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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年

2020-11-06 08:10:29張學東
上海文學 2020年11期

張學東

時風農用車今兒怎么也跑不快,越是給油門它越哼哼得歡,像頭犯懶的老母豬,死活也不樂意挪窩。我平常可是開快車開慣了,這三條腿的破玩意,回回都讓我擺弄得快要飛起來。車今天跑不動,顧樂偏偏在車廂里跟我直嚷嚷,二哥,慢點,開慢點,都快把人顛散架了!我沒好氣地回了老三一句,哼,才進了幾天城,丫鬟身子就變小姐了,把你還嬌嫩起來了,怕顛,你下來自己走啊。老三比我口氣還沖,她喊著說,我倒沒什么,可大哥他身體本來就弱,哪里經得起你這通折騰!

一路上,老大除了腦袋不停地來回晃蕩,一句話也沒有,好像要睡著了。上車前,顧樂倒是悄悄跟我嘀咕了兩句,說是大哥最近病著,心情也不好,一直都在吃藥調理呢。我明白老三的意思,她是怕我說話沒輕沒重頂撞了老大。可我總覺得這病蹊蹺,老大的樣子有點怪,看人的眼神呆乜乜的,我跟他打招呼,他連頭也不怎么抬,整個人乏不邋遢的,跟挨到了年頭的老騾馬差不多。車廂靠后的地方,放著剛才我在鎮上采辦的一堆年貨,無非是些吃的喝的,還有娃娃們喜歡的炮仗,再有就是老三他倆背回來的兩個大大的旅行包。

眼看就要過年了,國英一大早就把我從被窩里提溜起來,非派我到鎮上,把她養了快一年的兩只綿羯羊賣掉,再用賣羊的錢置辦今年的年貨。女人家總是把過年的事看得最當緊,國英說,有錢沒錢,剃個光頭過好年。老婆的話就是圣旨,在這個家里,花錢的事向來都是她說了算,女人當家,爺們無光,我頂多也就是個跑腿的命。羊賣得還算順利,畢竟趕上年關,市場上買賣紅火得很。

說心里話,這兩只羊沒少讓國英操心,整整折騰了一年,硬是把一對羊羔蛋子,喂得肥肥大大。難怪,一早我往車里抱羊的時候,國英眼圈紅紅的,她那是舍不得,好不容易養大的東西,又要出手賣掉。可也沒啥法子,地里種的糧食賣不上什么好價錢,就說去年吧,我們西紅柿種得少,人家收購價居高不下;今年夏秋,我們幾乎把所有的旱地都種上西紅柿,沒想到狗日的價格一天三跌,到最后,賣西紅柿的錢都不夠付勞務費,更就別提搭進去的化肥、農藥和血汗錢了。有時候,這心里就覺得吧,種莊稼真沒毬意思,純粹是瞎子點燈——白費蠟,要是沒有這個家拖累著,我做夢都想進城去找個事干,再不種這狗日的地了。雖說眼下這費那費上面都給減免了,每畝地還能拿到點兒補頭,可那百十塊錢不夠坐吃山空的,光陰還得往人前撲騰不是。別的不說,大龍小龍這對雙胞胎兒子,總得供著讓好好上學念書吧,將來還得為他們蓋房子娶媳婦。再有,老母親下世后,國英就跟我合計過,想把這院老屋推倒翻新,說來這院房實在老舊得不成樣子,少說也快三十個年頭了,墻壁都裂了指頭寬的縫,椽頭全開了花,下雨天屋頂老是不住地滲漏。最讓人窩心的是,如今左鄰右舍都你追我趕,他們蓋起了敞亮的磚瓦房,還都比著把地基墊得老高老高,眼看就把我們家淹沒了。這種被別人團團圍住看笑話的感覺真要命!

這一點上,國英比我心勁大得多。她說,咱們狠下一條心,再好好種幾年地,等攢夠了錢,咱也好好地揚眉吐氣。她還說等條件好起來,咱們再添一個閨女,姑娘才是爹媽的貼心小棉襖,將來咱倆老了,指望不上兒子,還有個閨女嘛。我撥浪著腦袋直皺眉頭,萬一再來個兒子,咱們這輩子干脆別活了,抹脖子上吊算了。國英一把捂住我的嘴,呸呸呸!烏鴉嘴!我只好長嘆一口氣說,唉,還是人家顧責好啊,在城里上班,旱澇保收,一點兒罪也不用受。可我萬萬沒料到,老大把好端端的工作混丟了,飯碗讓人砸了,硬生生把老母親都給氣歿了,自己還弄得病怏怏的,活像一個小老頭,看來這城里光景也不是萬般好。

在鎮上辦年貨的時候,我冷不丁地接到老三的手機電話,才知道這兄妹兩個要一起回來過年,他們坐的那趟長途車,得晚兩個鐘頭才能到鎮上。看看時間還早,我就找了家面館,進去要了碗刀削面,邊吃邊等。我就著幾頭紫皮蒜,稀里呼嚕吃完了削面,再喝一大碗面湯,身上就暖和起來了。想想,還得再添點什么,比如肉、比如煙酒糖茶啥的,兄妹仨能聚在一起過個年也不容易。

記得老三最愛吃雞膀子,小時候家里殺了雞,雞膀子都留給她一個人吃。我媽過去常說,吃了雞膀子,閨女會梳頭。還說,會梳頭的姑娘長大有出息,準能嫁個好婆家。老大嘛,大小算個文人,平時愛吸煙,也愛喝兩口。不過,他這個人脾氣一直怪怪的,逢年過節回到家,也不怎么說話,整天抱本什么破書,窩在屋里嘩啦嘩啦翻個沒完,你想問他什么,他頂多嗯哼幾聲,當然我也沒那么多話跟他閑扯,我手頭總有干不完的農活。說句心里話,老大當年考學出去后,這個家的所有農活,幾乎都落在我一個人肩上,白天在地里出一整天的力氣,晚上吃完飯倒頭就睡了,哪還有心勁跟他瞎擺乎呢。后來在爹媽的操辦下,我娶了比我大兩歲的國英,這個敦敦實實的女人長相一般,皮膚跟麥粒一樣顏色,可天生一副大手大腳,真是把干活的好手,農田里她一點兒也不比我弱,一個人隨便扛起一麻袋稻谷,還一下子就給我生了兩個胖小子。

