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華


內容摘要:通過對1998年至2020年間我國人民法院(以下統稱“法院”)公開發布的所有學位撤銷案件進行爬梳,我們可以觀察到法院在學位撤銷案件中到底審查了什么以及審查范圍對案件結果的潛在影響?;诓煌乃痉觯ㄔ涸趯彶楦咝3蜂N學位決定的范圍和內容層面存在“全面審查模式”“程序化審查模式”“實體性審查模式”和“直接審查模式”四種類型。不同的審查范圍模式對受教育者的基本權利保護產生重要影響。在保護基本權利、強化法院釋法說理、實質性解決行政爭議的理念下,“實質化的全面審查模式”對高校學位撤銷決定的事實認定、法律程序和法律適用都進行全面審查,而且還對案件所涉舞弊作偽事實是否滿足《學位條例》中的學位撤銷構成要件這一核心問題進行論證說理,這種模式宜成為法院確定學位撤銷案件司法審查范圍標準的理想類型。
關鍵詞:學位? 學位撤銷? 司法審查范圍? 全面審查? 程序化審查? 學位條例
中圖分類號:DF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039-(2020)06-0158-169
一、問題的提出
近年來,隨著“于艷茹案” 〔1 〕、“翟天臨事件” 〔2 〕的發酵,學位撤銷現象引起社會各界的極大關注,同時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公眾對于學術不端頻發、學位質量下降的普遍性焦慮。從學生角度來看,這也是“學生權利意識的萌發,使他們不再甘愿接受來自學校單方的各種決定,而是試圖尋求法律的保護”。〔3 〕自“田永案”開始,學位授予爭議成為教育行政爭議的最主要類型,圍繞學位授予法律問題的研究成果較為豐富與深入,并在很大程度上推進了我國行政主體制度的重塑 〔4 〕和正當程序原則的興起。〔5 〕長期以來,學位授予爭議是教育行政訴訟的審查重心, 〔6 〕而進入司法途徑的學位撤銷爭議相對有限,學界關于學位撤銷法律問題的研究也整體偏少,與此同時,在這數量有限的研究成果中,又呈現出制度研究與案例研究兩種方法的不均衡,學位撤銷的案例分析研究進路嚴重不足。〔7 〕在靜態的法律制度文本不變的約束條件下,通過對學位撤銷案件的全樣本梳理并揭示不同法院的司法邏輯有助于實現對學位撤銷法律制度的動態觀察,并為未來的學位撤銷法律制度革新提供扎實的案例研究支撐。
司法的精髓在于釋法說理,司法的公正性和權威性也端賴于釋法說理正當性的展開?!? 〕“通過闡明裁判結論的形成過程和正當性理由,提高裁判的可接受性,實現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有機統一?!?〔9 〕除了直接駁回起訴的案件外, 〔10 〕目前法院審理學位撤銷案件的裁判進路和釋法說理主要基于審查范圍(法院對什么內容進行審查)和審查強度(法院依據什么標準進行審查)而展開,通過對審查范圍和審查強度的梳理,便能發現法院裁判學位撤銷案件的生成邏輯,裁判結論的形成過程和正當性理由也就孕育其中了。審查范圍又是審查強度的基礎,并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審查強度的邏輯展開,不同的審查范圍模式也構成了法院選擇審查強度類型的內在限制?!?1 〕因此,筆者嘗試從學位撤銷案件的審查范圍入手,觀察法院在學位撤銷案件中到底審查了什么?不同法院的審查范圍存在哪些差異?又存在哪些困境?基于對現有審查模式的檢討與反思,學位撤銷案件審查范圍的理想模式應如何構建?本文以“學位”為關鍵詞并以“行政案件”作為限定范圍進行檢索,截至2020年1月22日,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搜集到1110個案例,在北大法寶上搜集到1042個案例,同時又對體現最高人民法院立場和觀點的教育案例進行整理,我國目前共發布學位爭議案件199個,其中學位授予案件191個,學位撤銷案件8個(共16份裁判結果)?!?2 〕筆者對這些學位撤銷案件的裁判文書進行分析,圍繞不同法院的審查范圍進行梳理與解釋,嘗試揭示那些隱匿在學位撤銷案件背后的審查邏輯與裁判方法?!?3 〕
