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

“跳樓的話就去樓頂站一下,自殘的話就拿刀劃看看,看有沒有那么想,一般就還好。我用手直接捏過砸碎的燈泡,流很多血,刀只是劃過淺淺的傷口,煤氣太難聞了,受不了。”
“好像自然而然就這樣了,好像自然而然就會弄傷自己。我比較害怕活著,在等待死亡吧,一個還沒有死去的不確定的階段。活著就會有那個影子,讓我痛苦的影子。”
我已經兩年沒見到潤南了。他比我小一些,關系算不上親近,但偶爾在半夜用手機聊天時會觸碰到一點彼此靈魂的陰影。接著對話就自然而然結束,是讓人舒服的距離。有時會聽別人講到潤南的是非,他的“奇怪”、他的憂郁,但這并不影響我對他的判斷。
新冠肺炎暴發的時候,我們被困在各自的城中,他的那座城,叫武漢。我在家里不分晝夜地睡覺,他在家里哭泣、狂吼,繼而讓自己深深冬眠。傾訴并沒有讓我們感覺好一點、靠近一點,但至少我們可以一起喪氣。
再見到潤南,在曾經熟悉的教室,他胖了很多,在封城的日子里重了10公斤。那時候他很嗜睡,常常做夢回到過去的地方,成為一個“到別處去”的出口。但即便現在真的“在別處”,心里卻仍未走出被封鎖的城。
陷落,吞沒,無力,嗜睡,失眠,拉扯,焦慮,痛苦……這些是我和潤南以及其他身處憂郁情緒困擾的受訪者聊天時,時常會提及的字眼。而對我來說,那是一種“背負一條黑狗”的感覺,尤其在深夜,黑狗纏身。
潤南的成績自小都名列前茅。小學的時候,他會在街上閑晃,有些多愁善感,不知自己為什么在這個世界上,為什么要這樣每天過下去。初中時,因為厭學,班主任甚至會去家里找他去學校。到了高中,潤南的狀態越來越差,無法適應新的環境,又不希望自己達不到周圍人的期望。
一件很小的事,都會刺激到潤南,接著是崩潰、哭吼、砸東西、罵人,累了之后睡著,醒來后會平靜下來,卻始終低沉。有一次在大街上,潤南崩潰,“哭天搶地,會講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甚至覺得有點宗教性,定期釋放壓力。崩潰的時候好像在通靈,好像內心有個神圣的東西失去了,我要把它呼喚回來的感覺。當下我希望這種崩潰一直持續下去,死掉算了。但現實是哭久了會累,只能消停下來,假裝沒有這件事發生。”
憂郁的同時伴隨自律神經失調。潤南覺得臉部神經不舒服,會緊繃、流鼻涕,去看耳鼻喉科卻一切正常。直到有一次父母帶他去看中醫,醫生發現他壓力很大,才給他開了抗憂郁的藥物。
潤南第一次看到那種藥,上面的副作用寫著“容易導致自殺”。他覺得很可笑。那時的潤南并未意識到“憂郁癥”這件事,他想著是不是吃藥就好了,就不會那么痛苦了,但后來發現,痛苦這種東西,藥物無法處理。
崩潰的時候好像在通靈,好像內心有個神圣的東西失去了,我要把它呼喚回來的感覺。
我第一次看精神科約莫在2016年,那時在念碩士,在此之前我先找過心理諮商師。大概和談戀愛一樣,我和我的諮商師并不般配。她沿用精神分析的方式去讓我挖掘童年陰影,并用一種“雞湯式”的話語鼓勵我。和潤南的感覺一樣,聊完讓我覺得更低落。而這種挖空自己的方式也并不讓人感到安全、舒適,反而落入更大的虛無和寂寞中。
后來我的狀態越來越差。我懼怕白晝,無法出門,沒有興趣也沒有力氣做任何事,我覺得在日光之下我會像見光的吸血鬼般灰飛煙滅;與此同時我也害怕長夜,我失眠,睡不著就起來不斷整理、丟東西,或者洗澡,任何微小的聲音和光影都會驚嚇到我。
