全是蜂鳴聲,不知是真的有蜂群在圍著我打轉,還是我的心理作用。

“對不起,您說的當然是對的,”終于,蜂窩男打破了尷尬的沉默,“棚屋區現在雖然危險,但總還是能找到貨的。過些時日,我將策劃一次狩獵,還是和以前一樣。”

“以前,”她重復道,“噢,那就——嗝——再好不過了。”

他瞟了我一樣:“不好意思,我差不多得走了。您介意幫拿下我的東西嗎?”我起身照辦的時候,聽見他吹響了口哨。聽到口哨的蜜蜂們從廚房里每個可想象到的縫隙里一擁而出——甚至有從茶壺嘴里冒出來的——停落在他皮膚表面后又如同毛茸茸的蛆蟲般爬回他的身體里,他的皮膚微微外張,好容納魚貫而入的蜂兒們。

我從未見過這種變異——蜜蜂和人共生,不管怎么說也太奇怪,太特殊了——和瓦力安人通常出現的變異都不一樣。我把他送到門口,遞給他手套、外套和帶面紗的帽子。“我只知道你的姓氏,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轉動肩膀披上外套,輕聲問。

“那是因為我從沒說過。”

他咧嘴笑道:“你真得去醫生那兒看看那只眼睛了,看起來發炎了。”

我差點就向他重復了斯特羅姆基因的借口,可直覺告訴我蜂窩男太精明了,這種理由他是不會相信的。“我已經預約了醫生。”我說。

“那就好,”他的目光狡黠詭秘,可這次我沒有屈服,大方地回應著他的注視。“若您允許,我將擇日再次造訪,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小姐?”我點了點頭。他一消失在門外,我便立刻沖回樓上,打開了衣櫥。鏡子里感染的那只眼睛蒙上了層白色的透明物,眼角嬌嫰的皮膚開始變得灼熱。

我又晃到了樓下的小廚房,在樓梯上碰到了往上走的夫人,她正要回房。我走到破爛的水池旁,開始沖洗茶杯茶托,拿著抹布擦拭夫人的唇印和蜜蜂的足跡。我賣力地擦著,雙手好似變成了爪子,完全不像個薩普。

突如其來的一陣嗡嗡聲嚇了我一跳。原來有一只蜜蜂不小心從朽木窗框里飛了進來,想飛出去卻被窗玻璃擋住了,它只能困惑地一次次不斷嘗試。我從水池上一躍而起,用手掌終結了這只無辜的蜜蜂和那煩人的嗡嗡聲。

在接下來的幾周里,我發了瘋似地工作,這輩子都沒這么刻苦過。我修好了專賣店里好幾年沒用的郵件訂貨系統,還放棄了早餐——因為這是一天里我唯一能溜出去的時間——挨家挨戶散發宣傳冊。我甚至說服了夫人讓我主管下午的客戶會面。每次客戶善意地提到我的眼睛,夫人便會急忙解釋那是斯特羅姆家族遺傳的眼疾。待她說完,房間里準會陷入一陣沉默,一部分原因是客戶們有些驚訝,而另一部分原因則是他們出于禮貌不再追問。這本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可我回去之后還是仔細整理了一下客戶清單,列出了平時與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家族有日常交流的名門望族:耶步-斯布萊薩斯家族、斯林家族、奧雅克斯家族等。一旦夫人在這些家族的人面前上演同樣的戲碼,我便會在她身后擠眉弄眼,好像是在說,您別介意,我也覺得她太令人尷尬了,但我也沒有辦法。有時,我們披上外套準備離開時,客戶會走過來輕拍著我的手臂說:“下次一個人來,好嗎?”事情進展得越來越順利,我將硬幣投進存錢盒時發出的叮當聲不再那么空洞了,而夫人的名聲也一天天敗壞下來,但她一點也沒意識到。

每天下午和客戶會晤之后我的心情都會好些,可當夜晚來臨時,我又會變得氐惆不已。發炎的眼睛變得更僵硬;額頭上還生出了個豆大的疙瘩,疼痛難耐。有一天晚上,我覺得翅膀特別痛,于是脫掉衣服,扭頭一看,翅膀與軀干相連處的淤青已經開始泛紫,縫合處還皸裂了。我伸出手指,按了一下肩胛骨,痛得倒抽了一口氣。一大滴膿水從傷口流出,像珍珠一樣劃過我的后背。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小姐,你看起來身子欠安啊。”

我將藏匿在夾克里的蜜蜂抖落:這幫家伙在衣服口袋里、內襯底下待得倒舒適得緊。“我向你保證,我好得很。”嘴上雖這么說,可我內心知道我一點也不好。四周的墻與家具似乎在晃動——可我明明站得很穩啊;不知來自何處的尖細惱人的嗡嗡聲也開始往我的耳朵里鉆。

蜂窩男按照之前說的,來找夫人一起去狩獵。天氣漸冷,此時晨霧籠罩,太陽還沒露出頭來。“現在的天氣最適合不過,他們行動較為遲緩。”蜂窩男說。

但一想到要走出門去,在光天化日之下追殺活蹦亂跳的薩普,夫人是拒絕的。蜂窩男卻堅持要一名搭檔同行,結果便是我頂替了夫人的位置。就這樣,我走在了老坦納斯街上,亦步亦趨地跟在這世上唯一讓我感到真正不安的瓦力安人身后。還好他帶著面紗,我看不到那張嚇人的臉。

“今天我們要弄套全身標本。”蜂窩男說。我在心里默默地向他道謝:全身標本價格不菲,要是我在銷售的時候拼盡全力,說不定可以賣到整整一百五十基尼。

我們在小巷里穿行,街邊的商店鱗次櫛比,木質墻上滿是涂鴉。他冷不丁地遞過來一把飛鏢槍。我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查看了一番,然后開口問道:“為什么不直接讓蜜蜂蟄他們?”

