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斯坦利?羅賓遜

他們駛出了里斯本港口,高懸天際的熾陽下,旗幟閃閃發亮。牧師們以拉丁語嘹亮地頌出教皇的祝福,著甲的兵士從船頭塞到了船尾,水手們蜘蛛般攀爬著桅索,朝著丟下工作、亂哄哄擠到明媚的山道上看船的市民們揮手。這可是無敵艦隊,最為吉星高照、所向披靡的艦隊,秉承上帝的旨意前去征服英國異教徒——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便是說這番景象。奈何出港以來,東北風整整吹了一個月,刮得羅盤連一個刻度的方向都沒法轉;月底的時候,無敵艦隊的位置已經離英格蘭相去甚遠,跟到伊比利亞差不多了;禍不單行,重壓之下的葡萄牙箍桶匠們,用了許多未干透的木頭來造桶,等艦隊的廚師開桶時才發現,裝在里邊的肉和水全臭了。于是他們只好去了科倫納港,結果有幾百個士兵和水手落跑,游泳去了西班牙的海岸線,從此再無下落。因病再度損失一百來個人手后,旗艦病榻之上的梅迪納·西多尼亞第七任公爵、無敵艦隊司令唐·阿隆索·佩雷斯·德古斯曼·布埃諾,停下手頭寫給腓力二世的日常訴苦,命令士兵們前往鄉野,找些農民回來幫著開船。
其中一小隊士兵去了科倫納郊區的某個方濟會修道院,想拉著在修道院里生活、給僧侶們幫工的男孩們加入艦隊;他們并不情愿,但僧侶們反對不了,于是這事就這么定了。男孩們被派往了各艘船上,當中有一個十七歲的小伙子,叫作曼紐爾·卡洛斯·阿加迪爾·特圖亞。他出生于摩洛哥,父母是阿拉伯人抓來的西非奴隸。尚淺的人生中,他先后待在摩洛哥的海濱小鎮特圖亞、直布羅陀、巴利亞、西西里和里斯本;他種過田、打掃過馬廄,幫忙搓繩子乃至織布,還在旅店里端過盤子。母親因天花去世、父親也溺水而亡后,他在科倫納港的大街小巷里行乞為生——正是他父親最后那次出海的港口。直到十五歲那年,睡在小巷里的他絆倒了一位方濟會修士,這才被帶去修道院加以庇護。
士兵把曼紐爾帶上拉維亞號時,他的淚痕都還沒干。這艘近千噸的黎凡特帆船的航海長叫蘭格爾,他接管了曼紐爾,安排他去了甲板下面。這蘭格爾是個愛爾蘭人,離開祖國主要是為了做生意,同時也是因為他憎恨統治愛爾蘭的英國人。他是個大塊頭,身子壯得像野豬,胳膊跟船桁桿一般粗??匆姳瘋穆~爾后,他還是表現出了那么點仁慈;他拿滿是繭疤的手拍著曼紐爾的后頸,以口音濃烈但流利的西班牙語說道:“別哭哭啼啼的,孩子。我們要去征服該死的英國佬。等干成了,修道院的神父們會讓你當院長的。而且,在那之前,就會有十幾個英國妞跪倒在你腳邊,懇求你拿你這黝黑的雙手撫摸她們,毫無疑問。好了,別哭了。讓我先帶你去你的鋪位,等出海了之后,我再給你分派崗位。我會讓你去大桅樓,我這兒的黑人可都是守望桅樓的好手?!?/p>
蘭格爾鉆進了一扇只得他一半高的門里,輕松得恍若黃鼠狼溜進土里的小洞。一只半扇門一樣大的手重新出現,把曼紐爾拉進了黑暗當中。男孩嚇壞了,差點從寬板的梯子上摔下去,還好在撞上蘭格爾之前穩住了自己;底下遠遠地響起幾個士兵的嘲笑聲。曼紐爾從沒坐過任何比西西里信使船更大的船,絕大多數時候乘的都是淺海的克拉克帆船;因此,看著下面寬廣的甲板艙中,黃色的陽光照進修道院窗戶那么大的展望口,照著一百來號擠在一層層木桶、干草和繩索之間的人,這場景著實震驚了他?!笆ト税材缺S印!彼f道,難以相信自己是在船上。為什么連修道院都沒有眼前這么大的房間?“這邊來?!碧m格爾鼓勵著他。
他們從那個巨大的甲板艙室下了樓,來到前者四分之一大小的一個悶熱房間,絲絲日光透過船板的裂縫照進來。“這是你睡覺的地方?!碧m格爾靠著一面巨大橡木墻的角落,指著艙室黑暗處說。那里突然有了動靜,一雙眼睛隨著眼瞼睜開出現,呆滯的聲音響起:“又一個要消失在這黑暗里的人,對嗎,老大?”