二、學位撤銷案件中司法審查范圍的多重面向
在行政訴訟中,法院圍繞被告行政行為的合法性進行審查。根據《行政訴訟法》第69、70條規定,法院審查被訴行政行為合法性的范圍和內容包括六個方面:事實證據、法律適用、法律程序、超越職權、濫用職權、明顯不當。超越職權、濫用職權、明顯不當極少作為行政案件的爭議焦點,只有被訴行政行為在這三方面存在明顯違法的情形時,法院才可能對其進行特別的詳細審查,并非所有行政案件的審查重點?!?5 〕有學者也觀察到,實踐中法院運用“濫用職權”“行政處罰顯失公正”標準進行審查的情形非常稀少,而是隱匿于事實認定、法律適用、法定程序的審查標準之下?!?6 〕在學位撤銷案件中更是如此,根據《學位條例》第17條規定,高校是學位撤銷的有權主體, 〔17 〕現有的學位撤銷訴訟的被告都是高校,因此,不涉及對“超越職權”問題的專門審查。而“濫用職權”“行政行為明顯不當”又關乎司法審查對學術自由侵蝕的隱憂, 〔18 〕法院在實踐中也不愿介入。但高校撤銷學位的權力是有限度的,需要進行必要的約束?!?9 〕而且現實中高校類似的處分權都存在普遍的問題。〔20 〕
學位撤銷案件的訴訟標的是高校學位撤銷決定的合法性,法院也圍繞該訴訟標的進行審查。因此,從理論上講,就學位撤銷個案裁判結果分析的有效性而言,法院的司法審查圍繞事實認定、法律程序、法律適用這三個層面展開:第一,高校學位撤銷決定在事實證據層面的合法性,即作為高校撤銷學位事由的舞弊作偽等事實是否存在,主要證據是否充足?!霸趯嵤┬姓袨榈倪^程中,除了法律問題需要解釋,事實問題也需要解釋,哪怕是那些最顯而易見的事實之認定也包含了認定主體的解釋”。〔21 〕第二,高校學位撤銷決定在法律適用層面的合法性,即高校作出學位撤銷決定時適用法律法規是否正確,另外從邏輯自洽的角度看,法院還要對所審理案件的舞弊作偽事實是否符合學位撤銷的構成要件進行法律適用的論證說理。第三,高校學位撤銷決定在法律程序層面的合法性,即高校作出學位撤銷決定時是否遵守法定程序。對這三個問題的處理差異,也相應形成了學位撤銷案件司法審查范圍的不同模式和裁判邏輯。綜合現有案件,根據法院司法立場的不同,法院在學位撤銷案件的司法審查范圍層面形成了“全面審查模式”“程序化審查模式”“實體性審查模式”和“直接審查模式”四種類型?!?2 〕
(一)“全面審查模式”
如果法院在審理學位撤銷案件時,同時對學位撤銷決定的事實證據、法律適用、法律程序都進行全面審查,這種司法審查范圍層面的模式可稱為“全面審查模式”。同時考慮到審查舞弊作偽事實是否存在、高校作出決定的法律適用是否準確、是否符合法定程序的審查技術相對簡單,而舞弊作偽的相關事實與學位撤銷法律規定之間是否掛鉤是當前學位撤銷訴訟中的最重要實體爭議,也是法院需要著重進行法律論證和解釋說理的問題。否則法院裁判的可接受性和公正性就會受到質疑?!?3 〕因此,如果再以法院對案件所涉舞弊作偽事實是否滿足《學位條例》中的學位撤銷構成要件這一核心問題有無進行論證為區分標準,“全面審查模式”又可細化為“形式化的全面審查模式”和“實質化的全面審查模式”。
1.形式化的全面審查模式