那陣子,我媽簡直樂瘋了,她說莊稼人不就圖個人丁興旺嘛。關鍵是,老大在城里跟那個小學教師結婚之后,一直也不肯生個娃娃,我媽著急得跟啥似的,提起這事牙根都癢癢。有一次,我為這事還問過老大,我說嫂子怎么還沒動靜,他不置可否地掃了我一眼,說,你是皇帝不急太監急。這人就這樣,一句話就把人堵到南墻頭上。我暗里尋思,他倆要么是嫌娃娃麻煩,要么就是有病生不出來。后來他倆果然就離了,我估計跟不生娃兒的事有直接關系,可我也懶得再管他的閑事,反正問了他也不給實話,他們文化人都是死愛面子活受罪。

臘月天的后半晌,天灰蒙蒙的,路旁的兩排楊樹全都是光桿司令,四周的田地鴉雀無聲,遠遠就能望見高高的樹頭上,懸著一團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那是老鴰窩,卻看不見一只老鴰的影子,它們準是飛到附近的莊子上,找尋吃的去了,寒冬臘月連這些鳥也不好活。

時風車剛拐進那條窄窄的通往莊子的石子路,突突突,突突,突……發動機像被誰卡住了脖頸,忽然就斷了聲氣。我連著打了好幾下馬達,該死的就是不給力,再也動不了窩了。早不壞,晚不壞,偏偏這陣子歇菜了。我憤憤地跳下車,狠叨叨地踢了兩腳車轱轆,然后,滿懷希望地朝路的兩頭張望,半天也沒見過來一輛機動車。我回頭沖車廂里那兄妹倆說,車壞了,走不了了。之后,我才掀開椅墊子,下面是個工具箱,我從里面找出扳手鉗子和改錐,然后就貓著腰,去搬弄發動機殼子,我得先把火花塞拔下來瞧瞧,這玩意隔三岔五就會積上碳,讓點火失了靈。

天氣確實夠寒的,大團大團的哈氣,從鼻孔不斷往外噴,嘴唇鼻頭還有眉毛上,結了厚厚一層霜,干起活來真礙事,那些小零件幾乎看不太清楚。火花塞頭倒是黑黢黢的,我哆嗦著用手指甲摳了又摳,總算摳下一層垢痂樣的黑油灰,我再把金屬點火頭在褲腿上來回蹭了蹭,然后又重新安裝好。我坐回駕駛椅上,一邊給油門,一邊做點火嘗試,刺啦啦,刺啦啦,這空響的聲音真叫人絕望,反復試了好幾遍,一點兒希望也沒有。我又抱著最后的僥幸心理,擰開了油箱口的旋鈕,假如真是沒油了,這事反倒好辦些,只要耐心在原地等那么一陣子,準有什么車開過來,到時候用一條膠皮管,從他們的油箱里用嘴吸出一點兒油就夠了。可是,里面還有半箱油,看來,這車真是壞了,每年一到數九寒天,它準得給我撂幾回挑子。要是就我一個人還好辦,大不了現在就拆了發動機折騰一通,可那兄妹倆眼看快凍僵了,我哪還有心思待在路邊好好修車呢。

趁這個工夫,老三慢吞吞爬下車來,她把沙皮狗也抱了下來,好讓這家伙撒泡尿去。能看出這是條母狗,半蹲著的架勢有些滑稽,撒完了,狗抖抖皮毛,立刻抹過身子,拿黑油油的鼻頭去地上聞,像是要牢記什么的樣子。完事后,老三牽著狗慢慢往回走,黑色羽絨服又長又寬,穿在她身上像件道士袍子,顯得有些夸張。顧樂走路時,腳下放得很慢,鞋底總擦著地皮,不敢抬高似的,過于謹小慎微了,她腰身下意識往前凸起,一只手還搭在胯骨處,好像不這樣撐著勁,會隨時仰面朝天跌個馬趴。我聽見老三走到車邊說,大哥,你也下來活動活動,坐在上面快凍死了。她一面說,一面不停地使勁搓手跺腳。老大只是側過臉朝車外看了看,隨即又耷拉下腦袋,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老三走到我跟前問,二哥,這車還能弄好嗎?我縮縮脖子,抿抿干巴巴的嘴唇,說夠嗆,要修得拆散了才成啊。老三就把羽絨服的帽子扣在頭上,又瑟瑟地系好下巴上的兩根帶子,整個人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濕乎乎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那咱也不能在這里干等著吧,二哥,你快想想辦法。她用兩只黑黑的眼珠盯著我說。這破車就這樣子,主要是天太冷,老毛病了。跟妹妹說話時,我再次朝路的兩端使勁張望,但愿能來輛什么便車,先把他倆捎回去再說,可是半天,只呼嚕嚕跑過一輛摩托車,而且,上面居然擠坐著兩女一男。老三想想又說,到家也沒多遠了,實在不行,就推回去吧。我吃驚地瞪了她一眼,這么遠,怎么推?老三朝遠處莊子方向望了望,然后,像是要下定了決心似的說,讓大哥來穩住車把,咱倆在后面推!

