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撕裂加劇，巴育容忍示威？

吳陽煜

在2012年上映的叫座電影《饑餓游戲》中，面對成為統治階級犧牲品悲慘死去的伙伴，女主角將左手掌無名指、中指和食指并攏，將左手高高舉起以示致敬。在作品里，這個手勢逐漸成為反抗政府的象征。

在常見街頭運動的泰國，早于2014年，這樣一個象征意味十足的“三指禮”，就成為泰國示威者經常使用的標志性動作。泰國軍方曾以戒嚴令為由，禁止民眾在公開場合做出這個抗議手勢。但自今年7月起，隨著以學生為參與主體的新一波示威運動的興起，向著前方舉起三指蔚然成風。

這樣一場自2014年以來泰國最大規模的反政府示威，至今已經持續了三個多月。10月14日上午，在曼谷民主紀念碑附近，示威群眾對載有王后蘇提達的車隊進行截堵，向坐在車里的王后高喊“我的稅去哪里了”，可謂寫下了泰國民眾公開對王室表示不敬的歷史。

參加抗議活動的年輕人，利用社交媒體安排集會，不事先公布集會確切地點，以免被泰國相關治安部門阻撓。10月15日，當局在曼谷頒布緊急法令，禁止5人以上集會與傳播“可能有害國家安全”的消息。到了16日，警方在曼谷和示威者爆發了正面沖突。是夜，在東南亞第二大經濟體的首都曼谷，市中心充斥著怒吼聲、尖叫聲、打擊聲和警笛聲，還有高壓水車驅逐示威者時發出的笛聲。

盡管緊急法令在實施一周后被解除，但這股矛頭對準巴育政府和王室的示威潮流，至今仍未看到平息的跡象。光在10月18日這一天，曼谷就有超過萬名示威者聚集在勝利紀念碑下。

有別于以往象征城市中產階級和北部、東北部農民對立的黃衫軍、紅衫軍抗爭版圖，這一次席卷全國的示威活動，以解散國會、修改憲法和改革王室為主要訴求，使得原本發生在曼谷地區法政大學、朱拉隆功大學等高等學府的學生運動，和泰國東北部的農民運動產生連接。

在這股目前仍在發酵的示威浪潮中，抗議民眾疾呼對君主制的不滿，尤為引起外界的關注。在泰國，王權深嵌在國家基礎政治架構中，王室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民眾對王室成員表達任何微詞都可能招來極其嚴厲的刑事指控。泰國刑法第112條規定，任何“誹謗，侮辱或威脅國王、王后、繼承人或攝政王”的人，將被處以3至15年的監禁—這也是為什么抗議活動中多可見“結束112”的標語牌。

泰王或不會出面調停

迥異于在民眾心中享有極高聲望的已故前任國王普密蓬，現任泰王拉瑪十世哇集拉隆功作風奢靡、揮霍無度，從成為王儲開始就定居在德國，長期遠離祖國。

2017年，登基后的哇集拉隆功獲得了原本隸屬于財政部的皇家資產管理局的完全控制權。據保守估計，該局持有的資產價值超過400億美元。就在已經制定的2021年財政預算中，泰國政府擬向王室撥款超過370億泰銖（合11億多美元）。

就在今年，因新冠疫情導致民生經濟持續惡化，哇集拉隆功卻被曝出帶著20位妃子和過百位隨從飛往德國，租下豪華酒店的一整層下榻。這自然激發了泰國民眾尤其是年輕人的強烈不滿。

就在10月下旬從德國返回泰國后，王室的一名隨行人員感染了新冠病毒，哇集拉隆功隨即入院秘密接受治療，住院的原因拒絕向外界透露。這無疑又將給當前的政治亂局增添一絲變數。面對一波接一波的示威浪潮，回國參加前任國王普密蓬去世4周年紀念活動的哇集拉隆功這樣表示：“泰國需要愛國、愛君主制的人民。”

