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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隱(語)或庾(語)、謎(語)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普遍現象,《詩經》自不例外。劉勰在《文心雕龍·諧隱》里釋“隱”為“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說“昔楚莊、齊威性好隱語,至東方曼倩尤巧辭述”。與用隱相對的則是射覆——猜隱語。朱光潛《詩論》說:中國最早的歌謠——《吳越春秋》里的“斷竹,續竹;飛土逐肉”其實就是“彈丸”的隱語。那么,《詩經》作為中國最早的詩歌集,又是如何使用隱語的呢?
朱光潛在《詩論》(《朱光潛美學文集》第2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里說,中國詩人好作隱語的習慣很深,其通常使用的方法一為比喻,一為雙關。前者屬意義上的關聯,后者屬聲音上的關聯。比如《詩經·周南·芣苢》里的“采采芣苢”,在當時即與“胚胎”同音同義。(此引聞一多識)這其實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中國的注詩者向來多好談“微言大義”,從最早的《詩序》開始,便把本來就無深奧意義的詩句(或詞)當作隱語去射覆,造成不少穿鑿附會,把問題弄復雜了。而下面所歸納的《詩經》用隱的幾個主要類型(每一類各舉一二例以說明),其實就包含有上述兩個方面的問題,這是需要提請讀者注意的。此外,還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歸納的類型,幾乎又都屬于愛情或性愛一大主題。《孟子·告子上》說:“食色,性也。”《禮記·禮運》也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所以《詩經》作者們用極大的篇幅去歌頌愛情,表現愛欲,當是十分自然的事。至于其間于某些場合使用隱語(或可稱婉語),則是這一時期詩歌美學形成或正在形成的一個標志。
一、曷飲食之:以飲食隱性愛
對這一隱秘的破譯,最早大致是聞一多先生。他在《詩經通義》《風詩類鈔》(分見《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4卷,三聯書店1982年版)里解釋《周南·汝墳》的“惄如調(朝)饑”、《王風·丘中有麻》的“將其來食”、《唐風·有杕之杜》的“曷飲食之”、《陳風·株林》“朝食于株”等語說:“古謂性的行為曰食,性欲未滿足時曰饑,既滿足時曰飽?!薄俺囀切缘酿囸I。魚,象征庾語,此處喻男?!薄帮嬍呈切越坏南笳麾渍Z。首二句是唱歌人給對方的一個暗號,報導自己在什么地方,以下便說出正意思來。古人說牡曰棠,牝曰杜,果然如是。杜又是象征女子自己的暗話。”
葉舒憲評價聞一多先生的解釋時說:“聞一多用性的象征分析替代古人的道德寓意說,在譯《風》詩本旨方面別開生面。盡管當時就有人指責他過于偏重弗洛伊德的性象征理論……《詩經》中大量運用‘饑來表示性欲,用‘食來表示性交,這絕非詩人自創的修辭法,而當時因襲自古而然的措辭套式。聞一多據此斷言《詩經》作品的原始性,但與印第安人或其他原始民族的詩歌相比,《國風》情歌的性象征顯然要文明和委婉多了?!保ā丁丛娊洝档奈幕U釋》,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為了幫助讀者領會聞一多的解釋,這里特錄《有杕之杜》全文并藍菊蓀譯文(見右排,引自《詩經國風今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于后,以饗讀者:
有杕之杜, 田園荒涼只甘棠長得茁壯,
生于道左。 一棵棵長滿了道路的邊上。
彼君子兮! 我那男人至今猶還在戰場!
噬肯適我? 你要何年才能夠回轉家鄉?
中心好之, 惹得我一心一意把你懷想,
曷飲食之? 哪天我飲食茶飯才會正常?
有杕之杜, 田園荒涼只甘棠長得茁壯,
生于道周。 一棵棵長滿了道路的兩旁。
彼君子兮! 我那男人至今猶還在戰場!
噬肯來游? 你要何年方可以回轉家鄉?
中心好之, 惹得我一心一意把你懷想,
曷飲食之? 哪天我飲食茶飯才會正常?