我們到家時天早麻黑了。國英黑著個身子縮在小路口,她肯定是等著急了。

大龍和小龍一望見時風車的影子,嘴里就爸啊爸啊叫喚開了,很快小兄弟倆瘋瘋顛顛朝我們跑過來。這倆小子一點眼色也沒有,也不說過來幫大人一起推推車,竟一個個猴急猴急往車廂上爬。他們一定是想看看,我都買了些啥好東西。可最先看到的卻是狗和貓,準確點兒說,是四只放著熒光的貓狗眼睛,花貓倒是悄無聲息的,可那沙皮狗一見陌生人,尤其是小娃娃,它就汪地一聲狂吠起來,把娃娃們嚇了一跳。

不過,大龍他們到底是男娃子,興奮感遠遠大于害怕,他們馬上快活地叫嚷著,哦,是狗啊,還有小貓呢,準是爸爸給我們買的!我氣哼哼地說,都滾蛋,老子哪有閑余的錢買這些畜生!

國英始終驚得跟什么似的,好半天才醒過神來。我沒好氣地沖她翻眼珠子,說,還傻愣著干啥,他大爹和小姑都回來了,你也不知道問人。國英聽我數落她,終于不再袖著手了,慌忙跑上來搭手,一起往院子里推農用車。平時也不覺得,這車死沉死沉的,這一路上可把人累慘了。老大倒是沒費啥力,可說心里話,他好像一點駕駛經驗都沒有,有好幾次,懸懸地就要把車拐進路溝去,虧得我眼疾手快,一把搶過方向。

小龍喜歡貓,大龍喜歡狗,這下家里可熱鬧壞了,他倆一個去抱貓,一個拉著狗繩子,滿院子里快活得哇哇亂叫亂跑,一點兒也不知外面天冷地凍。我把年貨從車廂里搬下來,還有那兩只大行李包。國英皺著眉眼,沖我嘟囔了句什么,就轉身鉆進伙房去了,她忙著往堂屋桌上端飯端菜,我估計飯菜做少了,她做夢也沒想到,家里一下子多出好幾張嘴,弄得人有些措手不及。

娃娃都是人來瘋。有了貓和狗,大龍小龍連飯也不好好吃了,匆匆扒拉兩口,就鬧騰著要去跟貓狗耍了。這樣也好,省得他們在旁邊吵吵鬧鬧,大人連句話也說不開。在飯桌上,老大好像只說了一句話,還是國英問他的。國英說,大哥真的把工作弄沒了?老三馬上接過話頭,說,這只是臨時的,大哥身體不太好,需要好好調養一陣子才能工作。國英這人偏偏愛打破砂鍋問到底,又問,那到底得了啥病嘛,嚴重不嚴重,還能治好不?老三就沖我眨巴眼,意思是讓嫂子別總問這問那的。國英顯然有些挑老三的理了。老三忙解釋說,嫂子,其實也沒啥大病,大哥就是睡眠質量不好,有點兒神經衰弱。哪知她話音剛落,老大騰地從凳子上起身,動作太猛,把一根筷子都碰到地上了。老大在扭頭離開飯桌時,總算撂了一句話,也是他一下午到現在說過的唯一一句:我沒病!我想休息了!

后來躺在被窩里,國英又跟我叨叨這事。我看你大哥病得真不輕。她說著,煞有介事指了指我的腦殼,我看八成是這里有毛病!

我從早到晚忙乎了一整天,實在太累了,剛躺下眼皮就打起架來。可我還是嘟噥了一句,管那么多干啥呢,他們也就回來過個年,沒幾天工夫又都走了,咱別咸吃蘿卜淡操心了。國英始終在我旁邊翻來覆去的,眼睛瞪得溜圓,像只剛剛發現老鼠動向的母貓,一點兒想睡的意思都沒有。我就閉上眼懶得再理她。

國英又拿胳膊肘搗我,喂,顧產,先別忙著睡呢,你好好聽我說嘛。我還是一聲不吭,這女人神經起來夠我喝一壺的。她竟騰愣一下又從被窩里坐起來,詐尸樣突兀,我身上的被子都快讓她扯跑了。顧產,你今兒注意到你妹沒有?我被她搞得越發煩躁,剛說完老大,又開始說老三了,在她眼里世上沒有完人,可是我又不想惹她生氣,眼看過節了,惹火了她對誰都沒好處,別的不說,飯誰來做啊。

我說,老三人家好好的,我看你真是神經過敏吧,咋看誰都不順眼呢。你懂個屁!你看到她的身子沒,我是說她那腰身,肚子!從進屋到吃飯,她老是舍不得脫掉那件黑羽絨服,我讓她脫了吃飯利索,她說自己感冒了,身上怕冷。后來,我上耳房給她送床被子去,她總算是脫掉了那件衣服,你猜咋著,我人剛一進去,好像把她嚇了一大跳,她趕緊又把那件黑乎乎的羽絨服披在身上,還用力裹緊身子,就像是,怕人看見啥了一樣,你說,你妹怪不怪!

女人家真是要命,虧她的腦袋怎么想出這么一通莫名其妙的鬼話,我哈欠連天,眼淚直流,實在不能再跟她這樣沒完沒了磨唧下去了。最后,我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哦——啊,老三也是大姑娘了嘛,怕羞也是有的……就扭過頭呼呼睡去。

他倆回來的第二天上午,我在車棚子里把那輛不爭氣的時風拆得七零八散,手上身上都是厚厚的油污。沒法子啊,我就是這個命,家里啥物件壞了,都得我親自動手,誰叫我屬雞,天生要靠這雙爪子刨食吃,不像人家老大,消消停停坐在辦公室喝茶看報紙。

