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楊

其實,醫院就是人類生命的諾亞方舟,醫生是生命的守護人,巨輪平安航行,人類才有希望,但前提是守護者自身被守護。
守護醫生,守護人類的諾亞方舟(請按照文檔分段格式排版)
導語:其實,醫院就是人類生命的諾亞方舟,醫生是生命的守護人,巨輪平安航行,人類才有希望,但前提是守護者自身被守護。
這些年,很多次,我一直沒有說。
因為怕破窗效應——一個窗戶打破了,被旁人看到,于是也有人舉起了石頭。后來發現,窗戶一再被打破,你說,或者不說,干系不大。
因為自己的感受也常常左右搖擺。
這些年,我不是在醫院,就是在去醫院的路上,多數是采訪,偶然作為患者或家屬去看病。
采訪時,看到的是醫生的忙碌與沉重。
看著醫生四個小時門診不敢喝水,因為怕上廁所耽誤久等的患者;看著醫生為一個治療方案爭論數小時,門外的家屬卻在猜想“為啥還不給手術,是不是沒有關系?”看著年輕的住院醫拖著疲憊的身軀日夜連班,三餐起居被切成了碎渣兒;看著八旬老專家被慕名而來的求醫者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沒有喘氣兒的縫隙……那時,誰罵醫生,我拉黑誰。
看病時,感到的又是患者的辛苦無奈。
還記得,半夜抱著孩子匆匆奔進急診大廳,眼前黑壓壓的人群,壓得我幾乎窒息;還記得,高燒的老父親好容易住進病房,蜷縮在墻角窄窄的加床,還得連聲說“理解理解,感謝感謝”;還記得,手里攥著一大堆的單子樓上樓下走迷宮,差點走出了焦慮癥;還記得,在兒童醫院門口、在同仁的過街天橋上、在幾乎北京所有知名醫院周邊,看到那些風餐露宿的患者和家屬,一次次強忍住的淚水;還記得,外地的親人小病被住院,與醫生討論,才知背后的推手竟然是當地荒謬的醫保政策;那時,我想罵人,卻不知該罵誰。
電影《一一》里說:“你看得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得到的,你也看不到。我們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呢?”如果一個人能看到這面,也能看到那一面呢?
那年,第一次觀摩手術。
清晨,外科老哥帶著我走入神秘的手術室,他一瘸一拐走在前邊,念叨說髖關節痛又發作了。要命的是,手術操作中,有個動作似乎就是要經常踩腳下某個機關,我在旁邊暗自替他的髖關節痛了一天。除了中間扒拉了幾口冷盒飯,老哥在手術臺上定格了十幾個小時。手術結束,已是月上枝頭,老哥重啟瘸腿模式,急匆匆趕回病房查看病人,而我,早被他忘到了腦后,第二天,才打來電話道歉。
不久,好友生病,請老哥主刀。這一次,我站到了手術室外,陪同家屬等候。時間漫長,內心焦灼,此時,才知手術室的門隔開了兩個世界,門里的醫生緊張投入到忘了腿痛忘了晨昏忘了朋友,門外的親屬卻百爪撓心,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看到了門里,也看到了門外,困惑卻有增無減——醫生苦,患者難,本該是目標一致的戰友,卻矛盾重重,哪兒出了問題?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原來醫療根本就不是只有醫和患兩面的門,它是一艘航行在起伏不定大海上的巨輪,只有船員和乘客,無法保障航程順暢和諧。
十年前,第一次登上巨型郵輪,驚嘆不已。先進的設施和親切的服務屬預期之中,但龐大卻高效、有序、周密的管理系統大大出乎意料——數千游客吃喝玩樂、上上下下,皆井然有序,細致周到,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船務人員們散發出的熱情。