對《有杕之杜》的意蘊,藍菊蓀與聞一多之識大體一致。他在《詩經國風今譯》里寫道:“我仔細推敲原詩,應該是婦人思念征夫之作。思念愛人,比做受饑渴沒有吃飲食,詩經上是不乏其例的?!酒愖诱故亲鳌蚴痴咧杼幚淼?。”
二、風雨如晦:以天象隱性愛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里說:
蒙昧時代是以采集現成的天然產物為主的時期;人類的制造品主要是用作這種采集的輔助工具。野蠻時代是學會經營畜牧業和農業的時期,是學會靠人類的活動來增加天然產物生產的方法的時期。文明時代是學會對天然產物進一步加工的時期,是真正的工業和藝術產生的時期。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
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
《詩經》時代是文明時期的早期,是繼承蒙昧時代和野蠻時代而來的時期。在前兩個時期,由于人類過于依賴大自然,由此而生出形形色色的自然崇拜和圖騰崇拜。到了《詩經》時代,雖然已進入較為興旺的農業社會,但是仍然嚴重地依賴大自然,即所謂“靠天吃飯”。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自然崇拜和圖騰崇拜在《詩經》時代仍然得以部分地延續。以天象隱喻性交,便是這種情況在《詩經》里的體現。而《詩經》的這類隱喻,還將人類生產的兩種形式——“生活資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產”與“人類自身的生產,即種的繁衍”(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藝術地有機地聯系在一起,反映出中國古人的智慧的精妙和自然科學知識的豐富。
◎1.云雨風情
云、雨、風是大自然中最為普遍的存在,它們與農業的關系同陽光一樣,是最密切最重要的。從傳說中的唐堯、虞舜、黃帝等部落首領到夏、商、周歷朝歷代的君王們,為了農作物的收獲乃至豐收,都要親自舉行祭祀天地的儀式,以求天地合而行云生風布雨。比較著名的例子有《呂氏春秋》之《順民》《慎大》諸篇所記成湯“以身禱于桑林”、周武王“立成湯后于宋以奉桑林”以及《尚書·湯誥》《墨子·兼愛下》所記成湯“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土”等。成湯們之所以會做出在今天看來不可思議的怪舉,乃是基于古人的陰陽八卦觀——它具體體現在《周易》中。其《系辭上傳》說: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谔斐上?,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是故剛柔相摩,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
《系辭下傳》說:
子曰:“……天地缊,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ぃ湟字T邪?”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
對《周易·系辭傳》的上述說法,荷蘭漢學家高羅佩在《中國古代房內考》(中文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一書里評論說:
《易經》是用陰陽對立思想表現性交,取代了以自然現象表現性交的較為古老的象征手法。不過必須指出的是,有一種經久不變的古老象征保存下來,即天地在暴風雨中交媾?!霸朴辍敝钡浇裉烊匀皇切越坏臉藴饰难员磉_。這一觀念本身可上溯至中國遠古。但在中國文獻中,這一典故卻是大約公元前三世紀的東西。它出現在大詩人宋玉《高唐賦》的序言中(見《文選》卷十九)。他在序言中說,從前先王曾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女,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蓖跻蚺c之交媾。分手時,她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這里天地交媾的古老宇宙形象已經變成美麗的故事。不過應當注意的是這里女人在性交中也是作為指導者而出現。中國的性學和色情文獻都把“云”解釋為婦女的卵子和陰道分泌物,把“雨”解釋為男子的射精。后來的小說也用“云散雨收”之類的話描繪性交的完成。除“云雨”外,后來的文獻也用“巫山”“巫陽”“高唐”和“陽臺”這些詞匯來指性交。另外,像“翻云覆雨”一類說法則用來指男子的性交。
