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部縣方言中的幾個詞匯及其相關的民俗

劉蓬春?楊柳

南部縣位于四川省東北部，嘉陵江流經縣域，為先秦板楯蠻之故居，民風強悍、淳樸。在 “湖廣填四川”的移民運動中，由于湖廣贛閩等省移民的進入，南部縣人口劇增，南部方言也發生了極大的改變，形成了“湖廣話”“南路話”交相滲透，同時兼具某些江淮官話方言的語音特點。四川師大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梁浩的碩士學位論文《四川省南部縣方言音系及歷史形成研究》（2017年）對南部方言的音系及其形成進行了專門的研究，認為南部方言有聲母20個，韻母37個，除保留一部分入聲字外，一般為四個聲調：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古入聲字多數歸入陽平，只有極少數歸入其他聲調;南部方言包含南北方言四個音系，分別為伏虎話音系、碑院話音系、升鐘話音系和大坪話音系。

與上個世紀80年代及80年代以前出生并生長在南部縣的人交談，你馬上就能感受到南部方言的發音具有非常明顯的特點：女子（Nuv zi），女客（nvu ka），女的（nuv die）;熱（ra）;白（ba），黑（ha）。有人調侃南部人說話：“白天白天熱，黑噠黑噠熱，一天熱到黑，黑噠還是熱。”南部方言中還有一個隨時出現的萬能感嘆詞：“那舅子！”“好……哦，那舅子！”

南部縣方言中對有些事物的表達很特殊，與之相關的民俗習慣也很有特色，下面列舉幾個一直保存到上個世紀80年代的特色方言和民俗：

一、“江湖”和“開臉”

南部人說美麗、好看、時髦，叫做“江湖”;非常好看、時髦，叫“好江湖”。其可以用來形容人，也可以形容物。但是，這個褒義詞在形容人時是有忌諱的，比如不能當面說別人家女兒“好江湖”，那是一種輕薄，對方聽你這樣說她會不高興，只能說“長得乖”。“乖”在南部縣方言中是好看的意思而不是乖巧。說成年人漂亮，通常是說“某某好個人哪”。把好看叫做“江湖”，好像在四川其他地方都沒有聽到過。從當地人對“江湖”這個詞的用法的忌諱，推測似乎這個詞來自于跑江湖的藝人，含有好看、時髦、特別等意思;如果用于形容人，似乎還含有賣弄、妖嬈、不同凡響等意味。

美麗（beautiful）這個詞，在英語文化中現在也有一定的忌諱了。在同性戀問題受到普遍關注以前，西方的男人都是可以用beautiful（美麗、美貌）一詞來形容的，在小說、電視劇中，都可以見到聽到說普通男孩和成年男人beautiful的情況。例如1983年出品的美國電視劇《The Thorn Birds》（《荊棘鳥》）中，至少有三處說男人“beautiful”：一次是麥琪看見剛出生的弟弟時，說“he's beautiful（他很美）”;第二次是一個老婦遇到拉爾夫神父時，捧著神父的臉說“You are so beautiful， are you blessed by God？” （你如此美麗，難道是得到了神佑嗎？）還有一個地方也是說一個男人beautiful。在上個世紀的晚期，同性戀問題受到了更多的關注和容忍，在美國英語的口語中，人們逐漸有意識地避免說男人“美麗”。如果說男人beautiful，別人可能會理解為他是同性戀，是gay;如果他不是，那么那個男人會覺得你冒犯了他。所以現在美國人說男人漂亮，用得比較多的是cute （可愛），nice（不錯），還有handsome（英俊）;對小孩也已經不進行美麗與否的價值判斷了——現在美國人當面夸小孩都說cute或nice，一般都不說 beautiful。

在上個世紀80年代十分貧窮的情況下，人們對“江湖”還是有所追求的。南部縣的女子出嫁之前，都要“開臉”：用草木灰和一根線，把臉上的汗毛絞干凈，使新婦的臉看起來很白凈光生;修眉，把自然生長的雜亂的眉毛扯成一個很細的彎彎。“女子”（姑娘）出嫁后就叫做“女的（nuv die）”或“女客（nuv ka）”了。為了不至于叫錯，當時區分“女的”“女客”（已婚女人）和“女子”（姑娘）的標志就是看“開過臉莫的”，相當于西方人看對方有沒有戴戒指。如果把未婚女子叫做“女的”或“女客”，對方會感到是一種侮辱。