修車之前,我到底忍不住把國英修理了一頓。讓我怎么說這個女人呢,一大早起,我眼皮還沒睜開,她就急赤白臉弄醒我要問這問那,跟審賊差不多。顧產,我問你,昨天在鎮上到底花了多少錢,咋多買了那么多東西?這日子還過不過了?我邊揉眼屎邊解釋,這不是老大老三回來了,年不得過得像樣一點兒。國英聽了,二話不說,立刻動手去翻騰我上衣和褲子的口袋,好像生怕再晚一秒鐘,那些錢全就打了水漂。果然,她把我身上那點兒錢全搜刮跑了,一個鋼镚兒也沒給我留。瞧她數錢的樣子,簡直就是個貪心的老財迷。三百、五百、九百、一千二、一千二百五……喂,咋就剩下這點兒了,羊賣了多少錢,是不是背著我,你又昧了幾百?我說,我倒是想存些私房錢,可你下手比賊還快呢。她聽了就拿三角眼上下翻愣我,好像要估出我有多大膽量似的。哼,你敢!她自信地說。我不甘示弱,還嘴說,那可不一定,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你可千萬別太過分了。她聽了撇了撇嘴,她的嘴唇本來就又扁又薄,跟母鴨子差不多,再那么往下一撇,簡直像個刻薄的小人。

國英先把那些錢小心翼翼地鎖進她的小柜子里,又將鑰匙串在腰間別好,然后才回過頭跟我說話。真是個燒包,他倆也不是啥稀客,都是自家人,你倒大方得很,又是煙又是酒的,還買了那么多雞翅膀,給誰吃啊!

你這娘們,大過年的存心跟人搗蛋是不?我嘴里嚷著,順勢照她后背踹了一下,哪知她屁股只挨了一點兒床沿,竟啪嗒一下墩在地上了。這下可捅著馬蜂窩了,國英哎喲著從地上爬起來,抄起那把禿尾巴掃床笤帚,劈頭蓋臉朝我打過來。

我知道自己出手重了點,真不想一大早就搞得雞飛狗跳的,就趕忙穿好衣服,一溜煙跑到外面去,好男不跟女斗么。國英當然不依不饒,又一直追到院子里,好在,出門撞上老三剛上茅房回來,她倒也算機靈,馬上舉著手里的笤帚改口演戲,說,人家給你掃灰塵呢,你跑得比驢還快。老三就沖嫂子點點頭,雙手一直摟住胸口,黑羽絨服長得快拖到地面上了。我這才想起頭晚國英的話,就打眼上下瞅著老三,好像是,比上次回來奔喪胖了不少。我就想,城里吃得好睡得香,身上多長點兒贅肉,那也是應該的,我可沒心思瞎琢磨這些。車還壞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得抓緊時間把它搗鼓好,國英說到時候要我拉上他們娘仨拜年去。

老大不知什么時間一個人站在車棚口的,正出神地望著讓我拆零散的農用車,樣子多少有些古怪。夜里睡得咋樣?沒凍著你吧。我總得跟他說句什么,從昨天下午到現在,我們還沒騰出工夫好好拉拉話呢。實際上,自從他當初考學離開這個家后,我們哥倆就很少有機會說話了。老大直愣愣地瞅著我那兩只黑油手,好像從來沒見過似的,他的表情像是被凍僵了,一時半會緩不過勁來。這里可不比他在城里,家里沒有暖氣,他和老三睡覺的那間耳房,已空了好久,還是昨晚臨時點的爐子,那里的寒氣夠他受的。

臘月的日頭軟塌塌的,一團無力的陽光落在老大的頭頂和肩膀上,那張我所熟悉的臉越發顯得陰沉,我也是忽然發現,老大鬢角和腦頂心已經有了好多白發,這讓我多少有點兒吃驚。按說,他比我只大兩歲多,怎么就有那么多白頭發了?過了一會兒,當我低頭繼續忙乎的時候,老大終于像是從嚴寒中慢慢蘇醒過來,他來回搓著雙手,嘴里哈氣不斷。我來給你搭把手吧?他征求我的口氣安靜又低沉,又像是在跟自己說悄悄話。好啊,那你把地上的那個2號扳手遞給我。我覺得這樣也好,答應讓他幫忙是個幌子,倒是可以趁機跟他聊聊。有關他的情況,我知道的不算多,他跟我嫂子離了婚,又跟別人打架讓局子拘了幾天,后來單位開除了他,再后來就是老三昨天說的,他病了。

老大有些猶豫,兩只白慘慘的手在地上那堆工具里劃拉。我用一只黑乎乎的指頭遠遠指給他看,喏,就是靠車輪邊上的那個大家伙。他聽了才遲鈍地蹲下身去,按著我指給的位置,總算是拿對了。

我從老大手里接過工具,順眼仔細看了看他。這個比我大兩歲的男人,看起來弱不禁風,臉色有種不可思議的蒼白,跟我沾滿油污的大手一比,他的手簡直像個娘們家的,整整小了一號,手指細長,手背光滑,一看就知道干不得啥重力氣活。我把2號扳手套在一只黑螺絲帽上,然后又對他說,你過來,幫我扶住發動機殼子,我得把這個大螺絲擰下來。他也不作聲,只是低著頭按我說的去做。我注意到,他的雙手在接觸到冷冰冰的機器的一刻,手指又忽地縮回去,像是被發動機的熱量燒著了似的,其實發動機更加冰冷。也許,他僅僅是怕臟,那玩意的確糊得像個油葫蘆,幾乎沒有一絲下手的地方。

我說快點,用你的手抓穩它啊。老大才終于鼓起勇氣似的,將雙手謹慎地貼上去,我聽見他喉嚨里發出咝咝的聲響,像菜地里的一條青蛇,他一定是在用力,他的表情多少有些變化,一只眼角快速抽動著,整個人看上去有點很夸張的賣力樣子,好像抓的不是一臺發動機,而是一只會咬人的老虎。等我把上面的幾顆大黑螺絲都擰了下來,他還一動不動保持著那個奇怪的姿勢。我覺得有些可笑,就說,你可以松開了。他像是沒聽清,照樣把持得穩穩當當一絲不茍。我只好大聲說,看見堂屋窗臺上的機油壺沒?你快過去拿來,再幫我往這零件上滴點兒油。他才如夢方醒,趕緊撒開手,一路小跑著,去窗臺邊拿我說的東西。老大的背影在晨光中顯得好單薄,唯獨那只大大的腦袋在逆光晃動,像只緩慢的蝸牛。