“最開始捕獵那幾次,我請它們蜇過,結果獵物腫的不像話。”他回道,“標本運回去要立即腌制、裝罐,根本沒時間等腫塊消退。”

“勞駕?”蜜蜂在我們周圍環繞,像是一整個殖民聚居群,有幾只還安然停在了我的肩頭,而我也早已放棄了將它們趕走的念頭。“我還以為你和它們——難道你控制不了它們?”

蜂窩男笑了:“它們我行我素,不受我的控制。我的身體給它們提供可靠的家園;而它們為我收集信息——我們之間是互助共生的關系,僅此而已。它們和瓦力安人一樣,都受過鉸接處理。”他的聲音里帶著股驕傲。只見他伸出根手指,瞬間手指周圍圍滿了蜜蜂,“這可都是些聰明絕頂的小家伙,方向感極強。從奧克斯比到碼頭,再到棚屋區腹地,跨越整個瓦克安姆布拉地區的最快路線它們都門兒清。有它們在,你永遠都不會迷路。”

“看起來它們似乎很喜歡你。”他歪了歪頭,示意落在我肩頭的那幾只,“或許它們也想鉆進你的身體,把你變成個蜂窩女孩兒。”

我暗自壓下胸中涌起的怒火。

蜜蜂朝坦納斯街深處蜂擁而去,我與蜂窩男緊隨其后,輕手輕腳地走前走。狹窄的小路兩邊,建筑物看起來像要挨在一起,如同兩個正在說悄悄話的情侶。我抬起頭來從縫隙間看去,狹長的天空鐵灰鐵灰。

這一天大部分時間我們都穿梭在棚屋區。這里的破屋子看來像是被遺棄的,但隱約還蕩漾著一絲人氣,好像前一秒還有人在這里,只是匆忙離開了。仿佛有看不見的幽靈曾在這里走過,揚起的飛塵沾上我的外套;不遠處的房子里,門還在嘎吱作響;一只勺子就在我眼前漸漸躺入了一碗逐漸凝固的燕麥粥里。我的腦子里充斥著焦躁與不安;一只只蜜蜂似一團團鬼火,在前方夠不著的地方飛舞。它們帶我穿過滑溜溜的發霉的門廊,經過堆滿污穢的墻角。這一切不禁讓我想起自己做完移植手術后,曾和一群陌生人擠在一起住過的那些隔斷間。隔斷間的環境雖說要比棚屋區好些——所以一開始我還能忍受——但也好不到哪兒去。回憶襲來,我感到陣陣惡心。

在其中的一間房里,蜂窩男指著松散的木地板,讓我看下面藏著的自制武器。最寬的那面墻上寫滿了我不認識的文字。

“吹響戰斗的號角。”雙手插在褲兜離的蜂窩男念道。

我皺起眉頭問他:“你認識這些字?”

他聳聳肩:“認識一點。干我們這行的,知道人類寫的是什么會很有用。”

身后驟然傳來呯的一聲,我倆猛地轉過身去,看見房間另一頭站著個臟兮兮的薩普女孩。她蓬頭亂發,衣衫襤褸;被她撞翻的水桶倒在地上,而她自己手扶著門框才勉強沒有倒下。她那骨瘦嶙峋的面龐在我腦子里定格,和裝上義眼和翅膀前的我一模一樣,簡直就是另外一個我。

一百五十基尼!

我握緊拳頭,飛奔起來。

“用飛鏢槍!”蜂窩男在我身后大吼,可我此時已熱血上頭,想不了那么多了。我追著她來到一個荒廢的電梯井里,沖上去和她扭打起來,直到我倆都氣喘吁吁還不作罷,拳頭、巴掌如數落在對方的身上。最終,我一拳打斷了她的鼻子——一聲令人滿意的骨頭斷裂的聲音傳來——可蜂窩男卻馬上把我拉開了。“別打臉啊,媽的。”

蜂窩男將那神志不清的薩普女孩兒往肩上一扛,我們就這樣走回了專售店。小廚房的一角早已立起了齊腰的罐子,等待著我們凱旋。蜂窩男和夫人一起將女孩放進罐子,而我只是朝墻角走去,雙腿像是無法承受我的體重。夫人忽然發出了一陣我從未聽過的猙獰大笑。她三下五除二抓住薩普的四肢便往罐子里猛按,毫不心慈手軟;蜂窩男則一桶一桶地往罐子里倒防腐劑。