二、“客（ka）來噠”和“踩火了”

南部人說飯菜久煮不熟或煮夾生了，叫做“踩火了”，意思是被經期婦女來過家里了。南部婦女說月經來了，叫“客（Ka）來噠”，是一種隱晦的表達。婦女來月經是不能讓外人知道的，這是隱私，一般也不能公開問未婚女子“開經莫的”（開始來月經沒有）。女人來月經使用的月經帶、草紙、布片，都不能讓別人看見，否則會很丟臉;別人看見婦女這些東西也認為是一件倒霉的事。婦女“客來噠”時，還有一個禁忌，就是不能進到別人家里去，不能跨過門檻;尤其是別人家煮飯的時候，只能站在門外，否則主人家會認為要被“踩火”（要煮成夾生飯或久煮不熟）。上個世紀80年代，人們還保留著這些習俗。當時人們很節省，鄰里生火后，其他人家為了節約一根火柴，通常會拿起一把柴草到臨近的人家去“接火”或“借火”，平時接火是可以進到屋里到別人的灶前去的。如果看見有婦女站在門外接火，就知道她是“客來噠”。如果不這樣做，隱瞞行經事實進入別人家，讓人家煮飯夾生，會被認為是很不道德的一件事。所以當時的人們一般都不會違背這個禁忌。無獨有偶，有人在閩南山河村對當地婦女月經禁忌習俗考察中也發現，山河村人在制糖的關鍵環節會禁止婦女進入燒糖的糖寮;認為如果不這樣做，會導致制糖失敗。[1]

這種認為月經具有魔性和神秘力量的觀念，在中國古代的巫術、煉丹、厭勝等方面早有體現。道教認為，沾染過月經的法器威力將會大增，而女性的第一次月經（初潮），對煉丹最有作用。月經也用來當作克敵制勝的武器，打仗的時候，用月經染紅軍旗，或者希望用月經污穢對方的武器而戰勝敵人。直到清末，義和團的拳民們還在搜集染有經血的布條來抵御火炮。

西方文化中也有關于月經的禁忌。為了避免在男性面前提及“月經”這件私密的事，人們也采用一些含蓄隱晦的說法，比如“畫家來了（Having the Painters in）、鯊魚周（Shark Week）、血腥瑪麗（Bloody Mary）等等。許多宗教也有隔離或避諱經期女性的規定，如中世紀羅馬天主教的信條規定，經期的婦女不得進入教堂;東正教規定，來月經的女性不許親吻耶穌受難像，不許進教堂參加婚禮;拜火教堅信，經血是骯臟、死亡和腐朽的介質，人類一旦被經血沾染，就會喪失與邪惡對抗的力量。伊斯蘭教、印度教的女信徒認為，經期的自己身子不潔，必須藏匿一段時間。

我國借助西方人類學理論體系最早進行婦女月經禁忌民俗研究的學者是江紹原。他研究月經迷信的成果《中國人的天癸觀的幾方面》，從1926年3月8日起，分四期在《北京晨報》連載。江紹原總結出中國人的天癸（月經）觀有以下幾點：月經是一種污穢之物，與疾病、生產、性交及死尸類似;月經具有使鬼魅和邪術都畏懼的力量;經血與經衣能解毒治病;天癸（特別是初潮）被視為人身的一種精華，與乳汁、大小便等相同，可與其他“人元”及天地精華合制成丸散丹膏而服用，小到壯陽補血，大至益壽延年。南部縣的“踩火”禁忌大約屬于江紹原總結的第二條，月經具有污穢物神秘的力量，能壓制住火焰，使飯菜不易煮熟。

禁忌（daboo）是一種廣泛流傳于民間的文化現象，是指某種被限制或被禁止、不可違犯的習俗。它反映了一定時期的人們對一定事物的認識水平和行為準則，是當時人們的性格特征和精神氣質的重要組成部分。綜觀東西方關于月經的禁忌，不外兩方面：月經是污穢不潔的，必須以隱喻來稱呼它;月經具有強大神秘的力量。具體地說經期婦女會“踩火”，乃是南部人的禁忌。

注釋：

[1]張小紅《污染力與女性：人類學視角下的月經禁忌——基于閩南山河村的考察》，《昌吉師院學報》2014年第2期。

題圖：南部縣東風路春節游行（楊澤新攝于上世紀90年代初）

作者 劉蓬春：四川師范大學教授

楊 柳：成都師范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