“閉嘴,胡安。孩子,你瞧,這有橫欄把你的床鋪跟別人的分開,等出了海,你就不會變成滾地葫蘆了?!?/p>
“就像口上了蓋子的棺材?!?/p>
“閉嘴,胡安?!?/p>
等船長安排好曼紐爾的鋪位后,他癱在鋪上,又哭了起來。鋪位比他身子短,艙室里的隔板滿是裂痕和崩口。周圍的人要么睡覺,要么各自聊天,對曼紐爾視若無睹。曼紐爾挪了挪卡到脖子的粗繩掛飾,這才想起來做禱告。
僧侶們給他選的守護圣徒是圣安娜,她是圣母瑪利亞的母親、耶穌的祖母。他有塊小小的木制掛飾,上面畫有她的臉,是修道院院長阿隆索給的。他把掛飾拿在指間,看著上面代表眼睛的棕色小點:“求求你,圣安娜,”他悄無聲息地祈禱著,“帶我離開這船,帶我回去。帶我回家。”他緊緊地把掛飾攥在手里,木片背后凸起的十字架在掌心里印下了紅色的十字痕跡。好幾個小時后,他終于沉沉睡去。
兩天后,無敵幸運的無敵艦隊離開了科倫納。這一次,沒有旗幟、沒有夯夯擠擠看熱鬧的人群,也沒有順風裊裊飄散的熏香。承蒙上帝眷顧,西風起了,艦隊一路向北疾行。艦隊按士兵們部署的隊列組成方陣,有條不紊地在海浪中顛簸前進:三桅帆裝軍艦打頭陣,供給船在中間,大帆船在兩翼。數百根桅桿上層層疊疊張著數千船帆,氣勢如虹,好似一望無際的藍色平原上茂密的白色樹林。
曼紐爾和其他人一樣對這場景印象深刻。拉維亞號上一共四百人,只有三十人需要隨時待命準備掌舵。其他的三百多士兵就在高高的艉樓上觀賞這支艦隊,不當值和休息的士兵也湊在稍低的艏樓上干著同樣的事。
作為水手,曼紐爾的職責很簡單。他被安排在左舷船腹的欄桿邊上,那里捆著左舷的主桅帆和前桅的大三角帆。曼紐爾和另外五個漢子要聽從蘭格爾的號令,一起把這捆帆布的繩子拉進船或者放出去。其他人負責套索結,曼紐爾負責跟指令下去把繩子拉上來。本來會是更困難的活兒,但蘭格爾讓他同其他非洲人一樣當個桅樓守望員的計劃泡湯了。蘭格爾不是沒爭取過:“上帝賞了你們非洲人這爬高的天賦,為了逃離獅口你都能爬到樹尖尖上,是這回事吧?” 但當曼紐爾跟著一個叫哈伯丁的摩洛哥人乘升降索梯到了主桅樓,他的感官驟然放大了:那云霧,低低的像擦著他的頭皮而過;那海面,船隊繡出的尾跡好似就在他腳底踩著。他手腳并用、緊緊地夾住一根柱子,惹得在場五個人又笑又罵,要把他從柱子上掰下來。蘭格爾盡管十分鄙夷,卻沒真的發火,只用手杖把他戳下來,搡到了左舷欄桿邊:“你怕不是個假非洲人?!本瓦@樣,他被安排到了這兒。
盡管有這么段插曲,曼紐爾和其他船員處得還不錯,但他和士兵處不來——他們對水手粗魯無禮,對著誰都一副鼻孔朝天的態度。水手們不想觸霉頭,只得對他們退避三舍。船上七八成的人都屬于不同階層,也并不相識;正因如此,水手們站到了一條戰線上。他們血統繁雜,覆蓋了整個地中海區域,所以連曼紐爾這個新面孔也不顯突兀。水手們團結一致的原因只有一個:對士兵的嫌惡和怨恨?!耙獩]我們把船開過去,那些英雄本事再大也拿不下懷特島?!焙舱f。
曼紐爾先和他同崗的水手熟識了起來,然后是和他同艙室的人。他能說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還能講好些阿拉伯、西西里、拉丁和摩洛哥方言,因此,他和前甲板下邊的每個人都能聊上幾句。他還時不時被拉去給摩洛哥人當翻譯,這意味著他三番五次地得去當和事佬。他大腦飛速運轉,只要能讓雙方講和,他也不介意譯錯幾句。胡安是曼紐爾艙室里唯一土生土長的西班牙人,曼紐爾剛來的時候,他曾說過蘭格爾的壞話。他是個話癆,還總愛跟曼紐爾和其他人抱怨?!爸霸谖饔《热簫u,我和埃爾·德拉科號打過仗,”他洋洋自得,“我們會吉星高照的,一定能干過這怪物。我敢跟你打包票,要它有來無回?!?/p>
曼紐爾在艉欄桿的伙伴們就要快活得多,他喜歡和他們一起值守,也喜歡跟著蘭格爾苛刻的指令訓練?;锇閭兒八拔鞘赝摺被蛘摺芭逝佬∧苁帧?,打趣他在套索樁上打的結總是死活解不開。因為這個,曼紐爾還被蘭格爾用手杖錘過好幾次,不過他倒也不是船上墊底的,而且領航員對他也沒有惡意。
顛沛流離的生活讓曼紐爾適應性極強,因此甲板生活自然而然成了他生存的一部分。曼紐爾的頭兒,蘭格爾和彼得羅,會把他吼醒。往上走到炮臺甲板,盡管是士兵的地盤,但那兒有通往新鮮空氣的船梯。只有那時候,曼紐爾才能確認是一天里是什么時辰。第一周,擺脫了下層甲板的抑郁,站在藍天下、海風中,純凈的空氣略帶咸味,這種喜悅的滋味難以言喻。然而越向北走,溫度越低得讓人難受。值守一結束,曼紐爾和他的伙伴們就紛紛縮回廚房,得到些小餅干、清水和酒。有時候,廚師會宰山羊和雞做湯。雖然一般而言只有小餅干——還沒在桶里風干的小餅干。他們都對此怨聲載道。
“這些餅干啊,干成木頭塊又被蛆啃穿的時候才是天下無敵?!惫β~爾說。
“那還怎么吃啊?”曼紐爾問。
“把餅干擱桌子上磕啊磕,直到把蛆磕出來。你要是樂意,把它吃了也成?!彼Φ?。曼紐爾猜哈伯丁這是玩笑話,但他也不太確定。
“這些面屎也忒惡心了。”彼得羅用葡萄牙語說。曼紐爾把這句話翻譯成摩洛哥阿拉伯語給兩個沉默的非洲人聽,又用西班牙語表示這玩意兒的確難以下咽?!白钤愀獾?,”他主動說,“是一半壞了一半還新鮮的那種?!?/p>
“新鮮的部分永遠都沒熟。”
“不,新鮮的是蛆?!?/p>
旅途時間越久,曼紐爾和同艙室的關系也越發親厚起來。越往北,這些摩洛哥人越要承受酷寒。值守結束回到艙里的時候,他們黝黑的皮膚上都是雞皮疙瘩,就像田里割下的密密麻麻的小莊稼茬。他們的嘴唇和手指凍得鐵青,牙齒止不住地打架,像嘉年華樂隊里的響板,得在被窩里哆哆嗦嗦一小時才能睡著。不止如此,大西洋的浪涌也越來越大。這些下甲板里的人已經把所有衣物布料都裹在身上御寒了,所以沒墊子也沒防護,只能隨著船的顛簸在鋪位上東倒西歪、到處亂滾。因此,先是摩洛哥人,再是下甲板里的所有人,都開始三人擠一個鋪位,每人輪流睡中間,像三只擠在一起的勺子。這樣擠在一起,船傾斜的時候他們會“啪”地粘在船梁上,不過倒不會遍地滾皮球。曼紐爾愿意加入三人組,還愿意貼著船梁睡,這兩件事都很討人喜歡。每個人都覺得他真是個好墊子。
可能就是因為這種熱心之舉,他病了。雖然他的精神緊隨北上的征途,但肉體卻拖了后腿。每天搬運粗麻繩磨得他手掌開裂,海鹽、碎屑、套索樁和那樣式奇特的鉗鎖也都在手心留下了痕跡。于是,熬過第一周,他就從襯衣下擺撕下布條把手掌裹了起來。發燒的時候,心臟每抽動一下,手心也疼得突突跳。他想,只怕這熱病就是從手心的傷口進了身體。
后來,胃也開始鬧騰了。他什么都咽不下去,瞥那餅干或湯羹一眼都覺得惡心反胃。發熱也更厲害了,他變得口干舌燥、十分虛弱。他忍受著瘧疾折磨,不停地胡思亂想。“都是那餅干有毒,”胡安告訴他,“就跟我在印度群島的時候一樣,都是讓盒子里的新鮮餅干給鬧的。他們可能也在餅干桶里放過生面團。”
曼紐爾的室友跟蘭格爾說了情況,蘭格爾就把他挪去了醫院。醫院在船尾的下層甲板上,一間寬敞屋子里面同時盛著病人和舵柱—— 一根被刨平滑的樹干貫穿地板和天花板。其他所有人都病得很厲害。曼紐爾被他們扶著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只覺得天愁地慘,一邊被暈船折磨,一邊又畏懼這充斥著腐臭味的醫院。他隔壁床的人沒有意識,隨著船的搖擺翻來滾去。三盞燭燈只照亮了房間低處,照得到處都是影子。盧西恩—— 一位多明我會修道士,給了他些熱水,又幫他擦拭臉蛋。他們交談了一陣,這位修道士還聆聽了曼紐爾的懺悔。這本是正經牧師才能做的事,但他們都不在意。船上的牧師都對醫院避之不及,只想為官員和士兵鞍前馬后。盧西恩修道士出了名的愿意照料水手,所以在他們中很受歡迎。
曼紐爾發熱更嚴重了,嚴重到水米不進。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每次睡醒睜眼,身旁和他入睡時躺的都不是同一個病人。他開始確信自己要死了。自己曾是吉星高照的無敵艦隊的成員啊,他再一次為這件事感到絕望。“為什么我們在這兒?”他問修道士,聲音嘶啞,“為什么我們不能讓英國佬們快去死?”