你到底哪點兒不舒服,我聽老三說,你好像一直病著?等老大把機油壺拿過來后,我沒輕沒重地問了這么一句。老大起初默不做聲,他右手很仔細地端著那只鐵皮機油壺,正按照我的吩咐,一點一點往發動機鋼圈里滴著油。每滴答一下,他的呼吸就粗重一點,好像這件事讓他很費勁,或者,讓他心里感到某種痛苦和不安,對于我提出的問題,他保持著自己原有的沉默,像塊冷冰冰的石頭。

我用手來回轉動那幾道剛滴了機油的鋼圈,晶亮的液體讓鋼圈之間的摩擦越來越小,我得讓這些玩意裝得嚴絲合縫,不能留下該死的間隙。我總能查出車的故障源頭在哪,可我實在搞不懂,老大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最讓我弄不懂的是,城里的女人多俊多水靈啊,別的我不知道,就說原先那個嫂子佟欣,她長得跟仙女一樣,可老大連這樣的女人也摟不住,非要跟人家打離婚,有時我真替他著急啊,他這個人怎么那么奇怪,離了婚也就罷了,沒想到又把個好端端的工作也混丟了,他這個大學算是白念了,早知這樣,家里當初真不該供養他念書,真是苦了那些錢了。

想到這里,我竟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從他手里奪過那個機油壺,油點子差點濺了他一臉。我幾乎狠叨叨地說,我問你話呢,你怎么老跟個啞巴一樣!我想,一定是我突變的態度讓他吃了一驚,他大口大口呼喘著,寒冷的白氣縈繞在我們兄弟之間,他終于第一次那么正式地抬眼盯著我看了,眼神中不無怒氣,好像隨時會跟我動手打一架似的。

我說過,我根本沒病,就是老睡不著覺,腦袋里被一塊石頭壓著,一閉上眼睛,就喘不過氣!他的口氣帶著很濃的怨恨和惱火,聲音突然高得有些嚇人,樣子也兇巴巴的,好像是我讓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隨后,老大又垂下頭去,陷入到剛進車棚時的那種沉默當中,仿佛剛才他什么話也沒有對我說,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我一時有點兒不知所措。睡不著覺也能算病?老三真會小題大做。這又有什么關系,我也有睡不著的時候,秋上一兩千斤西紅柿,一斤也賣不出去,全爛在地里了,你知道那是一種啥心情?我他媽的真想去跳河,去抹脖子!可我不能啊,家里還有國英他們娘仨,要是我死了,國英就得守寡,兩個娃娃就成沒爹的孤兒!我這樣說還不解恨,猛地飛起一腳,把地上的那只裝了半盆臟廢機油的搪瓷盆踢翻了,瓷盆飛出去又撞到了農用車的金屬欄桿上,發出咣啷啷的刺耳聲響。顯然,老大被這情形怔了一下,他再次抬頭看了看我,然后,眼光就呆呆地落在那只反扣在車廂下的搪瓷盆上,好像只有那個玩意對他很重要。

我停下手里的活,用油乎乎的手指擤了擤鼻涕,這鬼天氣夠冷的,我覺得眼前一陣模糊,我竟像是流了眼淚,大概是被凍出來的。每當日子過得很艱難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過去自己念書的事,我那時腦瓜子確實很笨,上課還老是開小差,成績總是班里倒數的,后來好不容易熬到初中,家里正好缺勞力,爹媽說你們兄弟兩個,得有一個人回家幫大人干活,我想都沒想,就自告奮勇回來了。其實,我也不是沒合計過,老大人家天生是學習的材料,回回都能考班上頭一名,光“三好學生”的獎狀,我們家就貼了滿滿一墻,我拿什么跟他比呢?除了身上還有一把臭力氣,我也只能認命了。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為此后悔過,相反,有時候左鄰右舍提起我這個大哥,我還是很自豪的,他可是我們顧家的一張臉面啊,他在城里過得好我也光榮。

真是奇怪,我為啥要跟他說這些,自己的擔子自己扛,跟他說了有屁用,我向來不是一個愛磨唧的人。我把沾上清鼻涕的手指在屁股上蹭了蹭,然后,將已經調試好的鋼圈重新塞進發動機殼內。我抓起2號扳手上螺絲的時候,老大也悄無聲息湊過來,繼續幫我扶穩油乎乎的機殼,好像干好這件工作是他的責任。看來,他并沒有太生我的氣,不過我們誰也不再說話了,只有扳手擰緊螺絲的吱吱聲,還有我吭哧吭哧在發力使勁。

大龍小龍這一對小懶蟲總算起床了。現在是寒假,不用早起上學,兄弟兩個揉著眼睛,不無好奇地鉆進車棚里東瞧西望。興許是我剛才說話的動靜太大了,引起了娃娃們的注意,他們是不是覺得,爸爸要跟大爹干一架,所以才湊來看稀罕。我沒好氣地呵斥道,你們成天就知道睡懶覺,太陽不曬到尻蛋子上不起來,老師寒假布置的作業都做完沒?兩個小家伙立刻傻眼了,就跟孫悟空聽到了緊箍咒一樣愁眉苦臉的。

眼前的情形,讓我忽然意識到,將來他們倆不會重蹈我們倆的老路吧,一個留在農村,一個進城去?還是小龍活泛些,他撓撓后腦勺說,有好幾道題不會做咋辦。每回,我就怕娃娃問我這題咋做,我學的那點東西,早原封不動還給老師了。我想了想說,笨蛋,不會的去問你們大爹呀,他可是城里的文化人。我又回過頭心平氣和地對老大說,這里怪冷的,你趕緊回屋烤火去,當心凍感冒了,正好給這倆小笨蛋講講那些題目。