薩普尖叫起來,液體在罐子里飛濺。我蹲下來蜷起身子靠在墻角,拿手捂住耳朵,強忍著義肢灼燒般的疼痛,可眼睛卻始終無法從罐子上離開。薩普正奮力用手掌拍打著玻璃罐壁,她的臉因恐懼而扭曲。盡管如此,我的大部分視線還是集中在夫人身上——她此時強壯得令人膽寒。她從牙間伸出舌頭,竭盡全力壓制著薩普,臉上寫滿了享受。

薩普女孩兒漸漸安靜了下去,她的額頭抵著玻璃像睡著了。夫人從罐子里抽出雙手,走到水池邊洗手擦臉。蜂巢男彎下腰來對我說:“夫人準備了茶點。”

我才注意到小餐桌上擺滿了食物,看來我們出門打獵的時候,夫人也沒閑著。一壺茶,十來個發霉的手指三明治一大塊兒蛋糕。我沒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能近距離觀摩塑化大師工作,你也算一飽眼福了,是吧?”夫人坐下來加入我們時,臉上帶著詭詐的微笑。不一會兒,她臉上的狠戾之色猶如潮水退去一般,漸漸恢復了平日那股糊涂勁兒。“天哪,看看,好好的女孩兒——怎么搞得這么一團糟。不過話說回來,它絕對能賣個好價錢!市場上好久沒這等貨色了,得有幾十年了吧?還是薩普幼崽,這可太稀有了!”吃東西時,她始終咯咯笑個不停,邊笑邊說,聲音還是那么含混不清,直到她的腦袋向后耷拉著,打起了呼嚕。她的嘴巴咧著,舌頭震顫得像是魚線上的魚餌。蜂窩男發出鄙夷的嘖嘖聲。

幾十只毛茸茸的蜜蜂爬滿了我的胳膊。我一抖,它們便如鳥群般飛散,可不多時又落回到我身上。

蜂窩男坐在我對面,桌子太小,我倆的膝蓋都碰到了一塊兒。“這些蜜蜂嚇到你了嗎?別擔心。”他任意從空中捻住一只,湊到我面前,給我看它的刺。“它們和我一樣。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蜇人。”

他松開食指和大拇指,蜜蜂顫巍巍地飛了出去。“你的方法雖有些粗暴,但你今天的表現還是很不錯的,令我刮目相看。我本以為你身上沒有獵手的潛質,畢竟是要獵殺自己的同類。”

我的身子僵直了,趕緊扭頭瞟了一眼夫人。

“放心,她什么都聽不到,”他指了指沾滿唇印的茶杯,杯子里布滿了一圈圈茶漬,“她喝的那玩意兒根本不是胡椒薄荷啊,薄荷不過是為了掩蓋氣味。”夫人胸脯上的內衣兜里飛出三只蜜蜂,正合力提著一只銅綠斑斑的隨身小酒瓶。酒瓶放在我面前后,我小心翼翼地聞了一聞,是某種混合著甜味的烈酒。難怪她一天到晚都在睡覺,我暗忖。

“你怎么發現的?”我問。

蜂窩男笑了:“嗜酒如命是一種很難掩飾的習慣。”

“不是,”我壓低聲音,“我說的不是那個。”

“哦哦。”他扭動身子,屁股下的椅子嘎吱作響,“我的蜂兒們能輕易辨別出人類,比這個瓦力安老酒鬼厲害得多;而我自己也見過太多的非法義肢了。雖然你身上的義肢比那些更精致、更持久,但對于內行人來說,它們——以及你身上出現的排斥癥狀——還是一目了然。”

我用顫抖的手指輕撫著眉心。三只眼睛都開始了硬化,控制假眼瞼的電脈沖也越來越弱。第一只發炎的眼睛已經完全不能眨。為了避免疼痛,我不再會驕傲地從袖口亮出那對翅膀,而是小心翼翼地將其包裹在衣服之下。

就連傻乎乎的夫人也開始注意到這些變化。只是她盲目地相信我的姓氏,這似乎是唯一能保護我的盾牌。

“對了,”蜂窩男敲了敲酒瓶,“這玩意兒能暫時緩解疼痛。我倒是認識些人。或許,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能幫忙的人。”

我對這個建議嗤之以鼻,“幫忙?你幫我?圖什么?難不成你還是名薩普同情人士?”

“對于人類,我既不討厭,也不喜歡。”他楊起下巴,端詳起我來,“假使你只是個棚屋區出來的普通女孩,打打臨工,掙幾個銅板兒,我頭回見你的時候便會向夫人告發你——我們當場就能把你給腌制了,根本不費事,還能小賺一筆。但考慮到……”

我把靠在他腿上的膝蓋抽了回來。

“……自從你被錄用以來,店里的客戶數與營收不斷攀升。不僅生意越來越好,賬目也比前幾年要明晰的多。顯然,你不僅僅是為了勉強過活而漫無目的地存錢。你把這家店從泥潭里拽了出來,還冒著極大的風險。為什么?”