“無敵艦隊的目的不只是打擊英國異教徒。”盧西恩一邊說,一邊舉著蠟燭湊近書頁。那不是《圣經》,而是他一直藏在袍子里的一本薄薄的小書。陰影在頭頂暗處的橫梁和木板上跳動,舵柱磨著地上的皮墊圈,一邊轉一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上帝也是派我們來經受考驗的。你聽:
‘吾愿煉金者之烈焰凈化形體之污濁。此乃吾嚴苛之處,且吾亦乃以熔爐試金之人。余以烈火相試,則靈魂純凈不染如金,觀之如焰:然后休降于圣主,余將觀燦然之形,此實乃汝之璞質矣。
“要記得,堅強起來。來喝點水吧——來吧,你想讓你的圣主失望嗎?這是試煉的一部分。”
曼紐爾喝了水,又吐了。他的身體燙得像皮膚下包裹著一簇火舌,從手心的傷疤處火辣辣地噴出來。他已經不知年月,除了自己和盧西恩修道士,也忘記了其他人的存在。“我從來沒想過離開修道院,”他告訴修道士,“雖然我也沒想在那兒久待。我還從來沒有在哪個地方久待過。那兒曾是我家,但我知道其實不是。我還沒有找到家。他們說英格蘭有冰——我在加泰羅尼亞山區見過一次雪,神父,我們會回家嗎?我只想回修道院去,成為像你一樣的神父。”
“我們會回家的。只有上帝知道你會成為什么樣的人。他為你留了一席之地?,F在睡吧,快睡吧?!?/p>
這時候他燒得太嚴重,肋骨像拳頭攥緊時的手指骨,根根分明地從胸膛突出來。他幾乎無法行走了。盧西恩狹窄的臉龐記憶般清晰地從陰暗中浮現:“嘗口湯吧。顯然上帝覺得你應該留在這兒?!?/p>
“謝謝您,圣安娜,感謝您的代禱?!甭~爾聲音沙啞。他熱切地灌下了湯:“我想回到艙室去?!?/p>
“快了?!?/p>
他們把他帶到甲板上。他扶著欄桿和柱子,腳步虛浮得像踩在云絮里。蘭格爾和他的工友愉悅地跟他打招呼。整個世界都是紛繁的藍色:海浪嘶吼著噴薄出雪浪;云朵低垂,被風吹得向東擠作一團;海云之間,萬縷金光戰栗著涌進海面。雖然被免除了勞作,但他還是盡量待在崗位上。他覺得難以置信,自己居然僥幸擺脫了病魔。當然,他沒有徹底恢復:不能吃固體食物、尤其是餅干,所以他的飲食就是湯羹和酒水。他覺得很虛弱,總是頭暈。但是每每站在甲板上吹著海風,他都確信自己正在好轉,因此他便盡可能多地待在那兒。當他們看到英格蘭第一眼的時候,他正在甲板上。一聽到蘭格爾指著海平面上冒出的小黑點說那是利澤德半島①,士兵們全都激動地指著那里叫嚷起來。曼紐爾已經完全習慣了海上,以至于他覺得左舷舷首逐漸抬高的岬角是那么不真實,像是對海洋世界的侵犯。洪流似乎正向后撤去,本被淹沒的山坡從波浪中露出肩膀,它渾身濕透,身上還覆蓋著新鮮的綠水藻。那就是英格蘭。
幾天后,他們遇到了第一艘英國船——比西班牙大帆船更快,但是更小。他們想阻攔無敵艦隊,無異于螳臂當車。浪涌越來越大、越來越密、越來越陡。拉維亞號不停急劇地校正航向,曼紐爾在這顛簸傾斜中幾乎難以站立。為了保持平衡,他有一次撞到了腦袋,還有一次剝掉了滿手的痂。有天早上他又起不來了,只好躺在漆黑的艙室里,室友給他送來了些湯。這一躺太久,躺得他又開始擔心自己要咽氣了。最后,蘭格爾和盧西恩一起下來看他。
“你非得起來了,”蘭格爾命令道,“一小時內開戰,你也必不可少。我們給你安排了容易的活兒?!?/p>
“你只用給炮手遞火繩,”盧西恩修道士一邊扶曼紐爾站起來一邊說,“上帝會幫助你的?!?/p>
“上帝必須得幫我?!甭~爾說。他看到他倆的靈魂在頭頂微微搖曳:三重結②樣的透明火焰從發絲間汩汩冒進空氣,照亮他們的面容。“則靈魂純凈不染如金,觀之如焰?!甭~爾誦道?!皣u?!北R西恩眉頭微蹙,曼紐爾才意識到盧西恩是偷偷念給他聽的。
在船腹處,曼紐爾發現他看得見朱砂微染的天空。他們正在淺紅色蒼穹之下,又在碧藍色汪洋之上。隨著他們每次呼吸,天空顏色被越染越深。人們呼出一團團霧氣,就像馬兒在霜凍的清晨噴出水汽,只是水汽被天光浸成了血色。曼紐爾癡癡地看著,為上帝賜予他的這番異景感到心蕩神搖。
“過來,”蘭格爾干脆地說,帶他快速穿過甲板,“這桶里的玩意兒都是你的。都是火繩,懂嗎?”貼著艙壁立著個大桶,里面密密地裝著一圈圈繩索,一段繩子搭在桶外呲呲地燃著,把周圍的空氣映成了深紅色。曼紐爾點點頭:“火繩?!?/p>
“給你刀。割成大概這么長的繩段,點一根隨身帶著。其他的點著分給來拿火繩的炮手,要是他們喊你,就給他們拿過去。但別把點著的全分出去了。明白?”