法院對學位撤銷決定的事實證據、法律適用、法律程序進行全面審查,但是沒有案件所涉舞弊作偽事實是否滿足《學位條例》中的學位撤銷構成要件這一核心問題進行論證的審查范圍模式,稱為“形式化的全面審查模式”。這種模式在當前學位撤銷案件審理中相對普遍,其回避了原告和被告爭論的核心焦點,事實上不同法院對同一事實是否屬于學位撤銷事由的認定并不一致, 〔24 〕因此基于“形式化的全面審查模式”的法院裁判說服力不足,當事人爭議極大。比如在“陳穎案”中, 〔25 〕一審法院首先審查了陳穎是否存在涂改肄業證明構成偽造學歷證明的事實,進而在認可被告遵守法定程序、也正確適用《學位條例》相關條款的基礎上,就駁回了原告的訴訟請求。〔26 〕二審法院同樣對這三個方面進行審查,卻得出了與一審法院截然不同的結論,其認為“被上訴人既不能提供上訴人當年報考時的涂改證件,也不能提供證據證明其履行過審查和復查的法定職責;被上訴人在作出決定前也沒有認真調查核實證據,聽取被上訴人的陳述和申辯”,屬于沒有事實依據、適用法律法規錯誤、程序存在重大瑕疵。二審法院判決撤銷一審判決,同時撤銷中山大學的學位撤銷決定。〔27 〕兩審法院雖然都對陳穎是否存在學歷證明造假的事實進行了審查,但是對學歷證明造假是否屬于《學位條例》第17條界定的舞弊作偽情形的法律適用卻都沒有任何提及和論證, 〔28 〕從而形成了案件事實和證據認定相同、 〔29 〕裁判結果完全不同的尷尬境地,這也凸顯了學位撤銷構成要件解釋問題在學位撤銷案件中的核心地位,對該問題的回避會嚴重削弱法院裁判說理的正當性,也實質性動搖了案件論證和法律解釋的根基。
2.實質化的全面審查模式
法院對學位撤銷決定的事實證據、法律適用、法律程序進行全面審查,同時還對案件所涉舞弊作偽事實是否滿足《學位條例》中的學位撤銷構成要件這一核心問題進行解釋論證的審查范圍模式,稱為“實質化的全面審查模式”。該模式對案件所涉舞弊作偽事實與學位撤銷構成要件是否掛鉤進行一定的說理,展現了法院理性論證的過程和理由,有利于提高法院裁判的可接受性,形塑法律論證的理性邏輯,從而實質性地解決學位撤銷爭議。比如在“李濤案”中, 〔30 〕一審法院對原告是否存在學術論文舞弊的事實進行深度審查,也對該舞弊事實是否屬于《學位條例》第17條規定情形進行了法律適用的說理, 〔31 〕同時還指出被告學位評定委員會審核決定撤銷原告李濤的博士學位前,沒有通知原告,也沒有向原告說明相關事實根據和理由、擬作出的決定,也未聽取原告的陳述及申辯,屬于程序違法,但是判決被告撤銷重做已無實際意義。因此,判決確認被告華南理工大學作出的學位撤銷決定違法。〔32 〕一審法院對學術論文舞弊屬于學位撤銷的構成要件持肯定態度。二審法院則指出僅有學術不端事實還不能認定應當撤銷已授予的博士學位,學校的學位撤銷決定屬于事實不清?!?3 〕同時被告的學位評定委員會作出學位撤銷決定,沒有通知原告,沒有向原告說明相關事實根據和理由、擬作出的決定,也未聽取原告陳述及申辯,屬于嚴重程序違法。一審法院僅確認程序違法屬于法律適用錯誤。因此判決撤銷一審判決、撤銷被告的學位撤銷決定?!?4 〕
(二)程序化審查模式
法院在審理學位撤銷案件時,僅僅對學位撤銷決定的法律適用、法律程序等程序性事項進行審查,而回避學生是否存在舞弊作偽行為以及學生舞弊行為是否符合學位撤銷構成要件等實體性問題,此種模式可稱為“程序化審查模式”。該模式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并延續了“田永案”以來不同學者對于大學自治和司法審查關系的深刻爭論, 〔35 〕從程序瑕疵角度作為審查高校處分決定的切入點,是各地法院一貫青睞且屢試不爽的做法?!?6 〕比如在著名的“于艷茹案”,一審法院首先認為北大在作出學位撤銷決定前未充分聽取于艷茹的陳述和申辯,有違正當程序原則,同時認定北大的學位撤銷決定僅載明“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國務院學位委員會關于在學位授予工作中加強學術道德和學術規范建設的意見》《北京大學研究生基本學術規范》等規定”,未能明確其所適用的具體條款,屬于法律適用錯誤,因此判決撤銷北大的《學位撤銷決定》。〔37 〕顯然,一審法院聚焦于法律程序和法律適用這兩個程序性事項進行審查,對于艷茹是否存在舞弊作偽事實則完全沒有涉及。