泰國刑法第112條規定，任何“誹謗，侮辱或威脅國王、王后、繼承人或攝政王”的人，將被處以3至15年的監禁—這也是為什么抗議活動中多可見“結束112”的標語牌。

已故的普密蓬國王在任內的70年間，曾出面調停、斡旋了12次政變，并利用王室的資金大力支持農村建設，塑造了愛民如子的賢王形象。而在當下，他的繼任者哇集拉隆功顯然缺乏這樣高超的政治手腕和個人號召力，來使王室渡過難關。

對此，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東南亞問題專家周方冶分析稱，拉瑪十世缺乏拉瑪九世的政治超然，很難發揮主動平息紛爭的穩定器作用。

任職過泰國空軍軍官的哇集拉隆功曾在國王衛隊服役。2019年，他還頒布法令將第一軍區第一師兩個精銳兵團調用為皇家衛隊，進一步集中軍權。泰國《新泰日報》總編輯岳漢認為，拉瑪十世本人與軍方高度掛鉤，寄希望于通過軍方的支持來穩固王權。

“他沒有普密蓬那樣的個人形象和道德感召力，因此無法有效出面調停，就算調停也不可能達到老國王一錘定音的效果。所以面對示威活動，他更有可能選擇支持軍方，并遠離政治沖突一線，為遠離泰國長期生活做好財務上的準備。”岳漢說。

“脾氣變好”的巴育

和頻發的街頭運動相似，軍事政變在泰國歷史上也不是新鮮事。現任總理巴育的崛起之路，就折射出軍方和保守派勢力重構泰國政治秩序的決心。

2014年5月22日，皇家陸軍總司令巴育發動政變，成立國家和平暨秩序維護委員會接管政府，并通過指定的國家立法大會，在8月當選為總理。

在2019年3月舉行的議會大選中，憑借著此前新修訂的憲法草案中，參議院250席議員實行委任制而非由選舉產生等有利規章，巴育成功留任總理。選民對巴育和帶有明顯軍方背景的執政黨“公民力量黨”僭越民主程序的質疑和爭議，終于在廣受年輕群體青睞的反對黨“未來前進黨”解散事件中，被點燃導火索。

這次大選里，初次參選的“未來前進黨”就斬獲下議院500個議席中的80席，迅速成長為繼親他信家族的“為泰黨”之后又一股無法忽視的政治力量。但在今年2月，“未來前進黨”遭泰國憲法法院裁定，因違法接受該黨黨主席塔納通的巨額貸款，而必須解散，同時包括塔納通在內的16名該黨領導人物被限制在10年內不得從事政治活動。此判決宣告塔納通和該黨的政治壽命就此終結，也因此在剛剛恢復商業和娛樂活動的7月，極大促動了支持和同情“未來前進黨”的年輕人上街抗議。

在中山大學就讀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專業的泰國留學生歐陽睿今年27歲，他告訴南風窗，近幾個月一直到當下，在網絡上，泰國人對示威活動的討論越來越熱烈，“王室改革”“解散議會”等政治議題火爆。泰國民眾對于軍人總理巴育和拉瑪十世國王的不滿逐漸累積，不少拉瑪九世國王在位時的保皇派勢力，如今慢慢變成當下街頭民主運動的支持者。

歐陽睿稱：“我認識的年輕一代的朋友們都同心同意參與抗議活動。十幾年前，我們泰國人討論政治問題，一般集中在某群人、學術論壇為主，到了現在，無論是中老年世代還是青年世代，對于政治的關注都在增多。尤其是在2018年新未來黨（即上文提到的‘未來前進黨）的成立，對右派或保皇派震動非常大。”

在曼谷從事媒體行業已有5年的華人謝家楷，向南風窗描述了類似的情形：自己身邊原本有不少本地朋友積攢了相當一部分對于王室和軍人政府的不滿，在經濟受新冠疫情影響而大幅滑落的背景下，拉瑪十世國王不得人心的行為，使得大家對于早已發生的游行示威活動進入熱議階段，幾乎都表達了希望加入抗議行列的想法。