曼紐爾點點頭表示明白,然后頭暈眼花地在木桶邊坐下來。就在離他幾英尺的地方,一架火炮從艙壁炮洞向外伸出去,炮手主動跟他打招呼。甲板另一邊,他的工友們都站在欄桿邊。士兵們列陣在艉樓和艏樓上群情激昂地喊著號子,在太陽下看起來像熠熠閃光的貝殼。透過炮洞,曼紐爾依稀看到了英國的海岸線。
蘭格爾來看他上手得怎么樣?!拔?,小伙子,別把手指頭砍下來了??匆娔莾毫藛??那是懷特島,我們要圍攻它。毫無疑問,然后拿來當攻打大陸的據點。咱們有這么好的兵和船,他們永遠別想把我們從島上干下去。真是個好計劃。”
但事情沒有按蘭格爾的預想發展。無敵艦隊分五個方陣組成新月形,在懷特島東岸轉了向。包圍小島過程中,打頭陣的三桅帆裝軍艦遭遇了英國人迄今為止最頑強的抵抗。一股股煙霧從船外騰起,瞬間又化為明火,響聲震天。
隨后,埃爾·德拉科號從小島南端繞到了他們側翼,拉維亞號隨即做出反應。士兵們咆哮著擊發了火繩槍;曼紐爾身邊的火炮“砰”的一聲彈回軌道,他被震到船壁上,險些失聰?;鹄K突然就派上了用場。他把繩索割斷,一邊把點燃的一端和沒燃的相對,一邊吹著氣助燃。炮彈從頭頂劃過,在血色天空留下一串漣漪。人們灰頭土臉地從曼紐爾手中一把抓過火繩,一邊躲開摔在甲板上的滑輪,一邊沖向火炮。曼紐爾看見,那些炮彈如西柚一般大小,呼嘯著從英國人的船上沖他們飛過來。他還看見那些盤旋在人們頭頂的透明三重結火焰,比以往飛得都高。
突然間,一枚炮彈擊穿了炮眼,火炮被炸落軌道,許多人被炸到了甲板中間。曼紐爾站起來,驚恐地發現炮手們七零八落地躺著,頭頂上的火焰結消失了。他現在看清了他們的臉,他們都只是凡人,只是殘破的肉身,糊在精心刨過的甲板上。他啜泣著,試圖扶起一名只有雙耳流血的炮手。蘭格爾的手杖卻猛抽在他肩膀上:“繼續切火繩!有人管他們!”曼紐爾只得繼續切割火繩,一邊絕望地吹氣,一邊顫抖著雙手將它們點燃。炮聲隆隆,暴露在船樓上的士兵在鐵彈炮雨中厲聲慘叫,火炮的道道劃痕撕裂了血色的天幕。
接下幾天又有數場戰役,和無敵艦隊被迫放棄懷特島、駛進英吉利海峽的那場如出一轍。曼紐爾發著燒、也睡不著,于是晚上他就去給甲板上受傷的士兵幫忙,把他們帶下甲板、為他們拭去臉上的汗滴。他幾乎和他們一樣無語倫次、神志不清。到了黎明時分,他就吃點餅干喝點酒,然后守在裝火繩的桶邊等著下次交火。拉維亞號是左翼最大的船,因此總是英國人火力集中的對象。第三天,拉維亞號主桅的上桅桁掉下來壓中了他的老工友,哈南和彼得羅被砸倒在地。曼紐爾撕心裂肺地吼著沖去幫忙,他抓住昏迷的胡安,把他拉下甲板,又趕回船腹。周圍的人在沖擊下紛紛撞到甲板上,他也無暇顧及。他跳躍著穿過遮天蔽日的紅霧,把一截截火繩遞給炮手。他們已經人員短缺,沒法勻出人手去他那了。他幫甲板下醫院里的傷員——此刻這里成了人間煉獄。他幫著處理尸體,每扔一具就用嘶啞的聲音簡短禱告;他也幫那些躲在艙壁壁壘后、白費功夫等英國人進入火繩鉤槍射程的士兵?,F在船上喊的都是:“曼紐爾,遞火繩!曼紐爾,給些水!救命,曼紐爾!”身體的燥熱反而使曼紐爾迸發出能量,讓他馬不停蹄地趕去幫忙。
他總是如此匆忙,在一次猛攻之中竟差點撞到他的守護圣徒——圣安娜——她突然出現,站在角落里的火繩桶邊。他瞠目結舌地看著她。
“圣祖母!”他大喊,“你不該來這兒,太危險了!”
“你無私助人,我便來助你?!彼鸬?。她手臂微動,越過絳紫的碎浪指向一艘英國軍艦。曼紐爾只見一股煙霧從那艘船側翼騰起,一枚炮彈沖破煙霧、劃著弧線越過海面。他看得一清二楚——就像一棵從房間那頭扔過來的橄欖,漫不經心地旋轉,越來越近越來越大。此刻,曼紐爾意識到炮彈正沖他飛來,軌道將擊穿自己的心臟?!斑?,圣安娜?!彼f,想引起圣女注意。不過她已經了然:她伸手輕撫曼紐爾的前額,隨即飄然躍上了主桅樓,士兵卻都對她視而不見。曼紐爾一邊注視著她,一邊留意著逐漸逼近的火炮。她手指一點,一副套索便從主桅帆架上飛向遠處攔截了那枚火炮,火炮旋即砸入船體,深陷在厚實的木板中。曼紐爾盯著那半截黑色鐵球,驚得目瞪口呆。他沖上面的圣安娜揮手,她也向他揮揮手,便飛上殷紅的云層,往天堂去了。曼紐爾雙膝跪地誦著禱詞,感謝她相助,也感謝基督遣她前來,然后就又去割火繩了。
許是一兩夜之后——曼紐爾自己也不太清楚,時間的流逝于他而言已是畫蛇添足、甚至鏡花水月了——無敵艦隊??吭诹烁ヌm芒海岸的加萊羅茲,這是拉維亞號離開科倫納后第一次??吭诎哆?。深夜,曼紐爾側耳傾聽,才意識到那木板嘎吱嘎吱響得多厲害,才知道發出聲聲嘆息的原來是船員而不是船。他幾口灌下自己的那份酒和水,順著下層甲板走去。他和傷員交談、或幫著清理碎木塊;許多人想要他摸摸他們,因為有人目睹了他在那場慘烈屠殺中安然無恙的場景。他輕輕地觸碰他們,如果他們請求,他便祈禱。后來,他又登上甲板。西南風正吹得輕柔,船在海潮懷抱中輕輕搖晃。一周過去了,天空終于不再是濃稠的血色:曼紐爾看到滿天繁星,還有弗蘭芒濱海的篝火,宛如掉落的星子在人間燃盡生命。
蘭格爾在船中間一瘸一拐地走來走去,避開碎裂的甲板繞著平日習慣的路線。
“你受傷了嗎,蘭格爾?”曼紐爾問道。
蘭格爾悶悶地“嗯”了一聲,曼紐爾和他并肩走著。過了片刻,蘭格爾停下來,說道:“他們說你現在是圣人,因為過去幾天你在甲板上到處跑;槍彈跟下冰雹似的,你卻滿不在乎,還毫發未傷。但要我說,你就是蠢得無可救藥,活像個站在天使也要避開之處跳舞的傻子。這是種詛咒。懂規矩和循規蹈矩的才會受傷——他們拿手的事雖說是保命的盔甲,可有時候也是致命的軟肋。但胡亂撞進暴風眼的蠢瞎子卻能安然無恙?!?/p>
曼紐爾看著蘭格爾的步伐:“你的腳?”