老大還在遲疑的工夫,大龍小龍早一人拉住大爹的一只手,樂顛顛地拽著往車棚外走了。我聽到一陣娃娃的笑鬧聲,比廊檐上的那群麻雀還要吵。

發動機轟隆隆吼叫起來,車尾噴出一股股黑蛇樣的煙,車總算是讓我搗鼓好了。

我把修好的車從車棚子里挪了出來,就得著手干這一年當中的最后一個活了。每年趕在春節前頭,我都要把雞窩豬窩還有羊圈里的土糞,統統鏟出來運到地里去,這樣開春后種麥子,剛好能趕上趟。農村永遠都是這樣,不管年節不年節的,種地的事高于天,誰也耽誤不起。國英在院子里跟我嘀咕,讓我把老大也叫上,說人多好干活。我不屑地撇撇嘴,快算了吧,他一個白面書生,屁也干不來,叫上他不夠麻煩的。國英就有點兒不高興,說我老護著他。我說人家本來就有病,萬一回來沒幾天,再弄出個三長兩短咋辦,還是讓他在家指導娃娃們做作業吧。國英見說不過我,就撅著嘴進伙房忙乎去了,她要著手爐饃饃,還要炸油餅,畢竟過年不同往常,總得預備些好吃食,別的不說,娃娃們可都盼著這一天呢。國英倒是不客氣,又扯著嗓子在伙房叫老三的名字,顧樂,顧樂,快來幫嫂子揉揉面吧……

老三應聲從耳房出來,總算是換了件灰不溜秋寬寬大大的新毛衣,看著像是把整條麻袋套在身上。我說你嫂子叫你去伙房幫忙呢,你穿成這樣咋行?她還是那句我怕冷,就匆匆地鉆進伙房去了,我聞到從她身上飄過來的一股淡淡的香味,這丫頭真的長大了,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傻乎乎沒有主見的小姑娘了。

家畜圈里的糞土早都積得老厚了,上面至少有半尺來深被凍得瓷瓷實實的,我找來洋鎬,一下一下用力掄刨,等凍土層刨得松動了,再用鐵鍬一鍬一鍬往車廂里裝,這個過程很吃力,沒干多久,我渾身上下都開始冒汗了,頭發跟狗舌頭一樣,濕乎乎趴在額頭上,一車糞土上滿之后,我真的有點喘了。我又回屋喝了口熱茶,才去發動車子準備往地里去。

就在這時,老大正好從外面慢悠悠走進院子,我估計他又去村子周圍轉悠了一圈,自從回家后,他每天一大早爬起來,都要一個人出門走走。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話,國英就把頭從伙房里探出來,她喊著說,顧產,你也把大哥拉上嘛,讓他陪你去地里說說話。我知道國英那是心疼我,想讓老大跟我下地去搭把手,可我實在看不上他干活的樣子,跟他在一起反倒讓人心里不自在。哪知老大卻很爽快地答應了。在刺骨的西北風中,剛修好的農用車顛簸著朝村外駛去。迫于臘月的寒氣,我不得不縮著脖子瞇著眼睛,雖說也戴了雙線手套,可手指還是不聽使喚,一根根都直得像筷子,根本握不回來。我動作僵硬地穩著方向,扭頭朝后面掃了一眼。老大用雙手緊緊摟抱著自己,整個人早縮成一團,一副凍死鬼的樣子。要不,你還是下來,自個走回家去暖和著吧,這天太冷了!我喊著對他說。他還像是沒有聽見,半天也沒吭一聲。車一跑出村路,四周就空曠起來,遠處的田野平光光的,風突然大得有些邪乎,把人叼得面皮亂抖,眼睛都睜不開,我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我不由得想起,我倆小時候幫著大人去收麥子。七月的日頭,快要把麥地烤焦了,大人在前面揮動鐮刀,我和老大負責把割倒的麥子一摞一摞抱起來收攏,這樣便于他們最后打捆裝車。那陣子,我總是干得很歡實,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只要離開沉悶的課堂,讓我干啥活都沒意見。老大跟我截然不同,他好像天生就不屬于鄉下,他動作總是輕飄飄的,好像幾天沒吃飯,手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干起活來慢條斯理的,每抱上一會兒麥子,他就要停下來大口大口喘氣,還用一只手掌來回在眼前扇著涼風。中間我們休息,他趕緊找片樹蔭坐下來,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思,從褲兜里變魔術似的拿出一本小人書,津津有味地看上幾頁,好像那東西比命都當緊,往往還忘了喝水和吃干糧。那些在地里干活的大人,總夸獎我是好樣的,說我們家老大舍不得下力氣,就知道偷奸耍滑。更可氣的是,我倆明明都在一起干活,一起曬太陽,每次我干的又都比他多得多,可身體先吃不消的那個人總是他。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他光在麥地里,就中過好幾次暑,人突然就暈倒了,害得大人臨時把他背回家去,以至于后來,連爹媽都不讓他下地來了,就委派他在家做飯看門,或者往地里送一兩趟干糧和茶水。我那時打骨子里是瞧不起他的,覺得他一點兒當哥的樣子都沒有,我才應該是這個家里的老大,爹媽一定是記錯了我倆出生的次序。

不足二里路轉眼就到。我熄掉發動機,從踏板上跳下來。老大的屁股在車廂邊沿挪了幾挪,總算從車上滑下來了,可他的腿腳剛一著地,就哎喲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動彈不得。我看他在那里抱著一條小腿,一個勁吱吱叫著,就明白他是把腿腳控麻了。我覺得有些好笑,才牙長的一段路,居然也能出這種狀況。不過,我倒也覺得,這更符合剛才我回憶中那個不善農活的老大。我利索地打開了車尾的廂門,抄起隨車帶來的那桿鐵鍬,爬到車上開始卸糞土了,這個活比剛才裝車可容易得多。我飛快地揮動鐵鍬,塵土紛紛揚揚,三下五除二就在地里卸好了第一堆。