碰到第一位熱情洋溢的船員時,我以為有幸碰到了好人,等發現從船長到廚師,從DJ到保潔員,他們個個如此時,就明白支持那熱情的并不是某個體獨特的心性,而是背后看不見的高明系統。這系統不僅讓他們訓練有素、待客真誠,也讓他們視船如家,在漫長的航行中保有不懈的生命熱忱。
然而,風平浪靜下難免暗潮涌動。幾天后,我們遭遇特大臺風,船長通知出于安全考慮郵輪繞道而行,原定登陸的一個美麗海港將無緣停靠。小有遺憾,但人們都知道這個時候尊重專業人士的決定是最明智的選擇,況且合同中有明確條款,無需理論。
提前服了暈船藥,加之住在中低層客艙,我的暈船反應不大,昏睡片刻,不死的好奇心發作了,我壯膽走出了客艙。浪小了,船還在晃悠,工作人員已在搖擺中清理船艙,地毯上可見零星的嘔吐物。唉,都不易,之前的風浪駭人,估計他們也一樣不好過。
此時,一陣吵鬧聲傳來。原來,一位男人因為太太暈船,要求從高層換到低層,客服主管解釋:“客艙確實滿了,也無法讓別的客人調換,暈船藥一會兒就會起效,而且我們正在繞過風浪區域,很快浪就會小下來。”但那男人似乎已聽不見他人的言語,完全被自己的情緒包裹,他高聲叫道:“沒空房?我不相信!而且某某港不停靠,孩子氣哭了,我們的損失誰賠?!”男人越說越氣,忽然指向旁邊一位年輕人:“我要投訴你!”那小伙子應該是他的客服,看上去很溫和,但表情有點無措無奈無力。男人的火氣倒也可理解。人家攜家帶口吃著火鍋唱著歌來度假,卻遭遇臺風,太太暈頭轉向,孩子哭鬧不已,大自然系統失衡,郵輪系統瑜不掩瑕,這一切,讓他的系統也失控,于是他把躁動和怨憤全部泄向年輕的客服,也把他對系統的不信任轉換成了對個人的不信任。
而我,由于幾天的體驗,建立起對郵輪管理系統的信任,也因此相信客服應該沒出什么大錯,只是此時被當成最佳出氣筒,替整個系統承受失衡的壓力。幸好,他的伙伴站在一起和他分擔這壓力,而沒有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注意安全”,然后把問題丟給孤獨的他。
風平浪靜后,我與我的客服聊起此事:“如果那個客服被投訴,會被處罰嗎?”他說:“如果他沒有做錯事,為什么要處罰他?”問起低層是否完全沒有空余客艙時,他說:“確實沒有了,況且這次風浪巨大,暈船的人很多,要是大家都因為暈船換艙,我們該怎么辦?”
很多年過去了,這個寒冬,我想起了那艘大船。
醫療,不也是一條日夜航行的巨輪?巨輪航行,需要三個要素:硬件、軟件和人。有人說,人也是軟件的一部分,但由于人是航途中最關鍵最核心最寶貴的要素,我覺得他值得被獨立對待。
回到中國醫療這艘巨輪。
硬件——設備、院舍等等,一切看得見的東西。托改革開放之福,這些年中國醫療的硬件煥然一新,絕大多數二級以上醫院的設備都可用“先進”二字形容,但為什么困窘卻看上去有增無減?原因錯綜復雜,但一定與另外兩個要素關系密切——軟件和人。
軟件——系統架構和運行機制,所謂體制。近些年,醫療這艘大船最核心的詞是“改革”,改革的原因是舊系統設計走偏,導致無序失衡,怪象叢生,羈絆暗礁縱橫交錯,繼續下去,隨時可能讓巨輪擱淺或沉沒,船上所有人也都被怪系統所累。
“醫療改革”是一次系統的殺毒重裝。醫療的特殊性在于很多事不能停下來再做,它無法像真船那樣停泊后檢修,也無法如電腦般關機重啟。看病,手術不能讓人體熄火再開刀;辦醫院,一旦開門就不能輕易打烊;而醫療系統改革也只能邊走邊改。加之醫療大船比現實巨輪要龐大復雜萬千倍,且痼疾頑劣,盤根錯節,醫改只能是在探索中穩步推進。
盡管如此,由于此輪醫改的大航向和框架(推進分級診療制度建設,形成科學有序就醫格局)明朗科學,我個人對系統的宏觀設計持有期待。
當然,航途還會顛簸,甚至可能遭遇臺風,重裝后的系統依然難完美,但畢竟比在暗礁叢生處渦旋更有希望。當然,改革本身是持續的航程,不是某個終極碼頭。
再看第三要素——人。