蘭格爾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它會怎么樣。”
曼紐爾停在一盞燈下,盯著蘭格爾的眼睛:“圣安娜出現了,她從半空中截下了遠處沖我飛來的火炮。出于某種目的她救了我?!?/p>
“不可能,”蘭格爾的手杖“咚”地敲在地板上,“你燒糊涂了,小子?!?/p>
“我可以給你看那枚炮彈!”曼紐爾說,“它就卡在甲板上!”蘭格爾卻拖著瘸腿走開了。
曼紐爾眺望著弗蘭德斯的海面,為蘭格爾的話、也為他的腿傷感到垂頭喪氣。他看到了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
“蘭格爾?”
“干嘛?”蘭格爾的聲音從船腹另一側傳來。
“明亮的東西……英國人的靈魂馬上,或許……”他的聲音顫抖著。
“什么?”
“有東西沖我們過來了。過來看,老大?!?/p>
咚,咚,咚……曼紐爾聽到蘭格爾一邊呼哧呼哧地過來,一邊嘟嘟囔囔地罵著。
“火攻船,”蘭格爾放聲大吼,“火攻船!醒醒!”
船上立馬亂成了一鍋粥,士兵到處亂竄?!案襾??!碧m格爾對曼紐爾說。他跟著這位領航員來到艏樓,錨纜正沒在水里。蘭格爾不知早從哪里搞到了一桿斧槍遞給曼紐爾:“把繩子割斷。”
“船長,這樣就沒錨了?!?/p>
“那些火攻船太大了沒法阻止。如果是自爆船那更是活見鬼,會把我們全都炸飛的。砍吧!”
曼紐爾開始砍那小樹干一般粗的錨纜,可他砍啊砍啊,才砍斷了一小股麻繩。蘭格爾于是奪過斧槍親自動手,同時姿勢扭曲地避免重心壓到傷腳。船長的聲音這才傳來:“砍斷錨纜!”蘭格爾放聲大笑。
繩索“啪”地斷了,船浮動起來,火攻船已經到了他們屁股后面。透過那地獄之光,曼紐爾看見英國的水手們行走在燃燒著的甲板上,如火蜥蜴或者魔鬼一般在火里穿行。毋庸置疑,他們就是魔鬼。八艘火攻船上烈焰沖天,和邪惡的英國士兵一樣蠢蠢欲動。每一簇火舌都似一只金黃的惡魔之眼,搜尋著無敵艦隊的身影。點點火星從盤旋的火團迸出,試圖在拉維亞號上落地生根,把它焚為灰燼——只是枉費心機。曼紐爾拿著自己的木掛飾驅走了它們,就好像當初在西西里島時,以同樣的姿勢驅走那些惡魔之眼一樣。這時,船艦也被沖散,漂在海潮上,為了躲避火攻船驚慌失措地橫沖直撞。其他船上,船長和軍官橫眉立目地沖同伴吼叫,但也無濟于事。正值深夜又丟了船錨,船隊無法重新聚攏;隨著夜越來越深,許多船都被吹到北海①里去了。無敵艦隊第一次亂了陣型,再也沒能重振雄風。
戰火止息后,拉維亞號就這樣靠著船帆在北海上行駛,軍官試著辨認他們周圍的船只,然后明白了梅迪納·西多尼亞的指令。曼紐爾、胡安和他們的艙友一起站在船腹處,胡安搖著頭道:“我以前在葡萄牙做過瓶塞。我們在英吉利海峽就像個瓶塞,被推到細脖瓶子里。只要乖乖卡在脖子里,我們就是安全的——脖子越來越細,說不定他們永遠也不能奈我們何。但現在英國佬把我們推到了瓶底,我們就像瓶底的渣渣絮絮,再也出不去了。”
“反正從脖子是出不去了?!绷硪粋€人附和道。
“沒救了。”
“上帝會送我們回家的?!甭~爾說。
胡安搖搖頭。
海將軍梅迪納·西多尼亞決定不再強渡英吉利海峽,改繞行蘇格蘭然后打道回府。由于蘭格爾對英國北方的了解,在西班牙領航員里無出其右者,他被帶去旗艦上待了整整一天,幫忙制定路線。
飽經戰火的艦隊背向紅日,繼續往緯度更高、氣溫更低的北海駛去?;鸸ブ购螅返霞{·西多尼亞以雷霆之勢重整了紀律。一天,在英吉利海峽經歷數次戰火的幸存者都目睹了這樣一幕——有個船長的船趕到了海軍旗艦前頭——那個位置現在是禁地,于是他被絞死在了桅桁上。那艘大帆船在艦隊中來來回回地穿梭,因此每個船員都能看見那悖逆的船長的尸體,掛在桅桁上晃晃蕩蕩。
曼紐爾看著這一幕,心生厭惡。一旦死亡,人就只剩下了皮囊;他抬頭掃視云層,卻不見船長靈魂的絲毫蹤跡?;蛟S它早已經墜入深?;蚴菈櫲肓说鬲z。死亡是種奇異的過程,不知為何,上帝總是讓死后之事神秘莫測不為人知。
拉維亞號忠誠地循著海軍旗艦的尾跡,余下的船只也一樣。它們逐漸深入北境,進入嚴寒主宰之地。有時他們登上甲板,迎著澄黃的晨曦,能看到繩索上結著的縷縷冰柱如鉆石般熠熠生輝;有時他們在銀色天空下駛過牛乳似的海面。大部分時候,海面是紺青,天光是水藍,這樣的澄澈透明讓曼紐爾渴鹿奔泉般想要在航行中活下去。然而他快被凍死了,回憶起自己發燒的那些滾燙的夜晚,他覺得如同在北非海岸第一處家園一樣愉悅。
