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救生命的“短板”

張田勘

近日，兩名女醫學生在火車站搶救心跳呼吸驟停病人，后者不幸死亡。遺憾的是，兩名醫學生遭到網絡惡意評論。這反映出中國的院外（公共場所）急救不只是技術設備有短板，社會倫理和文化的短板也顯而易見，都需要補齊。

根據《中國心血管病報告2018》的數據，中國每年發生心臟性猝死54.4萬例。其中，發生在醫院以外的心跳呼吸驟停（猝死）急救占95%，但是，院外發生的猝死急救成功率僅為1%。科學統計表明，院外猝死的重要原因是技術和設備的短缺。由于得不到及時搶救，心跳呼吸驟停后復蘇生命微乎其微。挽救脆弱的生命既需要專業人員，也需要技術和設備。對公眾進行人工心肺復蘇和使用急救設備培訓，如自動體外除顫器（AED），并且在公共場所配置AED，就成為復蘇生命的重要舉措。

心跳呼吸驟停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室顫，這是一種致命性的心律失常。搶救室顫最有效的方法是心臟電擊除顫。在1分鐘內完成除顫，成功率可達90%；每延誤1分鐘，成功率下降10%。為此，《健康中國行動（2019—2030年）》提出，完善公共場所急救設施設備配備標準，在學校、機關、企事業單位和機場、車站、港口客運站、大型商場、電影院等人員密集場所配備急救藥品、器材和設施，配備自動體外除顫器。到2022年和2030年取得急救培訓證書的人員比例分別達到1%和3%。

強調技術培訓和設備普及當然是復蘇生命的重要條件，而且也能有效搶救生命。2020年4月1日，天津西站一名年輕男子乘坐扶梯后突然倒地，兩名路過的旅客對他實施緊急搶救，兩人輪流為倒地男子進行胸外按壓，女士還摘下口罩，對男子實施人工呼吸。此后，急救人員趕到，判斷男子為突發室顫，并用自動體外除顫器進行除顫，男子逐漸恢復意識，隨后被送醫。幸運的是，這名男子被救活，而且他只有24歲，正處于青春好年華。

事實上，搶救男子的女士是北京大學人民醫院血液科住院醫師馬瑞。如果沒有專業知識和技能，救人者就不可能判斷這名男子的狀況，也不會實施心肺復蘇，對男子使用自動體外除顫器還是在急救人員趕到后才進行的，說明會使用自動體外除顫器非常重要，但之前的人工心肺復蘇也極為重要。

盡管專業人員、技術和設備在復蘇生命中非常重要，但是還有其他一些因素同樣重要，如果這些因素得不到重視，也會成為復蘇生命的短板，甚至更嚴重。這些短板既從屬于文化和法律，又與技術和設備交織在一起。

8月14日晚，一位58歲的中年男子突發疾病倒在湖南常德火車站內，前往成都參加考試的兩名成都中醫藥大學的醫學生立即對其進行急救。她們對中年男子進行心臟按壓和人工呼吸，整個過程持續近20分鐘，直到救護車到達現場前，兩人一直沒有放棄。遺憾的是，該男子搶救無效離世。這個結果令兩名醫學生傷心不已，離開現場時還不停抹淚，這一幕也被火車站的公共攝像頭拍了下來。令人不解的是，兩名醫學生遭到一些網友的惡意造謠：“次日，男子家屬把兩名學生告上法庭，原因是兩個女生沒有行醫資格證……”這條留言還獲得了6.1萬點贊。但事實上，被搶救者的家屬沒有起訴兩位女生，而是表達了感謝。

惡意造謠竟然獲得6.1萬點贊，也許是網絡時代的特點。一些人以惡搞和離奇角度品評突發事件，來換取關注和流量，這是信息時代社會文化嬗變的一種現象。這樣的嬗變極有可能種下惡之種，開出惡之花，結出惡之果。

“人溺援之以手”歷來是中國人推崇的公共倫理和價值觀，也是全人類遵守和推崇的倫理。救人的結果總有兩種，一種是救活，另一種是因種種原因難以救活。即便沒能救活病人，無論如何都不應受到嘲笑，也不應當受到法律追責。

《圣經》中有一個故事。一名猶太人被強盜打劫，受了重傷，躺在路邊。曾經有猶太人的祭司和利未人路過，但不聞不問。惟有一個撒瑪利亞人路過，不顧隔閡，動了慈心照應他，在需要離開時自己出金錢把猶太人送進旅店。故事中的施救者被稱為“好撒馬利亞人”。現代社會基于理性認知和社會文化共識，對救人和急救行為提供了法律保障，即便急救出現意外后果，也不應被追究，這就是一些歐美國家的“好撒瑪利亞人法”。

在中國，類似的法律被稱為“好人法”。《民法典》第184條規定，“因自愿實施救助行為造成受助人損害的，救助人不承擔民事責任”。在民法之外，中國各個城市也頒布了當地的“好人法”，如2016年11月，《上海市急救醫療服務條例》明確規定，緊急現場救護行為受法律保護，對患者造成損害的，不承擔法律責任。2018年10月1日，《深圳經濟特區醫療急救條例》規定，“現場施救者對傷病員實施善意、無償的緊急救護行為受法律保護，造成被救護者民事損害的，其責任可予以免除”。可以看到，“好人法”也是有一些條件規范的。一是救助人的緊急救助行為是基于自愿，即見義勇為、助人為樂的行為；二是必須是在緊急事件發生現場，這種救助是無償的；三是在病癥或傷害事前不存在“照應提供”關系（如父母與孩子）。

有些人稱，醫生不在自己供職的醫院搶救病人是超范圍執業，因而違法；尚未取得醫師資格和從業資格的專業人員，在醫院以外的地方急救，也屬于違法，當然要受到輿論指責，甚至法律懲處。

一些網友稱兩名女醫學生沒有行醫資格證，所以病人的家屬起訴她們。這個說法的前一部分是事實，兩名女醫學生都是成都中醫藥大學的研究生，既無醫師資格，又無從業資格。但是，正因為她們沒有行醫資格，屬于普通人，完全符合“好人法”的規定，在緊急現場救護對患者造成損害的，不承擔法律責任。

事實上，通過視頻人們看到，這兩名醫學生的急救符合規范，一點不亞于有急救經驗的醫生。事后的調查也證明，盡管她們只是醫學生，但是已經有過臨床實習，并且搶救過病人，有一定的臨床行醫經驗。這說明，她們的急救是專業的，無可厚非。另一方面，即便她們已經畢業，也獲得了從醫資格，在火車站救人過程中如果發生意外，也屬于免責范疇。原衛生部《關于醫師執業注冊中執業范圍的暫行規定》規定，醫師對病人實施緊急醫療救護，不屬于超范圍執業，不能以超越范圍執業來處罰醫生。兩名女醫學生就讀的成都中醫藥大學則旗幟鮮明地表示，兩名學生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踐行醫學生誓言，擬于新生開學典禮授予其校長特別獎。

讓更多瀕臨死亡的生命獲得救助，不只需要專業技術和隨處可用的設備，同樣需要有普適的文化和法律鼓勵人們有勇氣在緊急情況下伸出救援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