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額勒斯
波斯人拉施特的《史集》上記載,圣主成吉思汗說:“出生在巴兒忽真—脫窟木、斡難、怯綠連的男孩子,每一個都很勇敢,未經教導就懂道理,很聰明。那里出生的每一個女孩子未經裝飾、梳理就很美貌,面色泛紅,而且無比靈巧、伶俐,品德好。”他所說的巴兒忽真—脫窟木、鄂嫩河、克魯倫河地區,是包括今天的呼倫貝爾草原在內的貝加爾湖以東、蒙古國東部直至斯塔諾夫山脈、大興安嶺森林的遼闊地域。從不朽的游牧人民心靈史冊《蒙古秘史》上看,建立了蒙古帝國的絕大多數男男女女,均來自圣主稱贊的這一方熱土。在更純粹的意義上,這一山水間的一切,關乎歐亞草原地帶的興衰,巴兒忽真—脫窟木、鄂嫩河、克魯倫河神圣的土地與人民,自古就是蒙古高原的脊梁與精神旗幟。
必須把呼倫貝爾放在這樣一個亞洲:儒教文明的中、日、韓東亞,印度教文明的次大陸,伊斯蘭教文明的波斯、阿拉伯西亞,游牧文明的北亞、中亞——你才能為呼倫貝爾定位。必須把呼倫貝爾放在這樣一個世界:它所從屬的歐亞草原地帶是人類諸多文明的橋梁與紐帶,西側的兩希文明、基督教文明、拜占庭及東正教文明,南側的阿拉伯—波斯伊斯蘭文明、印度教文明、佛教文明、儒教文明,東側與北側東西伯利亞森林中堂兄弟們仍守望的通古斯—印第安狩獵文明,沒有呼倫貝爾從屬的歐亞草原地帶上萬千馬背兒女與他們傳承的游牧文明,世界各大文明將是隔絕的,將是游離的,將是分裂的。烏拉爾山脈、喜馬拉雅山脈、卡拉庫姆沙漠、興都庫什山脈、塔爾沙漠、大高加索山脈、魯卜哈利沙漠、里海、伏爾加河之所以沒有成為民族的、文明的、制度的障礙,完全是因為歐亞草原地帶上萬千游牧人民與蒙古馬穿越時空的巨大努力。而額爾古納河、大興安嶺、克魯倫河、肯特山脈、伊犁河、天山、阿爾泰山、貝加爾湖、陰山、哈拉和林、阿力麻里、大都(北京)、大不里士、薩萊、亞格拉(印度)一再地成為游牧人民的圣地,也是因為歐亞草原地帶孕育的力量,打破了人類文明的隔絕,促進了人類社會轉換結構,催生了未來。對照這樣一個遼闊的天地,呼倫貝爾的意義才顯現出來,呼倫貝爾的面目才清晰起來,多年來對呼倫貝爾有意無意的修飾裝飾方會轟然剝落,讓呼倫貝爾有了發出自己聲音的機會。
自古至今,呼倫貝爾所屬的歐亞草原地帶就是一個文明的孔道。
舊石器時代起,奧瑞納期文化傳播于葉尼塞河上游至北中國的廣大地區。馬德林期文化同時存在于西伯利亞、蒙古、滿洲和北中國。在新石器時代,發端于俄羅斯中部的“篦紋”陶器經歐亞草原地帶發展到包括中國甘肅齊家坪文化在內的遠東文明中。青銅文明中,多瑙河流域的奧尼耶迪茲文明與西伯利亞中部的米努辛斯克文明、中國商代青銅文明存在著承繼關系。同樣,亞述——巴比倫風格的金質和銀質動物小肖像,經庫班的邁科普古墓、哈薩克斯坦的安德羅諾沃文化、哈拉蘇克文化的有孔手斧,最終與商代中國安陽的有孔手斧聯系起來。這樣,就使我們明白,當斯基泰人與匈奴人同時出現于歐亞草原地帶的東西部時,他們繼承和延續的是有著共同來源的同一種文明。雖然,在人種上,在語言上,斯基泰人是印度——伊朗或雅利安人種,印歐語系,而匈奴人是蒙古人種,阿爾泰語系,但兩者的生產生活方式,卻幾乎是同樣的游牧方式。人們時常記憶的是,匈奴人與斯基泰人是載于史冊的最早的游牧人民,他們的生產生活方式、審美追求和精神信仰,規定和影響了日后的諸多游牧民族。
位于新巴爾虎右旗額爾敦烏拉、德勒特哈達、阿敦礎魯與新巴爾虎左旗伊和烏拉的神秘石板墓,在蒙古國東方省、俄羅斯赤塔州仍有分布,昭示一種存在久遠的人文聯系。這一人文紐帶,一直保留在匈奴帝國左賢王治理呼倫貝爾的歲月中,其后,鮮卑人挺進蒙古高原,相繼建立諸燕帝國及北魏帝國,其物化形式最好的就是云岡石窟、龍門石窟的莊嚴雄偉大佛,這是游牧人民審美與精神追求的輝煌一筆;待柔然帝國主宰蒙古高原,游牧文明已經成為一種傳統,規定和規范了日后的人們;突厥帝國、東突厥帝國、后東突厥帝國時代,契丹與室韋開始壯大,遼帝國時的阻卜戰爭與金帝國時的塔塔兒戰爭,已經向世人昭示蒙古語族諸部可怕的力量。其實,人們從《闕特勤碑》文的三十姓韃靼與突厥人的血火廝殺中,看出蒙古人告別額爾古納河左右岸的原始森林,鐵騎洪流般撲向西方的宏偉畫卷。