所有人都在苦寒中熬著。牲畜都凍死了,廚房關了門,因為沒有熱湯。將軍要求每個人配給定量物資,也包括他自己;接下來的航程中,他甚至因物資匱乏餓到下不了床。而水手們要拖拽浸濕甚至凍硬的繩索,境況更是糟糕。曼紐爾看著一張張陰郁的面容排隊領取他們的兩塊餅干、一大杯酒和清水——這就是每天的配給,覺得他們將一路向北,直到太陽沒入地平線,進入北極、進入由死亡統轄、上帝也鞭長莫及的冰雪王國;那時他們會馬上放棄掙扎,一齊咽下最后一口氣。確實,海風幾乎把他們驅到了挪威,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滿身彈孔的船轉為西向。
轉向的時候,他們在拉維亞號船身上發現了二十幾處新的裂縫。為了讓船轉向,所有人都已經精疲力竭,現在又要沒日沒夜地往外泵水,一天一品脫酒和一品脫水哪里管夠。死亡啟程了。痢疾、寒癥、細微傷口,個個致命。
曼紐爾又能看到那霧氣了。它現在是墨藍色,而人們呼吸處的顏色更要濃重得多。置身其中,他們都像是身披藏青壽衣,連頭頂的靈魂火冠也變得影影綽綽。醫院的傷員都死光了。許多人在彌留之際要見曼紐爾,他就去握著他們的手或輕撫他們的額頭,當靈魂從頭頂振翼飛出——如炭火熄滅前拼盡全力迸出光亮,他就為他們祈禱?,F在,有人想見他卻虛弱得無法離開艙室,他就去靜立在他們身邊,默默感受痛苦。有兩個人從痢疾中恢復了過來,于是更多人要求見他了。船長病魔纏身時也要求過曼紐爾的撫摸,不過和剩下的大多人一樣,他還是死了。
一天早上,烏云密布,滴水成冰,海面也被凍得鐵青。曼紐爾和蘭格爾站在船中間的壁艙跟前,看見士兵為了省水,正把他們的馬牽上甲板趕到一邊。
“我們沖出套子那會,他們就該這么做了,”蘭格爾說,“真是浪費水。”
“我都不知道船上還有馬?!甭~爾說。
蘭格爾笑了幾聲:“娃兒,你真是愚人們的王。帶來的驚喜層出不窮?!?/p>
他們看著那些馬笨拙地掉進海面,它們翻著白眼,鼻孔朝天噴出一團團藍色霧氣,在水中撲騰泅水。
“說起來,沒準我們應該吃上幾匹的。”蘭格爾說。
“馬肉?”
“應該也不會太難吃?!?/p>
馬全沉了底,藍色霧氣融進鐵青的海水。“太殘忍了?!甭~爾說。
“在亞熱帶,沒風的話它們得游一個小時,”蘭格爾說,“這還算好的?!彼钢鬟叄骸翱匆娔切┰茍F了嗎?”
“看見了?!?/p>
“是飄在奧克尼群島上空的。奧克尼或者設得蘭群島,我現在不太確定。我倒想看看這群笨蛋怎么把這艘破爛安全弄到島上。”曼紐爾環顧四周,只能看到約莫十二艘船,許是無敵艦隊的其他船早就遙遙領先不見了蹤影。他回過神思考著蘭格爾剛說的話,因為引航到不列顛群島最北邊本該是蘭格爾的活兒。就在此刻,蘭格爾卻像那些馬兒一樣翻著眼白,癱倒在了甲板上。曼紐爾和其他士兵一起把他抬去了醫院。
“是他的腳,”盧西恩修道士說,“腳壓碎了,腿也已經化膿。他本該讓我替他截肢的?!?/p>
大約中午時分,蘭格爾恢復了意識。曼紐爾一直握著他的手,寸步不曾離開,但蘭格爾卻皺著眉頭,把他推開了。
“聽著?!碧m格爾艱難地說道,他斑白的頭發十分凌亂,靈魂像一頂藍帽子一樣搭在他腦袋上?!拔乙淮阋痪湟院罂赡苡玫弥脑?,”他慢慢說道,“我主慈悲①?!甭~爾重復了一遍?!霸僬f一遍?!甭~爾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這些音節,就像拉丁祈禱文。蘭格爾點點頭?!拔抑鞔缺?。很好,要永遠記得?!比缓螅⒅^頂的甲板梁,再也不回答曼紐爾的任何問題。各種情緒陰影般在他臉上飛速掠過,最后,他意味深長地看向曼紐爾:“摸摸我吧,孩子?!?/p>
曼紐爾輕撫他的前額,蘭格爾帶著一抹自嘲的笑容合了眼——他的藍色火冠振翅穿過甲板,消失了。
他們在黃昏時安葬了他,那時霧色朦朧,殘陽如血。盧西恩修道士低聲喃喃,用難以察覺的音量做著簡短的彌撒;曼紐爾把他的木飾緊貼在蘭格爾僵冷的手臂上,直到皮膚上深深地印下十字痕跡。他們把他擲下了船。曼紐爾看著這一切,冷靜得異乎尋常。幾周前同伴們被戰火撕裂的時候,他還悲痛欲絕、吼得撕心裂肺;現在看著曾經教導過自己、保護過自己的人被冷如寒鐵的大海吞噬,他也不懂自己的內心為何會毫無波瀾。
曼紐爾手臂摟在修道士肩上,他的眼中也閃耀著欣喜?!疤昧耍钡人麄兌及察o下來,曼紐爾說道,“上帝會送我們回家?!?/p>
他們回到上層甲板,仿佛一群從常去嬉鬧的巖洞中玩耍歸來的少年。