他將我逼到了墻角——撒謊只會讓我顯得更可悲,也許此時將真相說出來更好。“我的義肢每天都在退化,”我壓低聲音,“當初負責安裝它們的易容師能修復它們,但得花一大筆錢。就算我有錢,我也沒辦法拿去給他——離開五分鐘,她都不同意。”我扭過頭去,夫人的嘴里發出酒臭,我以前怎么就沒注意到呢?

他嘆了口氣,“她也不是一直都這么粘人的。一直到八年前,她都還是整個瓦克安姆布拉地區最好的塑化師。那年,一個人類從窗戶里闖了進來,差點殺了她。她之前腌制了那人的哥哥,他是來報仇的。看你這表情,這事兒她應該沒告訴過你。打那以后,她一直覺得那人會在某天回來,把她解決掉。”

房間里除了夫人的呼嚕聲外一片寂靜。“所以,”我掃了一眼裝在墻角罐子里的薩普女孩兒,故作鎮定,“我猜,你準備告發我?”

“你沒聽見我剛剛說的話嗎?我對人類沒有任何意見,我只關心專售店的運營。如果一個人類能給店里帶來成功,那么……她是人還是瓦力安,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怒了:“那你到底想怎樣?”

他誠懇地說:“我建議咱倆聯手。公司賬戶要盡快從她名下轉走,以奪走她對財務的控制。我看過你遞交給她的賬目——造假的手段還挺高明嘛。”

對他的夸贊,我沒做任何回應;可他的話卻讓我想起了教會我造假的那個老騙子。隔斷間里艱險的環境讓我倆組成了奇異的聯盟,因為我那時——現在也一樣——是個很扎眼的存在,而他則恨透了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家族,就像我痛恨自己的出身一樣。就這樣,我倆決定相互幫助——我需要偽造便于通行的證件,而他則喜歡聽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家族內部的丑聞,只要是我能說的,他都照聽不誤。他以前老拿舊報紙擦屁股,可總是記得留下名流版面扔給我,叫我讀給他聽。讀那些不堪入耳的緋聞,關于我的家族,我的母親。

我的眼里居然有淚水泛出,真是荒謬。

“聽著,如果你能弄份授權委托書,拿去銀行,我們就能盡快把新產品賣掉,還完債務。”

在小廚房里,我耳中聽著剛殺完人的琳姆夫人的呼嚕聲,背后是小薩普詛咒般的凝視,腦子里則縈繞著對于過往的回憶,完全無法思考。“那筆錢我要給黑奇!我的義肢——沒有它們,客戶們會——”

他抓住我的手腕,使勁握住:“忘了你的義肢吧!它們很容易修復。眼下當務之急是要沉住氣,放長線,釣大魚。搞定專售店,安全轉移財產。我給你打包票,那可比區區幾個義眼、幾只翅膀值錢多了。”

“我——”

“你可別忘了,只有做好工作,你才對我有用。”

我怯生生地抬起頭來,對上他的目光。想想收藏家會花多大一筆錢買一個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家族的人類后代做成的標本。我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他說過的話。那不是玩笑,那是句威脅。“我能做好工作,”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一些,“我能做好。”

“很高興咱倆能相互理解,達成共識。”他松開了我的手腕,“夫人告訴我你修好了店里的郵件訂貨系統。其實這樣浪費郵費完全沒有必要:我的蜂兒們就能處理好送貨問題。回頭你把所有的報表、收據、發票都發一份附件給我——記住,是所有。”

說完他就走了。我將小廚房略微打掃了一番,把杯盤狼藉的餐桌收拾了下,就揣起夫人半滿的酒瓶上樓睡覺了。瓶里剩下的酒被我喝干了,嗆得我直作嘔。我本以為酒精能減輕后背的疼痛,讓我一覺睡到天明,可沒想到酒精加上高燒竟讓我出現了幻覺:小薩普壓在我身上,濕漉漉的頭發上流下的福爾馬林滴進我的眼睛里——那些液體讓我的眼珠從眼窩里掉下,彈珠似的在地板上打滾;我想叫它們回來,可一張開嘴,卻發現滿嘴的蜜蜂嗡嗡地往外飛——衣柜里的骷髏復制品撓抓著柜子,吵嚷著要自由——整座小樓也開始吱嘎作響,像有一千個薩普的仇恨壓的它喘不過氣來。

有一天早上,我看著床上堆滿的包裹,感到自己正處于密切的監控中。那時,黑奇想要的東西我才給他弄到了一小半。突然,我的腦海里萌發了一個念頭。窗臺上,一群蜜蜂震顫著翅膀,熱切而又專注地圍著我。我看向它們。“你們……一直都挺喜歡我的,不是嗎?”我覺得自己有點傻,但還是自顧說了下去,“你們能……能幫我送點私貨嗎?不告訴他?”蜂兒們發出柔和的嗡嗡聲。我伸出一根手指,它們紛紛往上蹭。

蜂兒們幫我運走了一些客戶們通過郵件訂購的貨物,另外還帶走了幾件我寄給黑奇的私貨。如此脆弱的身軀竟能承受這般重量,這種鉸接技術著實令我嘆服不已。一小時后,它們又飛了回來,還給我從黑奇那兒帶來了一瓶乳霜。我按指示將其抹在額頭和后背上,高興地發現疼痛立馬減輕了。