二審法院延續一審法院的審理邏輯,提煉出本案的審查焦點是北大作出《學位撤銷決定》時是否應當適用正當程序原則,北大作出《學位撤銷決定》的程序是否符合正當程序原則,北大作出《學位撤銷決定》時適用法律是否準確三個問題, 〔38 〕實質上仍然遵循“法律適用+法定程序”的“程序化審查模式”,對上訴人和被上訴人一直激烈爭議且爭執不清的于艷茹在就學期間投稿、畢業之后發表的學術文章剽竊是否應認定為《學位條例》第17條界定的舞弊作偽情形,依然采取避重就輕的策略性回避?!?9 〕“程序化審查模式”對于具體個案而言,無疑捕捉到了行政行為的違法情形,形成了裁判結果,也完成了法定裁判程序,但由于其對舞弊作偽事實是否存在以及該行為是否可以涵攝到《學位條例》第17條情形進行回避,實質上而言案件并未真正實質性解決,“案了事未了”。僅審理程序的司法過程是否符合程序正義也是值得深思的?!?0 〕當然,另外一種解釋是,既然“程序化審查模式”完全回避了舞弊作偽事實是否存在以及該行為是否可以涵攝到《學位條例》第17條,也可以默認為是法院基于對學術自由與自治的尊重,承認高校對這些實體問題享有完全的自主判斷權?!?1 〕
(三)實體性審查模式
與上述“程序化審查模式”的裁判邏輯正好相反,“實體性審查模式”是指法院在審理學位撤銷案件時,僅僅對是否存在舞弊作偽行為以及學生舞弊行為是否構成學位撤銷理由的實體性問題進行審查,而對學位撤銷決定的法律適用、法律程序等程序性事項則予以回避。比如在“徐劍案”中,一審法院歸納了三個案件焦點,分別是徐劍的博士學位論文引用同一課題組其他人在先發表的碩士學位論文的文字及研究成果是否屬于抄襲(事實認定),東北大學對徐劍的調查程序是否合法(法律程序),東北大學對抄襲行為進行調查處理的法律適用以及東北大學作出學位撤銷決定的法律適用是否正確(法律適用)。一審判決駁回徐劍的訴訟請求后,徐劍同樣以這三點作為主要理由提起上訴, 〔42 〕但是二審法院非常奇怪地只回應和論證了抄襲行為的認定問題,進而就判決“被上訴人認定上訴人博士學位論文存在嚴重抄襲的事實清楚,證據充分。原審判決駁回上訴人的訴訟請求并無不當”。但是對一審法院審查的、上訴人徐劍也提出的法律程序、法律適用等程序性問題都進行了無理由的回避。〔43 〕自“田永案”以來,最高人民法院在某種程度上已興起了一場正當程序革命,特別是在教育領域中,“重程序、輕實體”的司法審查策略已成為各級法院試圖平衡司法審查和學術自由、逃避對司法過度能動主義指責的重要法寶,所以,以“徐劍案”為代表的“實體性審查模式”在整體上是反司法傳統的,在現實的行政訴訟制度實踐中也非常罕見。
(四)直接審查模式
針對司法審查范圍的第四種類型是“直接審查模式”,即法院沒有就學位撤銷決定的事實證據、法律適用、法律程序進行具體的審查并說理,而是基于相關證據認定的事實直接作出裁判。比如在“翟建宏案”的一審判決中,一審法院根據相關法律直接認定“被告作出的《關于撤銷翟建宏博士學位的決定》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符合法定程序”,進而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4 〕法院對翟建宏是否存在偽造學歷證明的事實、鄭州大學撤銷學位的決定如何符合法定程序、法律適用是否準確都沒有進行審查和說理。其實,在最高人民法院大力倡導加強裁判的釋法說理之前,“輕說理、無論證、重結論”的“直接審查模式”在我國法院較為普遍。但對涉及當事人切身利益、影響人生前途命運的學位撤銷案件而言,“直接審查模式”的論證不足、說理不足、解釋不足,不但無法讓當事人心悅誠服地接受裁判結果,更會動搖司法解決學位爭議的正當性?!胺ㄖ问遣荒茏宰C合理性和道德性的”, 〔45 〕釋法說理是必要的。“規則并不總是自動發生效力,即使是在它的界定清晰的調整范圍內。” 〔46 〕無論是事實認定、法律適用還是法律程序,都需要法院的釋法說理進行明晰和適用,這也是法治國家普遍確立司法最終解決原則的要義所在。