出奇的是，三個多月來，以脾氣暴躁著稱的巴育對屢屢不顧禁令上街游行的群體表現出相對容忍的態度，還將曼谷地區原定實施至11月13日的戒嚴令提前解除，向示威者主動釋放善意。

“泰國歷史上，政府對學生運動歷來非常謹慎。同時，泰王拉瑪十世上臺后，改變以前王室中立的態度，頻頻干涉泰國政治，要求改變泰國憲法，允許國王在國外管控國家，這也引起了巴育政府不滿。”廈門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國際關系系副主任、亞太研究所所長張旭東認為，巴育政府受到軍中少壯派和改革派的壓力，亦可能利用這次示威游行，力圖把王室推回中立的軌道。

周方冶則向南風窗表示，巴育雖然源于軍界，但在2019年連任總理后，更多體現的是中右陣營的共同訴求，扮演的是保守派“平衡手”的協調角色。“在2017年憲法之下，巴育也不再擁有臨時憲法第44條的臨機專斷權，因此作為民選總理，處置方面會表現得更為溫和與穩重。”

“泰國在地區分化、城鄉分化、貧富分化之外，還出現了代際分化，泰國政壇格局將更為復雜。”

盡管如此，當局相對克制的立場未能促成與示威者之間的和解，原因還在于更迫在眉睫的問題暴露在經濟領域。泰國政府今年初公布數據顯示，外籍游客去年為泰國帶來1.93萬億泰銖（約合人民幣4400億元）的旅游收入，約占泰國國內生產總值的12%。與之相對比，泰國央行預測今年僅有約800萬外籍游客入境，比去年減少80%。

“大量失業影響到泰國國民生活。如果沒有疫情，泰國經濟穩定發展，就業容易，基于本國南傳佛教認同和固守現狀的教義，泰國國民安于富足，他們不會輕易游行示威。”張旭東這樣告訴南風窗。

9月末，世界銀行發布了東亞與太平洋地區經濟半年報，預測泰國2020年經濟將負增長8.3%，在東南亞各經濟體中表現最差。外界認為，泰國今年經濟萎縮的規模恐將超過20年前亞洲金融危機時期，泰國GDP將迎來戰后最大的跌幅。

泰國政壇加速撕裂

經濟下滑態勢嚴重，面臨更為嚴峻的就業和生存壓力的年輕一代選民，對巴育政府和王室的負面情緒積累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10月26日，示威人群來到德國駐泰大使館遞交訴求，要求德國政府調查“泰王是否一直在德國行使權力統治泰國，構成對德國主權的侵犯”。就在示威者聚集現場，有脫胎于這次街頭運動的示威領頭組織的成員舉起挑釁性的海報，上面寫著：“與狗講不清楚道理，那么我們就去和‘狗的主人聊聊。”

在岳漢看來，盡管對以往“街頭見血，總理下臺”的先例有所忌憚，面對來自黨內要求其“犧牲自我換取和平”的部分思潮，巴育出于明哲保身的戰略考量，選擇以擁護王室的政黨和民間力量來對抗反政府示威者，而非直接動用軍隊，也正試圖避免流血事件的出現，但動蕩局勢之下泰國社會出現撕裂和極化的趨勢，將為該國帶來無法彌合的思想、世代、政治大分裂。

“在街頭運動中誕生出更為激進的主張、組織、思潮，不斷刷新泰國政治對抗的下限，使傳統反對黨邊緣化，讓泰國軍方和傳統反對派沒有妥協退讓的余地。”岳漢說，“街頭示威青年的社會基礎會被削弱，示威者會變得更為孤立、極端、情緒化，讓泰國政治亂局向失控的方向加速發展，最終有可能釀成當局、建制派民眾與示威者之間的暴力沖突。”

“泰國在地區分化、城鄉分化、貧富分化之外，還出現了代際分化，泰國政壇格局將更為復雜。”周方冶總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