在這場聲勢浩大的升級換代中,硬件走得很快,軟件蹣跚前行,但人呢?或許我們把太多目光投向了搶眼的硬件和燒腦的軟件,卻忽略了對人的呵護,就像這個時代的太多領域一樣——見事不見人。
但任何時候,在人類世界所有系統中,只有人,才是核心價值。人——才是巨輪上最寶貴的資源,才是軟硬件的連接者、航行的掌舵人、航途中一切事務的執行者。沒有人,再奢華的巨輪也不過是大鐵殼;沒有醫生,醫院就是空樓;沒有醫院,人類沒有希望。
郵輪之行讓我看到好系統真正的價值和力量在于用人機制。好系統會愛護系統中的人,提升他們的能力,激發他們的熱情,呵護他們原初的善意;好系統會把系統中的人當作生命尊重,而不僅僅視其為系統運行中的螺絲。
退萬步講,即使是螺絲,一艘巨輪掉一個螺絲無傷大局,但一個螺絲又一個螺絲脫落,系統就應該開始檢視自己,否則危險就會在不遠處恭候。
猝死接二連三,傷醫屢禁不止,你可以從每一個獨立事件中找到各種具體誘因由頭,分析得七葷八素,但當猝死的名單不停加長,當被殺者的黑白照片排成了墻,這一切就不是偶發,而是現象,就需要循證,尋找表象背后的共同深層原因。
中國進入慢病時代,中國的醫療系統也是在帶著慢病負重前行,而且和多數人體慢病一樣,這個慢病也是日月累積、多因素共同作用導致,也與系統長期失衡有關。
450萬醫生,照護13億人的健康,這是體量上的失衡。如此醫患比,加之沒有完成分級診療體系構建和特殊的國情,很難效率、質量、費用兼顧。
另一個相對隱形的系統失衡,是整個系統的痼疾新傷最終都會暴露在臨床這一個支點上,所謂醫患矛盾一詞并不準確,矛盾不過是醫療系統諸多問題的外化和聚焦:醫學教育體系薄弱、醫療運營體系偏頗、分配制度不合理、醫療資源分布失衡、醫保制度參差不齊、醫院空間環境龐雜、就醫流程的繁復、轉型期各種錯位脫節難以避免,問題累累。加之醫學本身如大海般充滿不確定,各種陳年問題、現實碰撞,甚至社會的焦躁情緒,甚至個別患者因健康、經濟、工作、家庭累積的不快都可能在醫院環境下匯聚觸發,凡此種種,最終都會如亂麻般纏成一團,繩結擰在了一線醫生身上。
絕大多數的慢病最后都要在心臟上作祟,但小小的心臟又怎能扛得住百般折騰?
每當有醫生猝死在崗位上,人們都會說連續加班是壓在駱駝身上的最后一棵稻草,但如果我們把視野放大,從個例投向整體,或許思維就會反轉——是駱駝壓倒了稻草,駱駝就是龐大的系統。
稻草是駱駝最重要的給養,沒有稻草,駱駝無力前行,沒有駱駝,它身上那些重負——百姓的健康,將向何處托付?
昨夜加班,歸途路過一家常去的醫院。寒夜里四周暗寂,唯有醫院大樓燈火明亮,那場景,像極了茫茫海上夜航的巨輪。
其實,醫院就是人類生命的諾亞方舟,醫生是生命的守護人,巨輪平安航行,人類才有希望,但前提是守護者自身被守護。巨輪上,乘客來來去去如走馬燈,只有船員們長年值守,但守護巨輪絕不只是船員的職責,因為巨輪觸礁沉沒,將是所有人共同的災難,系統崩潰,患者無醫可求,那會是真正的泰坦尼克之難。
這個方舟當構建怎樣的體系,減少對值守者的消耗甚至傷害?這是擺在系統設計者面前的重大課題。
對于乘船者,該如何對待大船的守護人?我們當問問自己。
醫生是生命的照護者,我們對他們最大的期待是善待生命、尊重生命,但他們如我們一樣有喜怒哀樂,也只是普通的生命。試想,一個時時感受到壓力、誤解、對立,甚至需要面對質疑、敵意的生命,如何持續從內心開出善意之花?即使曾經保有,也終會因長期消耗而枯萎。
澆灌玫瑰,收獲芬芳。
如果你想從醫生那里獲得更多理解、尊重、珍惜,請從釋放你的理解、尊重、珍惜開始。
愿所有人能成為寒夜堅守者——醫生堅守生命,我們堅守信任;愿醫患共同守住溫暖和希望,為人類守好諾亞方舟;愿未來,我們能慶幸沒有把難題甩給子孫;愿未來,我們會為自己這代人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