三、基于法院司法審查范圍模式的反思與重塑
通過對學位撤銷案件中法院裁判邏輯和方法的梳理,不難發現,不同法院基于不同的司法立場和態度,奉行不同的司法審查范圍模式,審查的范圍有寬有窄、時寬時窄,呈現出多重面向、多元競爭的圖景。但是,如果從案件事實和案件結果的對應關系進一步深入觀察,則會發現一些案件的事實相同、法院的司法審查范圍模式迥異、裁判結果也不盡相同的現象,即“同案不同判”。在大數據時代,這樣的現象更容易被發現。〔47 〕從個案正義的視角入手,這也意味著法院并非可以在學位撤銷案件中任意選擇針對司法審查范圍的模式,并隨意切換,而是應存在一定的司法裁量權邊界?!爸苯訉彶槟J健痹诋斍白罡呷嗣穹ㄔ毫ν撇门形臅尫ㄕf理的背景下已經日漸式微,基本失去了適用空間,對其的檢討和反思不再贅述?!皩嶓w性審查模式”僅僅關注學位撤銷決定對舞弊作偽行為的事實認定,對行政行為的法律程序、法律程序視而不見,也沒有對高校認定的舞弊作偽行為是否符合《學位條例》中的學位撤銷構成要件進行論證,這不符合法院重視正當程序的司法傳統, 〔48 〕不足以全面保護受教育者的受教育權,因此也不宜作為學位撤銷案件中確定司法審查范圍的判斷標準?!?9 〕至于“程序化審查模式”和“全面審查模式”還需要進行更深入的分析。
(一)基本權利視角下的司法審查范圍模式檢討
《憲法》第46條規定了公民的受教育權,《教育法》作為教育領域的基本法律確立了公民受教育權的階層式規范結構,從而在具體法律層面實現了憲法上的基本權利:一是作為資格意義上的接受教育的權利。具體包括接受義務教育的權利、 〔50 〕平等接受教育的權利、 〔51 〕特殊群體接受教育的權利, 〔52 〕這些權利涉及接受教育教學的資格與前提問題,是基礎性、初始性、前提性的權利內容,沒有公民享有接受教育的法律資格就無后續的受教育權內容展開;二是作為過程意義上的參與教育教學活動的權利。《教育法》第43條第1項規定受教育者享有“參加教育教學計劃安排的各種活動,使用教育教學設施、設備、圖書資料”的權利,這從教育過程論的視角明確了受教育者在具有受教育權的資格之后具體參與教育教學活動、使用教育教學實施設備的權利;三是作為結果意義上的教育教學活動獲得公正評價的權利?!督逃ā返?3條第3項規定受教育者享有在“學業成績和品行上獲得公正評價,完成規定的學業后獲得相應的學業證書、學位證書”的權利, 〔53 〕具有受教育權資格的公民在參加了教育教學活動后還應保障其在結果層面享有公正評價的權利,否則其參加的教育教學活動就缺少了實質意義;四是作為保障意義上的受教育。這些權利與純粹的教育教學活動并不直接相關,但是屬于為了實現公民的受教育權所采取的保障性制度和措施,具體包括獲得資助和獎助學金的權利、 〔54 〕使用體育和衛生保健設施的權利、 〔55 〕教育領域的救濟權?!?6 〕
學位是受教育者達到一定學術水平或專業技術水平的象征, 〔57 〕本質上屬于受教育權的結果實現。從上述受教育權的權利結構來看,學位的公正評價是《教育法》規定的受教育權的重要內容(作為結果意義上的教育教學活動獲得公正評價的權利)。因此,高校的學位撤銷決定直接關乎受教育者的學位是否得到公正評價、直接關系到公民的受教育權能否實現,是“挑戰高校學位授予權與公民受教育權之學位公正評定權沖突的導火索”, 〔58 〕需要受到憲法基本權利條款的約束?;诨緳嗬l的行政爭議,法院就不能對相關法律問題視而不見,而應提供及時和公正的司法救濟義務。〔59 〕法院在審查高校的學位撤銷決定,實際上是在審查高校對受教育者基本權利限制的正當性,法院裁判的正當性和可接受性有賴于釋法說理的展開以及對基本權利的有效保障。從這個意義上講,“直接審查模式”和“程序化審查模式”都回避了學位撤銷的實體問題,沒有實質性地解決學位撤銷案件的核心爭議,不足以保障受教育者的基本權利?!皩嶓w性審查模式”回避了學位撤銷的程序問題,也不符合基本權利的程序保障?!?0 〕只有“全面審查模式”涵蓋了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全面回應了高校學位撤銷決定的爭議事項與可能違法情形,可以通過基本權利保障要求的檢驗。