等到蒙古高原呈現出塔塔兒、蒙古、篾兒乞惕、克烈亦惕、乃蠻五國爭霸的風云時,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順天應人,大舉義兵,東征西討,宰割天下,滅國四十,終于結束了包括呼倫貝爾在內的蒙古游牧世界紛擾相延的歲月,蒙古高原上的人們因統治部落變更而名號相異的時代永遠變成了歷史,游牧人民再也不用因匈奴西遷鮮卑東來而皆號鮮卑了,這是圣主成吉思汗的偉業之一,因為他建立的政治、軍事、文化制度,歐亞草原地帶的人文板塊也得以最終確立。西端的印歐語系諸族和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諸族游牧人,信奉伊斯蘭教和少許的東正教,中部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族游牧人,信奉藏傳佛教,東部阿爾泰語系通古斯語族游牧與狩獵人,信奉少許藏傳佛教和薩滿教。成吉思汗的遺產確定了包括呼倫貝爾在內的蒙古高原的人文與種族色彩。
蒙古帝國的金帳汗國,為今日的俄羅斯確立了政治與軍事制度傳統,俄羅斯幾百年來的立國之本仍可辨明拔都汗的身影。蒙古帝國的伊兒汗國奠定了波斯文明復興的基礎,正是旭烈兀汗對巴達格的哈里發政權的徹底摧毀,為波斯掩蓋著什葉派外衣的民族主義開辟了復興之路。蒙古帝國的察合臺汗國催生了今日的哈薩克、烏孜別克、土庫曼和吉爾吉斯四個民族,借帖木兒帝國的崛起帶動了日后的奧斯曼帝國,帖木兒的后裔巴布爾建立的莫臥兒帝國是今日印度與巴基斯坦分治以及阿富汗獨立的母體,東西察合臺汗國分治確定了帕來爾高原東西人文與種族疆界。蒙古帝國的元朝改寫了漢文明的走向,明帝國的出現與政治制度是以元帝國為條件的,明帝國短暫的航海活動也是元帝國四通八達海運事業的回聲,更別提定都北京這一克隆行為了。包括呼倫貝爾人在內的游牧人民創造了今日世界的格局(這在西方已成定論),我們今天的世界是我們祖先事業與追求的遺產,這既鼓舞人心,也為探索呼倫貝爾前世今生及未來帶來沉重的反思。
一方面,北元帝國以后的遠東史,長期表現為北元與明帝國的爭霸。一方面,蒙古高原除了難得一現地出現了衛拉特蒙古人的準噶爾帝國的雄奇景象,噶爾丹博碩克圖汗揮師沿克魯倫河東進呼倫貝爾草原,的確是蒙古高原歷史的轉折點,勝利者如果是噶爾丹而不是虛名盛世之主的玄燁,那么,一種游牧人民造求的開放大氣海納百川的人文歷史也許就會為日后的東西方競爭帶來不一樣的結局。
烏蘭布統之戰和昭莫多之戰后,游牧文明的活力自蒙古高原消失了。隨后,呼倫貝爾所處時代的大背景是1689年簽訂的《尼布楚條約》,沙俄與西方的政治軍事文化占據了統治地位。二十世紀,日俄在蒙古高原的爭霸,一直延續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
進入二十一世紀,呼倫貝爾環顧四方,新的機遇與挑戰紛至沓來。如何承繼游牧世界萬千年來的傳統?如何對接一個日新月異的全球化進程?如何像當年那樣,以一隅之地融入影響世界的宏大運動中?如何在尋求優勢的新突破中對接全人類共有的價值?一個誕生過冒頓單于、成吉思汗、阿提拉、帖木兒的文明怎樣重振雄風?或者說,經濟的發展帶動的是怎樣的思想、怎樣的文化、怎樣的精神、怎樣的人生?呼倫貝爾遺留的濱洲鐵路仍是一個孔道,一個聯系著萬千年前南俄草原、蒙古高原人文流動的孔道,這是舊文明的回聲還是新世界的起點?
呼倫貝爾走到了一個轉折點,無論對這草原、游牧文明還是一代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立在這門檻上,面對新天地的曙光,我們期待著一種孕育了盛唐氣象大元氣派的智慧,為我們的呼倫貝爾乃至包括了呼倫貝爾的蒙古游牧世界指點迷津,讓呼倫貝爾和包括呼倫貝爾在內的蒙古游牧世界重現昔日光華——讓人們在和平富裕友善博愛的氛圍中創造財富,享受生活并擁有人性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