杯子在這里,就不可以在那里。書本怎么擺都覺得不整齊。多余的筆記本、玩偶、垃圾,全部要丟掉。黑狗又來了,啊,誰來救救我?不可以,不可以發奇怪的帖文,隔天會覺得自己很丟臉。要怎么度過這漫漫的夜。誰能幫我?誰都幫不了我。與此同時,我還會咳嗽、干嘔、缺乏食欲,該死的干嘔,停不下的干嘔。
只有在下午三四點,太陽沒那么亮,夜又還未降落,我才會感到平靜、舒適。
因為諮商的不愉快經驗,我抗拒再去看醫生,我不想和陌生人掏心掏肺,友人找了城里評價很高的醫生,說服并陪伴我去看精神科。等待看診的時候我很緊張,我覺得需要幫助,但我抗拒別人說我有“憂郁癥”,很多人都說自己有憂郁癥,但怎么這么容易患上呢,我向來很堅強的啊。
但真正踏入診間,這個醫生讓我心安,如果我愿意說,他就耐心聽,不愿意的話,跟他描述癥狀就好。后來他開了一種“血清素回收抑制劑”和“肌肉松弛劑”給我。“如果藥物是最簡單、最沒負擔可以幫助到你的話,那就先用藥物來讓自己舒服一點。”
我問他我是不是得了憂郁癥?他說“憂郁癥”其實是“憂郁癥候群”,英文是“Emotional and behavioral disorders”,“disorder”不是“疾病”。“憂郁癥”的判定是個復雜的過程,他不會輕易疾病化一個人。“就像感冒一樣,你只是心理感冒了。”
我第一次的診斷書上,寫的是“焦慮癥”和“強迫癥”,醫生說“焦慮”和“強迫”都是“高能量”狀態,“憂郁”是低能量狀態。雖然我覺得我其實處于反反復復的狀態,但我決定先吃藥看看。
藥物讓我非常嗜睡,我總是醒不過來。但我開始不做夢了,此前我總是噩夢不斷,常常尖叫著從夢里醒來,連隔壁的室友都會來查看。醒來以后,我感到很平靜,不痛苦也不快樂,變得沒有感覺。
我告訴醫生,他說這是身體在適應藥物的過程。“血清素回收抑制劑”不會那么快見效,對我立竿見影的是“肌肉松弛劑”。后來我的身體的確慢慢適應了藥物,生活也順利起來,醫生讓我建立良性循環,我才可以正常生活。黑狗仍舊會時時襲來,艱難,但至少我能夠與之共處。偶爾忘記去領藥,會出現藥物戒斷反應,沒來由的手抖、心慌。
潤南“憂郁”了快10年,他斷斷續續地吃藥,上一次吃藥是在兩年前。對他來說,吃藥的感覺并不好,頭暈、嗜睡,還會讓他崩潰。“論文沒寫完,不能吃藥,不然又要花很長時間去適應那個藥。但現在想起來,早點吃藥,可能花的時間也差不多。反正吃不吃現在也就這個樣子,也就畢業了。”
他把“憂郁”當成一種“壞運氣”。“是跟著自己的壞運氣,如影隨形,一直拉扯著我,好像既在我內心中,又在我身體之外。一方面我想把它推走,說再見,另一方面我覺得這個東西就是我本身,我沒有辦法推開它,想象一個沒有它的比較好的日子。”
潤南覺得“憂郁癥”被網絡過度消費了,這會加深憂郁癥的污名化,人們便更加不嚴肅看待,覺得這就是“心情不好”,要照顧這樣的“心情不好”。對潤南來說,這不僅是“病”,更是“命”。“這種憂郁的宿命感,一直回來一直回來,讓我很無力。”
低落的時候,潤南無法做任何事,只能躺在床上,哪怕很餓很餓。直到天黑,才出門買點吃的,有時候就煮個泡面,或者一直躺著、躺著。