高羅佩這里道出了他對古人關于以“云雨”隱喻性交的理論來源。不過,他對“云雨”這一典故最早乃出自《高唐賦》序的結論則不能令人信服。因為早在宋玉之前成書的《詩經》,其不少篇章就已體現出古人的“云雨”之隱。比如《小雅·谷風》:
習習谷風,維風及雨。
將恐將懼,維予與女。
將安將樂,女轉棄予。
……
詩的大意是,在東風和煦,春雨淅瀝的日子里,少女以熱烈而大膽的性愛去撫慰處于困境中的郎君的焦灼與恐懼??墒钱斃щy過去之后,情人卻無情地拋棄了她,全然忘卻了風雨中有過的兩情相悅。在這里,風雨即是性交的起點,亦是性交的隱喻。
《詩經》中另一首更為著名的“風雨”隱詩是《鄭風·風雨》: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
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
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這是一首女子與情人夜間幽會的詩。三個“風雨”句的反復吟唱,表現出女子對如膠似漆的性生活飄飄欲仙的心理感受;而對雞鳴的再三感嘆,則可視為對男子性偉力的感激和贊美。但《毛詩詁訓傳》則指“風雨凄凄”句說:“興也。風且雨凄凄然,雞猶守時而鳴喈喈然?!睂Υ?,葉舒憲認為,按照神話觀念,風和雨應是“天父陽性生殖力的發泄。雞也有‘陽鳥美稱,雞鳴更是宇宙間陽性力帶來的喜悅之征。如《春秋說題辭》云‘陽出雞鳴,以類感也。日將出預喜于類,見而鳴也??梢婋u鳴與風雨是思春女子所盼望對象的雙重起興,二者之間并無矛盾反襯之意?!保ā丁丛娊洝档奈幕U釋》,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在早,《詩序》認為:“風雨,思君子也,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焉?!钡祆鋭t在《詩集傳》一語破的,說:
風雨晦冥,蓋淫奔之時。君子,指所期男子也。夷,平也。淫奔女子言當此之時,見其所期之人而心悅也。
在這里,朱熹是戴著窺“淫”的放大鏡來觀察鄭詩的,所以挖掘《風雨》的微言大義。不料大都歪打正著了。此說即是典型一例。誠如藍菊蓀在《詩經國風今譯》里所識:朱熹“雖然加這個女子的頭上一個‘淫奔的字眼,但在八百年前首倡此說,亦屬難能可貴。”藍菊蓀還評《風雨》說:
通篇寥寥三節,把那個女子凄風苦雨,寒雞啼夜忽然會見她的情人的歡樂狀況活繪紙上,使我們如身歷其境,親見其人。這是詩經中最優美的詩篇之一。在這黑夜漫漫,長期的封建惡魔統治之下的中國勞動人民,就如風雨女主人公這樣地向往著歌頌著幸福美滿的生活。這在這樣的意義上“風雨”一詩得以深入人心,傳誦不絕,兩千年來所有讀者也無一不借此發抒了自己的理想和愿望。這是本篇人民性之所在。(《詩經國風今譯》)
作為《風雨》“深人人心”的一個證據是“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句在爾后兩千多年間逐漸定型為使用頻率較高的優秀典故名句。與此相應,我們也相信屈原《九歌》里的《山鬼》——將“山鬼”這位失戀女山神安排在風蕭蕭、雨濛濛,雷電交加的山谷幽篁里苦苦等候情人的場景,也定是受了《鄭風·風雨》的影響。我們試看其中一段:
表獨立兮山之上, 孤獨立山巔,
云容容兮而在下, 浮云腳下連綿,
杳冥冥兮羌晝晦, 白日昏蒙蒙,
東風飄兮神靈雨。 東風吹來雨點。
留靈修兮憺忘歸, 等待著愛人不想回,
歲既晏兮孰華予? 年華已遲暮,
誰能使我再美?
(譯文錄自郭沫若:《屈原賦今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在這篇屈賦里,作者將女山神期待情人來歸的性愛氛圍營造得朦朧、神秘,且是緩緩入鏡:當云生風起以后,又飄來“神靈雨”——這是情人來歸,夢境當圓的前奏??墒菒廴说降孜磥怼E缴裰皇且粓隹諝g喜。所以《山鬼》最后以“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為結曲,從而形成了與《小雅·谷風》同樣的被人“始亂終棄”的悲劇效果。這與《鄭風·風雨》中女子“得到了”(即“既見君子”)時發自靈魂的歡娛形成強烈的美學反差。
(下期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