午飯前,我去了趟銀行,用一張偽造的授權委托書終結了專售店的賬戶。我的造假手藝再一次蒙混過關。“實在是沒轍了,這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啊,”做戲做全套,我對著銀行經理不住地唉聲嘆氣起來,“真是太遺憾了。”

對蜂窩男的承諾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我身上的寶貝義肢跟了我十年,我現在一門心思想修好它們——賣掉小薩普就有錢付給黑奇了,這對我而言比蜂窩男的計劃重要得多。我開始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暗訪客戶、推銷新品。當我動情地向客戶們解釋夫人的墮落酗酒史時,人們一開始還表現得悲痛不平,可轉眼,他們又對小薩普表現出了巨大的興趣。一位奧雅克斯老族長建議我將展品直接拿到拍賣會上。當然啦,這是不可能的:在拍賣會上展出全身標本只會引發騷亂,而且也必定逃不過蜂窩男的法眼。不過,拍賣會倒是尋找潛在買家的好去處,那兒的人都很有錢。我問女族長哪兒有拍賣會,她欣然地告訴了我一個地址。

那天夫人喝了兩杯“胡椒薄荷茶”,睡得沉沉的,我趁機溜了出去。幾經周折,我找到了拍賣會所在地——那是一棟富麗堂皇的大型別墅,石頭柱子威嚴宏偉,大門兩側立著兩排衛兵。我出示了奧雅克斯族長的名片,便被引到了入口處。那門廳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氣派。

即便我已經穿上了自己最干凈的靴子、最時髦的夾克,帶著自己認為最時興的帽子,可和參會的其他人相比,我還是過于寒磣了。走進大廳,但見大理石地板鑲金嵌銀,水晶吊燈流光溢彩、宏偉瑰麗,身邊的瓦力安人個個衣著華麗,盡情展示著華麗的羽毛、閃亮的鱗甲與獠牙。其中的幾位賓客看到我土得掉渣的衣服,露出了嘲諷的笑容。我揚起下巴,小心翼翼地擠入人潮,每每有人撞上我好不容易從袖口露出的翅膀,我都差點痛得齜牙咧嘴。

當天晚上拍賣的展品著實嚇了我一跳:一只被砍下的頭顱,眼瞼用別針固定著,怒目圓睜;一具鑲嵌在透明樹脂中、像火腿一般被切成薄片的軀干;一具未用普通防腐劑浸泡的全身標本,通體褶皺,如干梅子一般枯萎地躺在玻璃蓋匣子里。大廳和廂房里放滿了展品,以供買家瀏覽。幾雙眼睛朝我瞟過來——也許其中的一些人只是希望由我來發起頭標而已,但也同樣令我渾身不自在。

幾位我的客戶也在現場,他們喊我過去,我便心懷感激地加入了他們。他們給旁邊的人介紹了我,還詢問我生意如何。“你的薩普標本這次也參展了嗎?”他們問道。

“我們還在考慮中。”我回答。

旁邊有人探過頭來,加入我們的對話:“你說你手上有薩普標本?是全身標本嗎?有照片嗎?”

我的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幅畫面——不是薩普女孩兒靜止地漂浮在保養液中的畫面,而是在夫人的壓制下,她扭動、掙扎、呼救的畫面——于是嘴上也不自覺地支支吾吾起來:“這款……這款標本因為太新,還沒有拿去照相。不過您放心,絕對是典藏版級別的好貨色。”那人還不滿足,又要求我描述一番,我便費力描述起來。待描述完畢,我才驚恐地發現自己所說的和我那張平凡無奇的臉相似得惱人。感覺自己似乎透露了太多,我便趕緊找了個由頭,一頭鉆進了旁邊的人群里。

“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小姐!”有人拽住我的胳膊,強行讓我的身子轉了個圈。原來是那個矮個子小白臉,上周我剛賣給他一只股骨拐杖。“真是緣分吶,你也在這兒呢!我正要跟您尊貴的家人們說——”

我早該想到會發生這種事的,該早點想好應對措施……這個白癡將我引薦到他面前一群上流瓦力安人中間,而我一眼就看到了我那高挑的、猶如節肢動物一般的母親。

她優雅地站著,下巴揚起,自信滿滿;腹部裹著一層閃光的亮片。我還記得我年幼時,她離婚后那形單影只的樣子,猶豫著要不要尋找下一段感情。今天的她像是換了個人,身邊站著她的第四任丈夫——我在報紙上的名流版面見過他。而她的第一任丈夫,也就是我父親,還有那些我沒見過面的兄弟姐妹們今天應該也到了現場。

她先是漫不經心地瞟向了我,然后驟然間睜大了眼,口器兩側的觸須劇烈地抽搐起來。

我們就這么盯著對方,時間過得很慢。

我來參會,打的是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家族的名號;她只需一句話就能拆穿我,暴露一切,而我身后站著的是一群想拿我的身體去做標本的瓦力安人。

周圍的所有人,包括她的丈夫、挽著我的手腕的小白臉,都在充滿期待地等待著她的反應,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哦哦,”她說著,優雅地伸出手來;畢竟她要保護好自己的名聲。我挑了挑眉。“我們應該沒見過。可話又說回來了,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家族人丁興旺,也不可能每個人都認識。”她說。