老大總算能站起來走路了,但多少還有點兒一瘸一拐的。我聽見他接連用巴掌拍打著自己不爭氣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到我身后來。讓我試試?他是這樣對我說的,明顯帶有征求的意思。我不置可否,只是將鐵鍬用力插在剛卸下的那個圓圓的土堆上,然后就去發動車子,往這塊地的另一頭開去,這車糞我計劃卸成四個等分。我停下車的時候,老大已經積極地拎著鐵鍬跑過來了,他果然要動手試試,我什么話也沒說,正好得空從兜里掏出煙點上一根,有滋有味地吸了起來。同時,我瞇縫著眼,看著老大慢吞吞地爬到車廂上,雙手緊握鐵鍬,一下一下鏟動糞土。他干活的樣子實在不敢恭維,一鍬下去,也就只能鏟小半鍬東西,像娃娃們在瞎胡弄似的。更多時候,我覺得我們兄弟倆,完全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上,我的生活中沒有他,而他的世界里更沒有我,我永遠也不知道他在城里忙些什么,就像我到現在也搞不懂,他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后來,我又往這塊地其他地方挪動過兩次車,車里剩下的糞土都是老大親手卸到地里的,盡管他所用的時間,至少是我的兩倍還多,不過這時我一點兒也沒有嫌棄他的意思。我倆后來并排坐在田埂上,一起吸了兩根煙,彼此呼出的煙氣在我們面前稍稍繚繞一下,很快就被冷風吹向別處去了。

這種時候,我覺得顧責很正常,根本看不出有啥毛病,等抽完了一根煙,他就舉起自己的手掌,用另一只手去摳弄剛剛被鍬把磨出的血泡。我忘了把手套給他用,像他這種不干農活的人,手皮細嫩,偶爾干一次,一定會磨出滿手的血泡來。今兒晚你準能睡個好覺!我盯著他那雙可憐兮兮的手,這樣戲謔著,又順手從田埂邊的干枯草叢中,拔下一根又尖又硬的芨芨稈。我一把拉過他的手,也不跟他商量,就拿芨芨稈的細尖兒去戳他手上的血泡,戳破一個,再去戳另一個,血水被放出來,晶亮亮的,泡兒迅速癟下去,最后我又從地上捻起一撮干沙土,輕輕撒在他的傷口上。這個過程,老大始終壓抑著沒有叫喚一聲。我看著他說,沒事,血水放出來就好了,人也是一樣的,別啥事都憋在自己心里難受。

說話的工夫,我又細細打量著他。老大確實比我想像中還要瘦,眼窩陷得很深,腰身痛苦地向前佝僂著,干巴巴的手背和手腕上青筋凸起,眼神中有股很茫然很憔悴的東西在微微閃動,就像我那輛破車的發動機,隨時都會熄滅掉。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有意躲避什么。大約過了一根煙的工夫,他終于主動開口說話了。

老二,你可能還不知道,我自殺過兩回。頭一次要不是顧樂發現,我差點兒從陽臺的窗戶跳下去;還有一次,一大清早,我一個人爬到了樓頂上,后來讓鄰居發現報了案,110出警把我救下來。顧樂說得沒錯,我確實有病,盡管一開始我自己也沒意識到。有時,我一個人待在房子里,坐著坐著,就覺得房子越變越小,小得像火柴盒子,四面的墻都朝我擠壓過來,我就想趕緊逃跑,跑到沒有墻壁沒有門窗的寬闊的地方。夜里,剛合上眼,沒一會兒又醒了,醒了再也睡不著,我閉上眼數數,從一數到一百,再從一百數回到一,有時候數得口干舌燥,還是睡不著,這時房子又開始縮小,四面墻又朝我壓過來,腦袋就像壓著塊大石頭,我喘不上氣了,隱隱聽到外面有人叫我的名字,來呀,顧責,你快出來吧,咱們到外面好好透透氣去,房子里太憋屈了。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樓頂上的,放眼望去,四周白茫茫的,就像我們眼前這大片大片的土地,那時我就想,只要閉上眼睛跳下去,以后自己就再也不那么痛苦了……

身邊這個跟我說話的男人,感覺比他實際年齡要蒼老好多,雖然他的口氣不急不緩的,可我卻深深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恐懼,我不由得打了兩個寒戰,我再也不敢多看老大一眼了。我的腦子就像那輛車的發動機,突突突突,一陣亂顫,我甚至有些殘忍地想著,老大從高高的地方一躍跳下時的樣子,腦漿迸裂,血肉模糊,就像我們村路上常見的被汽車碾死的牲畜,而他自己并不知道死神就在眼前,以為自己會解脫呢。想到這里,我幾乎嚇得從地上跳了起來,我再也沒有勇氣坐在旁邊,聽他講那些可怕的事情了。現在我寧愿相信,老大剛才講的不過是那些城里人的故事,跟他自己半點兒關系也沒有。

翻過天,窗子外面才蒙蒙亮,我就聽到院里傳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了。國英還睡得死死的,昨天她在伙房整整忙乎了一天,爐饃和油餅準備了一大笸籮,夠娃娃們美美地吃上一兩個月的。我躡手躡腳下了床,披著棉衣走到屋外,原來是老大在院里來回踱步,一面走一面伸胳膊蹬腿,用他們城里人的話講,在晨練呢。

我正想打聲招呼,老大已經主動走到我跟前,表情有些激動卻還是壓低聲音說,讓你說對了,昨晚總算睡了個囫圇覺。他說話時多少帶點兒神秘兮兮的味道,好像掌握了什么了不起的玄機,他甚至還用兩根手指給我比劃了一個“八”字。好久沒這樣過,足足八個鐘頭!他最后夸張地對我說,簡直壓抑不住心頭的狂喜,對他這樣經常失眠的人來說,這似乎是多么大的一次創舉。可我一點兒也不奇怪,要知道昨天,他跟我來來回回往地里跑了四五趟,干了他多少年沒干過的體力活,勞動量應該是他這輩子的總和,睡不著覺那才真的見鬼呢。