(二)“程序化審查模式”的進一步反思
鑒于“程序化審查模式”在包括學位撤銷爭議在內的教育行政案件中擁有廣泛的市場,被許多法院奉為審查教育行政爭議的圭臬,并不加區分地一體適用,由此也引發巨大的社會爭議和學術討論(比如前述“于艷茹案”及相關學術研討會),因此有必要對其進行進一步反思與檢討。
首先,“程序化審查模式”無形擴大了學術自由的適用范圍,模糊了學術自由的法律邊界?!俺绦蚧瘜彶槟J健笨桃饣乇軐W位撤銷決定的事實認定和構成要件問題,表面上看是對學術自由的充分尊重和司法審查的自我限縮,體現了司法自制,但實際上這種避重就輕、不加區分“一刀切”的回避型策略對學術自由的范圍進行了無限放大和泛化解釋,將不同情形的事實(學術性事實和非學術性事實)都籠統地裝進學術自由的籮筐,模糊了學術自由的界限, 〔61 〕事實上,如表1所示,當前高校撤銷學位的事由既包括科研論文造假或抄襲的學術性事由(比如“于艷茹案”“徐劍案”),也包括學歷證明偽造的非學術性事由(比如“陳穎案”“翟建宏案”),對這兩種事實的司法審查模式應是不同的。第一,對于基于學術性事由的學位撤銷爭議,根據學術自由的憲法權利以及各國法院的司法傳統,法院宜適用“判斷余地”理論,可以對高校學位撤銷決定的事實認定問題予以高度尊重,“程序化審查模式”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第二,對于基于非學術性事由的學位撤銷爭議(比如學生因為涉嫌偽造學歷證明、購買他人論文等不涉及專業性、技術性的學術評價,而被高校撤銷學位的案件),由于這些學位撤銷爭議的事實問題不涉及法官沒有能力作出專業判斷的學術性事項,不屬于學術自由的范疇,況且學生對于是否存在偽造學歷證明、購買他人論文等事實存有爭議而有查明事實的必要,法院完全可以通過直接證據認定、組織司法鑒定、聘請專家審查等方式在法律程序下達致法律真實, 〔62 〕進而在事實清楚的基礎上實現個案正義,充分保障學生的受教育權,在這種情況下,“程序化審查模式”僅僅對法律程序和法律適用進行隔靴搔癢式的審查,但回避事實認定的核心實體爭議,無論是判決高校勝訴還是學生勝訴,最終都不能實質性的解決學位爭議。
其次,即使是針對學術性事由的學位撤銷,法院對高校事實認定的高度尊重也應當進行必要的釋法說理。從理論上而言,法院對高校學術事項的高度尊重可以有兩種不同的路徑選擇:一種路徑是我國當前法院傾向于采取的直接回避涉及學術事項事實認定的“程序化審查模式”,在裁判文書中對相關事實和實體問題予以完全回避、只字不提;另一種路徑是對涉及學術事項的事實認定仍然進行審查,但是法院僅做最低限度的司法審查,在裁判文書中描述高校的事實認定相關做法并釋法說理,然后予以認可,承認其合法性?!?3 〕最高人民法院行政庭的耿寶建法官也對完全回避事實認定的“程序化審查模式”持保留態度,對于學術評價,法院原則上只能進行程序上的審查,但若高校的結論以正常人的眼光判斷,明顯與事實不符,法院也可以否定其專業判斷。〔64 〕法院與實體問題并非天然絕緣?!?5 〕這兩種路徑的內在差異在于,學術性事項的事實認定不屬于第一種“程序化審查模式”的審查范圍,更無后續的審查強度問題,但它屬于第二種釋法說理型路徑的審查范圍,不過對它的審查強度是最低限度的審查?!?6 〕司法的核心功能在于依據一定的法律程序并通過理性的釋法說理去解決爭議。如前述及,學位撤銷在實質層面涉及相對人的受教育權,基于基本權利引發的行政爭議,法院更應該慎重對待并充分說理,而不是在事實認定不清的基礎上刻意追求對法律程序的審查,在很多案件的結果取向看,學生因為高校決定的程序違法表面上贏得了判決的勝訴,但是他的實體訴求并沒有得到滿足,其所主張的學位撤銷事實不成立、學位不應撤銷的訴求也沒有回應,于是“案了事未了”的虛置訴訟會動搖民眾對司法權威的信賴,“法律程序應以解決利益沖突為關切”。〔67 〕“判斷余地”僅僅意味著法院應尊重行政機關的專業判斷,降低審查強度,而非完全不加以審查?!?8 〕