雖然失去了蘭格爾,雖然很多船實屬僥幸,無敵艦隊還是成功穿越了奧克尼群島。然后他們進入了北大西洋,那里的海浪更洶涌、波谷更深幽,谷頂比拉維亞號的船樓還高,一浪蓋過一浪。
西南方吹來的狂風一直在持續。三周后,他們到西班牙的距離,比起當初溜過奧克尼群島時,并未更近分毫。拉維亞號的境況令人絕望,其他船艦也是如此。拉維亞號上每天都有人咽氣,他們被扔下甲板,除了曼紐爾在他們手臂按下的十字印,再沒有任何儀式。死亡倒是讓水和食物的短缺問題不那么尖銳,但形勢卻依然嚴峻。拉維亞號現在只能由代理船員掌控,士兵是主力。沒有人手去操作水泵,但大西洋每天都在已經開裂的船身播種新的裂痕。船體開始大量進水,以三副身份航行的代理船長決定——必須直奔西班牙,不再考慮知之甚少的愛爾蘭西海岸。其他幾艘受損船只的船長一致同意這個決議,于是,他們向本已向西、遙遙領先的主力艦傳達了南下西班牙的建議。梅迪納·西多尼亞躺在病床上表示了贊同,拉維亞號開始向南進發。
天不遂人愿,轉向后不久,一場風暴從西北襲來,他們毫無招架之力。拉維亞號時而跌落波谷,時而又被推上峰浪,一波接一波,直到飽受折磨后停靠在愛爾蘭背風岸邊。
每個人都曉得,要結束了。曼紐爾也曉得,因為云霧成了濃重的墨色。黑云像數千枚火炮在船桅附近翻滾,時不時轟然撞擊,然后向海面劈下一道閃電。海也是一片黑色,只是沒那么濃厚。狂風像海浪一樣肉眼可見,怒號著、冒著黑霧在主桅周遭盤旋。曼紐爾在這濃黑中什么也看不見,但有人在風暴中瞥見了背風岸。他們絕望地失聲驚叫——愛爾蘭西海岸都是懸崖峭壁。真是窮途末路了。
曼紐爾對這位現任三副船長敬佩得無以復加。只見他掌著舵,仰頭沖瞭望臺大吼,讓他們在面前的懸崖下找一處海灣。然而和許多人一樣,曼紐爾對他堅守崗位的命令充耳不聞——這明顯是白費勁。桅樓上的船員緊緊相擁、互道永別;有人蜷縮在甲板壁艙后瑟瑟發抖;還有人到曼紐爾身邊請求撫摸,但曼紐爾正躁怒地在艏樓亂轉,只在他們額前抬手掃過。曼紐爾一碰他們,有人便即刻魂歸天堂了,還有人則從船邊一頭扎進海里,像海豚般在海浪中沉沉浮浮。曼紐爾無暇顧及這些,他正忙著祈禱,歇斯底里地嘶吼著祈禱。
“為什么降臨風暴?上帝,為什么?先是讓人寸步難行的頂頭北風,它正是我現在在這里的原因。是你想讓我在這里,但是為什么?為什么?胡安死了,蘭格爾死了,彼得羅死了,哈伯丁死了,不久我們都要死了,為什么?不該是這樣。你保證過會帶我們回家!”他怒氣沖天,掏出割過火繩的利刃,爬下被海水淹沒的船腹,來到主桅。利刃深深刺入木板,一下又一下?!皝戆?!讓你的風暴好好瞧瞧!”
“這是褻瀆神明,”他把刀拔出來扔到一邊,蘭格爾的聲音響起,“你知道刺桅桿意味著什么。在風暴中這么做,你會冒犯比耶穌更古老、甚至更強大的神明?!?/p>
“說起褻瀆神明,”曼紐爾答道,“那么說的時候,想想你自己吧,為什么成了漂在海上的鬼魂。你才應該小心。”他抬頭看到圣安娜,正在主桅樓給三副指引方向。“你聽到蘭格爾說的了嗎?!”他沖她大喊。她沒有回音。
“還記得我教你的那句話嗎?”蘭格爾問。
“當然。別煩我了,蘭格爾,我馬上要變成和你一樣的游魂了。”蘭格爾后退一步,但曼紐爾念頭一轉,說道:“蘭格爾,為什么我們要受到這樣的懲罰?我們明明是為上帝而戰,不是嗎?我不明白?!?/p>
蘭格爾微笑著轉過身去,曼紐爾看到他身后原來有一雙翅膀,羽翼在這黑風孽海中顯得格外潔白豐盈。他緊握住曼紐爾的手臂:“我知道的一切,你也都了然。”他振翅幾下飛離地面,像海鷗一樣,在這墨染的天空中身姿輕顫,靈巧地往東飛去了。
在圣安娜幫助下,三副在懸崖間找到一處缺口——是個很大的海灣。無敵艦隊其他船只也已發現了它,拉維亞號疲憊地徐徐靠近海岸時,它們已經零零散散地停在了一大片海灘上。船底一碰到地面就開始分崩離析。渾濁的海水撞擊著傾斜的船體,曼紐爾爬上艏樓船梯,那里亂糟糟地纏著一堆前桅斷裂后掉下來的繩索。主桅掉到了船下,船體一側的擋風板碎了,看起來像個破浴盆,在他們眼前嘩嘩涌著海水。浮木中,曼紐爾看到一塊木板上面鑲著枚黑色炮彈,毫無疑問這就是被圣安娜攔在半道上的那枚。想到她曾救過他的命,曼紐爾逐漸冷靜下來等她現身。沙灘離他們就幾艘船的距離,但在濃厚的黑霧中幾乎蹤跡難辨。和很多人一樣,曼紐爾也不會游泳,他目光急切地搜尋圣安娜的身影。這時,盧西恩修道士出現在他身邊,穿著一身黑袍,越過凄厲的狂風傳來他的吼聲:“如果我們抓著木板,就能漂到岸上!”