我想到,很多次,我也是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那并不是睡懶覺不想起床的感覺,是四肢沉重,無論如何也起不來的感覺。但我有工作,我在床上掙扎了很久,努力滾下床來,洗漱。但踏出房門的那刻,痛苦無比,腳下千斤重,日光讓我疲憊。我更無法搭任何公共交通,人多的地方讓我感到窒息、暈眩。我只能選擇搭乘計程車,在開始工作之前,灌下蠻牛和咖啡,讓自己打起精神,對著鏡子擺出笑臉。
對潤南來說,這不僅是“病”,更是“命”。“這種憂郁的宿命感,一直回來一直回來,讓我很無力。”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和世界隔著一層保鮮膜,又好像處于真空狀態。我最羨慕那些早起并覺得“開啟美好的一天”的人,給自己做精致的早餐,然后朝氣滿滿投身一天的學習或工作。我已經好久沒有“早上”,也從未感到“美好的一日開啟了”。
我和潤南討論這件事,為什么我們不能活成這樣?他說,“也許有些不協調的、丑惡的東西,有些人自然而然可以接受,而有些人可以很容易識破這點,就會不開心。”而且“感到沒有力氣和能量去改變”,這是我想在潤南的觀點上補充的。
雙相情感障礙,又被稱為“躁狂憂郁癥(躁郁癥)”,表現在憂郁和躁狂交替出現。儒孟和研修都有類似的經驗。
儒孟是個溫和的人,講話有些結巴,常常會停頓很久。他最近狀態并不好,很低落,但在工作的時候必須讓自己保持亢奮。“很多事情都是在干嘔、咳嗽、身體不適的狀態下完成的,但比起被上司和同事討厭,我還是會把事情做完。”
儒孟也是在高中時便開始就醫,吃藥10年之久,“我不知道那時候我不去看精神科的話,我還可以做什么,可能就會去死”。
他的醫生也同樣不會特別去定義他的“病”。在“躁”的狀態,儒孟會用“啊糟糕,好像情緒有點躁了”或“我很躁”來形容自己;而在“郁”的狀態,則是“好像不太好,我生病了”或“我在憂郁的狀態”。
儒孟常常因為焦慮而走向低落,走向這個狀態時會有一些征兆,例如抽動、咳嗽、拽脖子、吞口水、硬要眨眼睛,最常見的還是睡不著。在低落的狀態里,他覺得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勁,看很多事情和人都不順眼,性格變得很差,會對自己有諸多負面評價,然后一直反芻自己。
從“郁”轉“躁”,有時是1~2個月,有時是1~2個禮拜,甚至會在1天之內。“躁”相較于“郁”,還是比較高興的狀態,因為這時候儒孟會覺得很有精神、干勁,甚至不需要睡覺,努力埋頭于一件事,認為自己絕對能做好。但是,在某個停下來的時候,又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力氣。而且,儒孟常常會因為“躁”時的自豪、自滿、自大而感到羞恥、羞愧,于是想把自己拉回去一點。
但并非時刻都處于極端狀態,儒孟不會去界定所謂的“正常”狀態。對他來說,這是一張波動圖,“躁”和“郁”是波動的兩極,其他時間則處于“小小的波動狀態”。
在藥物的幫助下,儒孟已經很久沒有大崩潰了,他所謂的“大崩潰”是狂吼、砸墻、撞墻、尋死;而“小崩潰”,比較像是“覺得自己快不行了”,那時候儒孟就會拿出手機,在社交媒體上發“我覺得我快不行了”“我現在超想跳樓”,然后把手機擱置一旁,身邊或網絡上的朋友會來關心他。儒孟也會覺得不好意思,麻煩到別人,或者沒有力氣回應別人的關心。但這如同一種“發泄”,也似一種“求救的信號”。