最后,“程序化審查模式”回避了對學位撤銷構成要件適用的審查,沒有履行法院解釋法律、適用法律的司法職責。在既有的學位撤銷案件中,著眼于法律程序、法律條款適用 〔69 〕的“程序化審查模式”意味著法院放棄了對學位撤銷構成要件這一法律適用問題的審查,一定程度上存在司法不作為的嫌疑。法院是法律問題的專家,解釋法律是法院的天職,即使法院認可和尊重高校認定的事實和撤銷學位的判斷,也應該對案件所涉事實符合學位撤銷構成要件的法律適用過程進行梳理和論證,在裁判文書中體現出對該問題的審查,而不能完全將對法律適用的審查寄托在對法律條款適用的問題上。
(三)司法審查范圍模式的理想型
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發現,四種審查范圍模式的區分,其核心不在于法院只需審查一種違法情形即可判決、還是需逐一審查所有違法情形的問題,除了“徐劍案”的“實體性審查模式”以外,其他三種模式都涉及兩種或兩種以上的違法情形審查。在學位撤銷訴訟中,司法審查范圍模式的類型化邏輯其實在于法院是否要審查舞弊作偽的事實認定(根據這一標準,可以將“全面審查模式”“實體性審查模式”與其他兩種模式進行區分)以及對相關事實是否符合《學位條例》規定的學位撤銷構成要件的涵攝說理(根據這一標準,進一步可以將“實質化的全面審查模式”與其他審查模式進行區分)。在保護基本權利的理念下,“全面審查模式”可以通過初步的檢驗,但是其中的“形式化的全面審查模式”也回避了對相關事實是否符合《學位條例》規定的學位撤銷構成要件的涵攝說理,不足以實質性地解決行政爭議。對實體問題的拒絕審查和對程序問題的吹毛求疵,雖然法院能以自己尋覓的違法事由作出裁判,但是案件的實體爭議仍然存在,行政爭議并沒有實質性解決,這將導致法院距離公民的聲音太遠,司法所界定的法規范意旨與立法所彰顯的公共價值并不相符?!?0 〕因此,法院在審理學位撤銷案件時,不僅要對事實認定、法律適用和法律程序進行全面審查,還需對高校認定的舞弊作偽事實是否符合學位撤銷構成要件進行詳細論證,“實質化的全面審查模式”宜成為法院確定學位撤銷案件司法審查范圍的理想類型?!?1 〕
結語
學位撤銷案件考驗著法院在學術自由與司法審查之間的微妙平衡,無視學術自由的過度司法能動和將學術自由無限放大的孱弱司法自制在本質上都屬于兩者關系失衡的表現,“只有方法適當的裁判才是理性論證的裁判”。〔72 〕“直接審查模式”和“實體性審查模式”存在內在的邏輯障礙,亦非當前法院適用的主流,對“全面審查模式”和“程序化審查模式”的選擇成為法院的糾結所在?;诒Wo學生的受教育權、強化法院的釋法說理、實質性解決行政爭議的基本要求,在確定學位撤銷案件的審查范圍標準時,法院需遵循兩個步驟:第一步,區分學位撤銷的學術性事由和非學術性事由。如果屬于學術性事由的,法院可采取“程序化審查模式”或“全面審查模式”(同時在司法審查強度上應選擇最低限度的審查);屬于非學術性事由的,法院應采取“全面審查模式”。第二步,要對相關事實是否符合《學位條例》規定的學位撤銷構成要件的涵攝說理進行審查。此時“程序化審查模式”和“形式化的全面審查模式”都不符合要求,“實質化的全面審查模式”宜成為學位撤銷案件中司法審查范圍的理想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