“你先走,”曼紐爾也沖他喊,“我要等圣安娜?!毙薜朗柯柭柤纭1╋L吹得他的袍子獵獵作響,曼紐爾看到盧西恩在試著挽救金色圣衣,把它們捆成一串纏在腰間。盧西恩艱難地走到橫桿邊跳了下去,落到一塊海浪從船上卷走的木板上。然而他沒能抓住,瞬間便沉沒了。
艏樓已被咽入水中,噴著雪沫的碎浪很快就會把它從龍骨上撕下來。大部分人已經逃離了船骸,把性命寄托在一塊塊飄零的碎屑上。但曼紐爾仍然在等待。正在憂心之時,他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圣祖母,她的模糊身影立在海灘上人群中間,向他示意。她邁步踩上白浪,他恍然大悟。“當然,我們是基督??!我會像他那樣,走上海岸。”他一只腳試著踩踩水面:感覺……好像……不太堅固,但肯定可以支撐——就像他們曾去過的現在已經被壓毀的教堂,上帝堅定的支撐上面只是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海水。于是,曼紐爾邁步踩上下一朵齊艏樓高的海浪,然后跌進了海里。
“喂!”他嗆了幾口水,氣急敗壞地掙扎著想要漂在海面?!拔?!”只有腥咸的海水,卻沒有圣安娜的回音。他開始溺水,痛苦萬分,卻在掙扎時想起小時候的場景——父親帶他去摩洛哥海灘看前往麥加朝圣的船只漸行漸遠。那和愛爾蘭海岸這番場景截然不同:驕陽似火,茶棕色海灘,海水溫熱,他和父親去淺水灣嬉戲,追逐漂在海面的檸檬。父親把檸檬投到水更深的地方,檸檬在水面一沉一浮,曼紐爾撲騰著去把它們撿回來,一邊嗆水一邊放聲大笑。
曼紐爾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止不住地咳嗽,努力地蹬水想把腦袋送出水面。他腦中能原原本本勾畫出那些檸檬的樣子——檸檬在碧綠的海面浮動,橢圓的小球表面坑坑洼洼,顏色像拂曉時分在地平線露出腦袋尖的太陽……它輕巧地探入水下,又在別處咕嘟冒出頭。曼紐爾想象自己也是一顆檸檬,同時努力想象當時在他身邊淺水區刨水的狗。胳膊下壓,卻不管用。他在海浪裹挾下,像檸檬一樣翻滾著被卷向岸邊。他撞到水底,站了起來,水只有齊腰深。另一波海浪從背后襲來,他又探不到地面了。這不行!他想。手肘撐進沙子,他轉過身站起來。這次,水只到膝蓋。他一邊關注黑暗處洶洶而來的海浪,一邊拼盡力氣拔腿走到一片粗砂地,那上面覆蓋著一層松軟的海藻。
在他不遠處的海灘上,有士兵、同伴、還有其他從沉船上幸存的人。但在他們之間,有士兵坐在馬背上——英國兵,騎馬的、站著的??吹竭@一幕,曼紐爾不由得發出一聲呻吟——利劍和棍棒向筋疲力盡的人揮舞著,痛得他們滿地亂滾。“不!”曼紐爾大喊,“不!”但這如此真切。“上帝啊……”他囁嚅著,慢慢癱坐在地。沙灘上,英國兵正用棍棒狠揍他的弟兄,他們的腦殼像敲碎的雞蛋,蛋黃汩汩淌進巖石縫里。曼紐爾雙手緊攥、麻木的拳頭狠狠砸進沙子。高大的馬隊在幽暗中陰森森地逼近,曼紐爾眼中頓時寫滿了恐懼。他們沖著他過來了?!拔乙屪约合Р灰?,”他下定決心,“圣安娜會幫我隱藏起來的?!比欢肫鹱约旱淙胨心且荒?,他決定自己促成神跡——他向沙灘又踉蹌幾步,在一堆極高的海藻下面挖了個洞。不需要它,他也可以隱匿起來;但毫無疑問,覆在海藻下能保持溫暖。他懷著這個想法躺在地上,止不住地顫抖,身體和雙手一樣都失去了知覺。
他醒來時,英國兵已經消失無蹤了。沙灘上,伙伴們橫陳的尸體像一片片蒼白的浮木,烏鴉和野狼已經流著涎水聚在了他們身邊。他不太能動彈,花了半個小時才勉強抬起腦袋打量海灘四周;又花了半個小時,他才掙脫身上覆著的海藻。接著,他又癱了下去。
再次清醒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根巨大的原木后面。數年在沙灘上的拋磨,它已經變成了銀白色??諝庠俅巫兊贸纬?,他感到空氣淌進身體又流出去,卻都是肉眼不見的。正是清晨:東曦既駕,風暴已停。每挪動一寸身體,曼紐爾都要花很大力氣,就像徹底重生了一次似的。他感覺自己的皮膚仿佛早已被海水腌透,除了褲子還剩些破布條圍在腰間,其他的衣服都丟了。他使出吃奶的勁挪動著胳膊,用僵硬的食指碰了碰那塊浮木。他有觸感,他還活著。
他的手又滑落進沙子。手指剛觸碰過的銀木變了,中央沁出一片碧綠,從中拱出一芽嫩荑,直向太陽生去;新葉曼妙舒展,瞬間綠蓋如陰。曼紐爾癡癡地看著,渾然不知在目光之下,一枝花苞正悄然綻放:一朵白色玫瑰,冰清玉潤,在清亮的晨光中熠熠生輝。
他強撐著站起來,用海藻遮住身體,往內陸走了不足一里便遇到了人。確切說來是三個人,兩男一女。曼紐爾從未見過有誰像他們這樣野性、這樣不修邊幅:男人的胡須從未修剪過,雙臂和蘭格爾一樣,如船桁桿一般粗壯。那女人和圣安娜的微型畫像別無二致,直到她走近了些,他才看到她原來污手垢面、牙齒豁裂,滿身斑痕狀如犬腹。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斑紋,只是愣愣地盯著它——也盯著她;而他們也愣愣地盯著他。他怕他們。
“幫我藏身,躲開英國人,求求你們?!彼f道。聽到“英國人”這個詞,他們皺起眉頭,驕傲地揚起了頭。他們情緒激動地向他說著什么話,他卻聽不懂。“救救我,”他說,“我不懂你們在說什么。救救我?!彼€試了西班牙語、葡萄牙語、西西里語和阿拉伯語,兩個男人開始有些慍怒。他又試了拉丁語,他們退了回來?!拔倚派系郏艿母?,創造天地的主,創造有形和無形萬物,”他笑著,頗有些歇斯底里,“尤其是無形的物。”他扯著自己的木飾給他們看上面的十字架。他們打量著他,茫茫然不知所措。
“我主慈悲?!彼摽诙?,四個人都嚇了一跳。接著,兩個男人移步到他身邊穩穩地扶住了他,他們手舞足蹈地同他交談。女人微笑著,曼紐爾才看出她很年輕。他又跟他們重復那些音節,他們于是更健談了?!爸x謝你,蘭格爾,”他說,“謝謝你,安娜。安娜。”他對那女孩說道,一邊向她伸出手,她卻尖叫著向后退去。他便再次重復了那句話。由于他無力行走,身邊的兩個男人便抬著他,穿越了一片石楠叢。他微笑著親吻兩個男人的臉頰,惹得他們直笑;他重復著那神奇的語句沉沉陷入夢境,夢里也在微笑著重復這一句。我主慈悲。女孩撥開他眼前的濕發,曼紐爾感受著這輕撫,感到內心再度綻開了新蕾。
——以上帝之名降以仁慈——
【責任編輯:龍 飛】
①利澤德半島,亦譯利沙半島,在英格蘭康瓦耳行政和歷史郡凱里厄區。
②三重結:三重結在基督教背景下代表“三位一體”。三重結中間往往有一個圓圈,代表三個部分之間的統一。有時也被稱為“三位一體結”或“三位一體圓”。
①北海:英國東海岸附近的大西洋海域。
①原文為“Tor conaloc an dhia”,蘇格蘭蓋爾語。
①出自《尼西亞圣經》,基督教古老信經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