我握住她的手,周圍的瓦力安人都笑了,氣氛緩和下來,交談聲再次響起,又和之前一樣。我從小白臉手上抽出胳膊,她也支開丈夫,然后走了過來。

“請問,你在這里干什么?”她臉上保持著禮貌的微笑,可聲音卻是咬牙切齒。

“代表琳姆夫人來參會,”我躲避著她的眼神,“我們剛搞到一具薩普全身標本,正準備出售。”

她深吸了一口氣。毫無疑問,她肯定期待著我就爛在某個棚屋區里,下半輩子靠著她給的臨別禮物勉強度日,永遠別再出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故意將自己處于危險境地,招搖過市,不僅給我自己,還給她引來了不必要的關注。“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敢來這種地方,還打著家族的名號。”她嘟嚕道。

“我自己的姓氏,想用就用,對吧?”

她的擺動著口器,眼睛在房間里四下張望著,我尋思她可能是害怕被人看到和我站在一起,也可能是在尋找同伴。我緊張起來,正想往出口處跑,她卻一手攬住了我纖細的后背,將我引到了一位素未謀面的斯林家族的老頭面前。“你不能參加常規拍賣,”母親在我耳后細語,“斯林先生對薩普幼雛別有興致,我覺得他會對你的標本很感興趣的。”

有了母親的推薦,這位滿身鱗片的斯林先生十分樂意與我交談——而當我提起琳姆夫人的名號之后,他的言行舉止里更多出了些貨真價實的尊敬。顯然,在這個城市里夫人的名字只對為數不多的人還有意義,而他恰是其中一員。最終,我說服他以一百二十基尼的價格買下了薩普女孩。他開支票的時候,我激動得渾身顫抖。

我剛把支票塞進口袋,拍賣開始的鈴聲就響了。人群開始往拍賣廳涌去,我和母親站在人潮中,好似兩塊河里的石頭。我想我得謝謝她幫我牽線搭橋,可該說的話卻卡在喉嚨里,說出不來。我將舌頭與上顎分開,再次嘗試,可她卻先開了口:“快回坦納斯街去吧,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小姐。”她的聲音與眼神透著冷酷。她轉身沒入人潮,留下我和我口袋里的支票。沒有她的幫助,我不可能得到這張支票。

我都不知道一基尼有多重——摸都沒摸過——更別提一百二十基尼了。我曾試著去兌現,可當銀行員工從保險庫鉆出來,滿頭大汗地拖著一箱子金幣繞過柜臺,問我馬車停在哪兒的時候,我尋思這筆巨款不可能瞞得過琳姆夫人,便當機立斷,改變計劃,把這筆錢存入了我和蜂窩男的銀行賬戶。

蜂窩男要求所有的銀行對賬單都要給他過目,以便更好地把控專售店的資金動向。他肯定會注意到這筆款項,待到那時,眨眼的工夫,這筆錢就會流到店里了。

我趁銀行員工忙活著挪動箱子的空檔,從柜臺上順了幾張羊皮紙;回去后,我徹夜未眠,一筆一畫地對照原本,偽造了一張對賬單。

快遞員來取罐子時,夫人懵了。為了打消她的疑慮,我現編起了胡話:“夫人,咱不是說好了要給它寄存起來嗎?您不記得了?店里實在是放不下了啊。”她狐疑地點點頭。若非急著掩飾自己的狐貍尾巴,我可能早就注意到她的懷疑了。接下來的幾天時間內,我必須分批次地將錢取出,同時不斷偽造對賬單,避免蜂窩男知曉這筆錢——這筆我覺得完全是自己掙得的錢。

拍賣會過去一周后,我懷揣著最后幾基尼回到店里。存錢罐里的金幣數下來一共是一百五十三基尼。一百五十三啊!我真的做到了!我打算帶著這筆巨款,去往瓦克安姆布拉的另一端,待到日落時,我就能躺上手術臺了。我緊緊攥住那幾枚冰冷的金幣,手都被硌出印子了,我卻一點也不覺得疼,只一味地咧嘴傻笑。早上出門前,我往夫人的茶里灌了更大劑量的酒精,這時候她應該還在床上。我走進小廚房,脫掉外套。

夫人在桌邊坐著,一手握著杯子,一手抓著一張張皺巴巴的紙。

我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看見我后,她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你想變得更好,想成為重要人物,這我理解。想當初,我是這樣。”

我靜靜地僵在原地。

“開始干這一行的時候,我一心只想擠進上層社會;我迫不及待想認識所有值得認識的人。而你呢——你可是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家族的人啊,你已經是上層社會中的一員了。我不-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她擦了擦面頰,弄臟了臉上的脂粉,“我敞開懷抱收留你,將畢生所學都教給你,難道這就是你報答我的方式?”說著,她有氣無力地將那張紙朝我丟過來。