曾經有同樣狀態的研修認為,大家要注意到這是一種“求救”信號。“有人說,能說出來的自殺其實不是真的自殺,我覺得不是,人的求生欲望還是很強的。憂郁的時候可能連自殺都懶得去,但躁狂時行動力強,兩者交替時可能就去(自殺)了。”
研修在碩士期間,因為人際關系的困擾,被診斷為“雙相情感障礙”。他處于狂躁的狀態會攻擊外界,特別自信,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憂郁狀態則攻擊自己、懷疑自己,對外界失去興趣。因而必須吃一種名為“鋰鹽”的藥物,來控制自己的情緒。
研修有“病恥感”,走在路上不想被人見到,上課時怕自己沒有達到外界期待,吃藥的時候覺得自己可能不是人們通常定義上的“正常人”,但自己從小到大都是比較堅強的啊。“出去看電影的時候,因為吃藥而手抖,連拿個爆米花也拿不好,覺得自己連雙手都控制不好,還有什么用呢。”
有一次外出參加活動,研修覺得頭好暈,仿佛有人在用大勺子敲打他的腦袋,后來就被人送去醫院打鎮靜劑,才好了一些。而當他在低落的時候,則會數著窗外的落雨,一滴一滴到天明。
“其實躁的時候感覺還不錯,內心無限膨脹,會非常喜歡買東西,喜歡去大街上和別人聊天,效率很高,覺得自己不需要睡覺。但有一次從躁轉郁,我的室友問了我一個問題,讓我很害怕。”—“你不會,又要開始,那樣了吧?”—“我突然感覺自己像是變形金剛一樣,郁轉躁,大家還是比較開心的,但郁的狀態非常折磨人。”
啟懷的女友自殺了,憂郁癥。
“我晚上一個人的時候感覺特別強烈,一直哭,好像被吞沒、吞進去。以前日常的很多情緒都能消化,那時候像海嘯一樣龐大的情緒襲來時,淹沒到我什么事都做不了,只會哭,也會害怕。”
這的確是個很難開口的話題,一方面很私密,另一方面會有點示弱的感覺。
啟懷更傾向使用“情緒低落”,而非“憂郁癥”,而他的醫生也一樣沒有病理化他的情緒。“情緒比較低落,就吃一顆。”這是精神科醫生的話。啟懷擔心副作用,擔心藥物讓自己變得“不聰明”,所以并未選擇吃藥。對他來說,心理咨商反而更有效。
咨商師讓他想象,這些負面情緒坐在他的對面,要去學會分辨它們到底是什么?因為被情緒吞沒的時候,人們很難指認那是焦慮、生氣、憂郁還是難過。“當你可以和它們平起平坐,無力感就沒那么強。”
啟懷后來發現,自己其實在生女友的氣,生氣她為何做出這種決定,為何把他拋下,但也十分不舍。“我花了很多時間去探索這些東西。就像這一年,我覺得自己在空轉,但諮商師會和我討論我的成長。”
諮商結束后,諮商師也會提醒啟懷,接下來幾天的情緒會比較難過,但這是正常的狀態。就像打開開口,讓負面情緒涌出來,如同一種釋放。
一年后,啟懷已經漸漸好起來,即便偶爾還是會在夜里哭泣。啟懷覺得自己其實還是一個相對有安全感的人,有足夠的醫療資源和朋友的支持,而且他本身便是一個比較樂觀的人。
但啟懷也發現,在他情緒低落的那段時間,原來周圍患有“憂郁癥”的人其實很多。“這的確是個很難開口的話題,一方面很私密,另一方面會有點示弱的感覺。但朋友知道我的事情后,會主動和我聊。以前我沒有這方面的困擾,也不太會在意,后來發現原來(憂郁的人)比我想象中多。”
對于啟懷和研修來說,憂郁或躁的情緒都因某個特定事件觸發,他們也在此后的日子里慢慢走出來;對于潤南和儒孟,情緒則跟隨他們數年,黏著、拉扯、逃無可逃。
而我和我的黑狗對望,夜又襲來了。
(受采訪者要求,文中人名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