那是一張收據,已經被夫人打開了。收據的抬頭一欄赫然印著“斯林”字樣的蠟封印章。我深吸了口氣,輕手輕腳地將外套放在桌子上,以防下一秒她就要朝我猛撲過來。

“我不懂你為什么這么生氣,”我說,“這筆交易是以你的名義——”

“別騙我了,”她一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邊用袖子擦著鼻梁,“發現這張收據后,我立馬給銀行打了個電話,銀行職員語氣輕柔地跟我解釋,說我已經無權過問店里賬戶的事了。”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就算我真的發了瘋,在授權委托書上簽了字,我至少應該記得。更別提最近店里庫存越來越少,而你房間里的多出來一個小金庫——哦,沒錯,被我發現了!你給我聽好了。”她嘶吼道,怒目圓睜,“我在這個行業做了幾十年,你才來了多久啊?不到一年!不到一年你就覺得自己能搞倒我?啊?不到一年你就能奪走我這么多年來辛辛苦苦奮斗出的一切?”

我往回退,一直退到前面的店鋪里,夫人伸展開細長的爪子,朝著我步步緊逼。她的爪子抓住兩旁的貨架,借力向前。一只停在架子上的蜜蜂被驚得飛起。

“你以為我就是個愚蠢的老酒鬼,對不對?你覺得我已經老了?你給我聽好了:若換成你,五十年來一直不停地捕殺薩普,你覺得自己晚上能睡好覺?”她的聲音顫抖著,“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這個行業,一切!你以為頂著高貴的姓氏就能輕而易舉地奪走它?行!給你,都給你,接好了!”她拿起一只罐子,朝我扔了過來。酸性化學溶液和幾千只指甲片濺灑在我的鞋子上。我踢腿,試著甩掉它們。夫人攀上了貨架高處,更多罐子向我飛來,玻璃碎片像浪花一般堆在我的腳下,薩普肢體標本散落了一地。

我捂著口鼻退到了店鋪前面的窗戶旁。那些化學溶液散發出的惡臭刺激著我的鼻子和喉嚨。

就在這時,前門被人猛地推開。蜂窩男摘下帽子和面紗,瞟了我一眼,又掃了一眼滿地的狼藉,馬上得出了最壞的結論。我伸出手去想要攔住他,想要解釋——她只是發現了收據,僅此而已!只是一張收據!——可我已被嗆得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夫人——”

她已經爬上了貨架的最頂層,伸出的爪子在兩面墻間架起了一座橋。她轉過頭去,面對蜂窩男,眼里泛出淚花,“你!你還趕過來救她?救你的小同謀?這么多年了,咱倆一直是搭檔,也算是朋友了,你居然背叛我——”

“也許我的做法難以令你接受,”他朝我這邊揮揮手,“可沒有任何規定說我們不能與人類合作啊。”

“你說什么?”夫人從上方的墻角俯視著我們,憤怒到忘記了繼續指責蜂窩男。她那雙腫泡眼先是不可思議地看向我,接著看向蜂窩男。將我倆來回看了幾遍之后,她的臉垮了下來。“他剛說了什么?”

我低下頭去,喘著氣對蜂窩男說:“她還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剛正準備跟你說的。”

夫人八爪齊動,快速朝我們靠近,兩條短胖的腿懸空掛著,隨身體擺動。我不得不伸長了脖子,才勉強對得上她瞪圓了的雙眼。

她說:“你竟然是一個薩普!但是……”

有那么一小會兒,我在腦海中揣測起夫人的青春時代會是什么樣。她那時肯定是塑化行業王冠上的珠寶。可后來,她一步步淪落到這個破爛不堪、無人問津的小店,日夜擔心自己被薩普尋仇。她肯定是從我的家庭背景中看到了一絲重回全盛時期的希望。我咬緊嘴唇,默認了自己是人類的事實。

琳姆夫人氣極了,竟然開始抽噎起來。她往墻上更高的地方攀去,仿佛我會傳染病毒給她似的。“所以,我終于還是落得了這樣的結局,是嗎?被一個處心積慮接近我的薩普給干掉?”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臉色變得更加猙獰,“不止如此,這個薩普竟然還厚顏無恥地聲稱自己擁有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家族的血脈!”

“我確實是斯特羅姆-維克索格家族的!”我抬頭大聲說道。

“你這個齷齪的騙子!”她大吼道,“你原本的姓氏是什么?我敢打賭和你證件上寫的不是同一個吧!”

她突然從空中落下,將我砸倒在滑溜溜的地上,然后伸出雙手按住我。一片驚慌失措中,我突然意識到她此時的動作與她將那個薩普女孩按在罐子里時如出一轍——只用兩只手就制服了我的四肢,讓我動彈不得。她臉上露出惡毒的笑,沖我說:“想當瓦力安人,哼,你差的可不止一雙假翅膀。”說著,她放開了我的腳踝,轉而抓住了我的翅膀。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從肩胛骨處傳來,我眼前一黑,像是又回到了當初做手術的那個小屋……縫合口崩裂開來,一條條神經如電纜斷裂,痛得我尖叫出聲。不遠處,一只濕漉漉的蜜蜂正在一灘保化學溶液和血液的混合物里掙扎。

夫人依舊在含混不清地念叨些什么。我抬起頭終于聽清,她正轉過頭對著蜂窩男說:“今天就讓你瞧瞧什么叫作寶刀不老!干完這票,咱能掙一大筆,就像你之前提過的!給我弄個罐子過來!”她的拳頭牢牢地頂在我翅膀原本的位置上。

蜂窩男并沒有看向我們,他正自顧自地看著桌上的收據。我知道他會怎么做。我目光短淺,擅自行動。對他而言,漂浮在塑化罐里的我更值錢。

幾只蜜蜂擔心地朝我飛來,走到半路卻突然停住、后退,小小的身體震顫著。

“快點兒,”夫人吼道,“罐子!他媽的!”

蜂窩男順從地轉過身。

半空中的蜜蜂卻紛紛調轉了方向,俯沖下來,將屁股上的刺扎進夫人涂滿脂粉的臉。她松開按住我的爪子,八爪齊開,拍向自己的臉。像是受到了鼓舞,越來越多的蜜蜂從蜂窩男的身體里鉆出來,撲向夫人;一時間,嗡聲四起,我幾乎聽不到她的尖叫。我在一片混亂中尋找著他的身影。我天真地以為,就算我背叛了他,可他這時也會從她身旁擠過來救我。可我錯了,他只顧著自己找地方躲藏。我看著他從廚房的窗戶跳出,消失在窗外的棚屋區。他就這么輕易地留下我們兩個走了,走的時候,臉上充滿厭惡。

我站起身來,雙手抓住離我最近的貨架一端,用盡全力往下拉。整面墻的貨架轟然倒塌。幾百個罐子紛紛滑落,碎片散了一地,地板被黏液覆蓋住了。夫人和她身上的蜜蜂也被埋在這一片狼藉中。我朝前門走去,但鞋子踩在濕滑的地板上直打滑,就這么一路滑行到了門外冰冷的鵝卵石路上。身后的專售店里傳來坍塌的巨響,接著便是一片死寂。

當我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起頭來時,我看到了——你們,住在棚屋里的薩普們。你們聽到專售店里的巨響之后,從坦納斯街邊幽暗的門窗后面探出身來。我可能獵殺過你們中某位的女兒,眼睜睜看著她在墻角的儲存罐里擺動著身體,自己卻在一邊啜著下午茶。可你們根本沒有介意。你們看見專售店里爬出一個和你們看起來差不多的同類。

于是,你們想都沒想便向我伸出了援手。

我在這里語言不通。

我坐在一間昏暗的屋子里,手捧著義眼——它們已經硬化成了玻璃,從眼窩里掉了出來,還在我臉上留下了難看的坑洞。一個咖啡色頭發的薩普男性坐在我對面,雙手合十放在下巴前。平時坐在我對面的是一群薩普——他們的臉和身體變異成了讓我震驚的模樣——可今天只有他一個。他是他們中唯一能夠發出瓦力安語中的咔嗒音與卷翹音的人。

“我知道你現在肯定既困惑又憤怒,”他小心翼翼地說,“但請你振作起來。我們都是人類。我們會幫你。”

“薩普們可不會互相幫助。”我輕聲說。我的喉嚨還是不舒服,像被撒了粉筆灰。

他露出一個悲傷的笑容:“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用那個詞了。”

大部分日子里,當我和他們無法交流時,他都陪在我身邊,一連幾個小時地跟我講些難以理解的東西,例如革命、光復、權利。他還為我攢下簡報——譬如琳姆夫人的訃告以及坦納斯街上發生的動亂——并將它們從門縫里塞進來,和吉沙克女士當年從門底下塞進來宣傳冊的樣子一模一樣。可今天,當我說出了自己的故事后,他卻離開了。

我睡了一會兒。蜜蜂的嗡嗡聲吵醒了我。我抬頭朝房間里唯一的那扇窗戶望去。一只蜜蜂浮在空中,躊躇著,不敢向前。

記憶如潮水般涌向我的大腦:他稱我為人類,而不是薩普;他認識他們的語言;即便在公眾場合,他也要遮住自己非同尋常的變異的臉。“或許它們也想鉆進你的身體,把你變成一個蜂窩女孩兒。”或許蜂窩男和他的同伴們并非天生如此,是經過改造才有了那副尊容。或許他一直在試著幫我,一個人類對另一個人類的幫助,只是用著他自己的方式。

或許,他依然還在幫著我。

我想象著自己向這只蜜蜂伸出手去,召喚它,吞下它。它會用自己的方式,和我的心臟建立奇妙的心靈感應。而后一只蜂后將會居住在我的身體里,我的胸前將會蠕動著無數幼蟲,它們在我的身體里一點點構建出蜂巢。我揪住自己襯衫的領口,仿佛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這些過程。有了這些變異我就能隱藏住……

我已經不想再掩藏自己是人類的事實了。

我轉過頭,不再看向那只蜜蜂,也不再理會它的嗡鳴。眼淚沿著我的臉頰滑下,落到我的手掌里那幾顆冰冷的、壞死的眼球上。曾幾何時,是它們讓我偽裝成了一個瓦力安人。我松開手掌,任由它們在昏暗的光線中滾落到地上。

【責任編輯:吳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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