我盡量裹緊身上的棉衣,低著頭吱呀一下拉開院門,然后朝墻角那邊的茅房走去。說實話,夜里我睡得并不踏實,總覺得有尿,可又不想冒著寒氣跑到屋外去,就那樣一直憋著,人始終半夢半醒的。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睡覺前國英在我耳邊叨叨過的事。國英說,白天她讓老三去伙房給她幫忙,她怕面粉和油漬沾染到顧樂的新毛衣上,就找了條藍布圍裙想給老三系上,也就是伸手系圍裙的工夫,國英說,她的手一下子摸到了老三的小肚子上,盡管老三身子被那件麻袋樣肥大的毛衣遮著,可還是讓她摸到了什么異樣。當時,國英吃驚地問了老三一句,他小姑,你這肚子咋這么大?老三一時也慌了神,不過她是這樣跟她嫂子解釋的,噢,也沒啥,可能是在城里吃得太好了,營養過剩,就長胖了。

其實,這個疑問打頭一天起,就種在國英腦子里了,她這個人包打聽慣了的,我們左鄰右舍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風吹草動,從來都瞞不過她的眼睛。所以,國英睡覺前一個勁跟我叨叨這事,一點沒錯,老三準是有了!我不以為然地嘟噥,別瞎琢磨,她一個姑娘家,能有個屁!國英瞪著那雙黑豆眼珠說,不信,咱倆打賭,少說也有五個來月了,怪不得她見天大衣都不敢離身呢,那是怕咱們看見她的秘密。國英這話終究讓我的心里動了一下,俗話說得好,紙里包不住火,老三要是真的懷了誰的娃,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畢竟她還沒結婚呢。

院門一開,老大先跟著我上了一趟茅房,接下來,他就開始繞著村子去轉圈了。我朝著他的背影望了一會兒,這陣家家戶戶鴉雀無聲,村路上還空蕩蕩的,被這個城里來的男人踩得嗒嗒響,比起我還算強壯的身體,他看起來實在有些弱不禁風。一旦想到他孤絕地站在高高的樓頂上,不想再活下去的模樣,我的心里就七上八下翻涌起來。我真是搞不懂,大伙分明都想脫離農村進城去討生活,別的不說,光我們這個村子,前后少說也有二十來人拋家舍業地進城去了,木匠老孫頭的兩個兒子,都在工地上干木活,泥瓦匠李三多也帶著女兒女婿在城里給人家搞裝修,還有好幾個年輕姑娘也去城里干保姆的干保姆,端盤子的端盤子,好像是,人人都覺得只有進了城才能撲到好光陰。可是,唯獨咱們家的老大,他可是當年正兒八經考出去的狀元啊,是咱們老顧家的光榮啊,怎么偏偏他就在城里待得那么苦,那么難,甚至都快待不下去呢?

我想不通,干脆不想了。我也沒有回屋去睡回籠覺的打算,而是徑自走進了老大老三休息的那間耳房。

這間屋子,原先是我跟國英結婚時住過的,爹媽下世后,我們才搬進老人住過的有里外間的堂屋去,耳房就空了出來。國英在房子中間臨時拉了一道布簾子,正好隔出里外兩間,這樣一來老大睡在外間,老三睡最里間,彼此也方便些。我進門前敲了敲門,老三在里間迷迷糊糊吱了一聲,知道是我來了,就窸窸窣窣在床上翻動起來。我進屋先抓起爐鉤子,使勁捅了捅地中間的爐子,白爐灰在眼前升騰起來,有些嗆鼻子,我干咳兩聲,很快火星子也從爐池子里濺了出來,我這才揭開爐蓋,從旁邊的炭盆里撿了七八個拳頭大小的炭塊,統統添進爐膛里,再拿起一根火筷子,在剛添好的炭塊中間,捅出一道筆直的火心,最后蓋好爐蓋子。

我趁老大不在屋的工夫,想跟老三好好聊幾句,不然的話,今晚我也別想睡踏實了。我這個人不喜歡拐彎抹角,向來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老三,你是不是在城里搞對象了?盡管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簾子,我還是能感覺到對方顯然愣住了,或者,她只是在琢磨該咋回答我的問題。二哥,一大早地咋就想起問這個?顧樂的聲音低低的,像是沒睡醒,沒有什么底氣似的。我本來想直說,你嫂子都摸著你的肚子了,你別想再瞞著我了。可又覺得,那樣會把姑娘家逼到死路上,于是就改口問,那你就跟二哥掏實話,到底有,還是沒有吧。里間沉默了一會兒,我聽見床身吱扭響動著,顧樂無聲地穿好了衣褲下了地。

她一把拉開了那道布簾子,披散著頭發出現在我眼前,樣子看上去病懨懨的,臉色好白,嘴唇上沒啥血色,也許是凍的,在爐火生起來前,這間屋子夠冷的。她怯生生地迎著我走過來,好像犯了大錯的娃娃,她跟我面對面站在火爐跟前,把雙手舉到爐蓋正上方,來回搓著纖細的手指。爐火正慢慢燒起來,能聽到爐膛里呼嚕呼嚕的煙氣正不停地往煙筒里躥動。顧樂一邊烤火,一邊思考著什么,半天才喃喃地說,二哥,這事我也不想瞞著誰了,我確實懷上了別人的孩子,那個人對我很好,他本來答應好要娶我的,可是……后來……他不幸出了車禍,人就沒了……

顧樂突然就哽咽了,話再也說不下去。我看見她的雙肩乃至全身都在劇烈顫抖,她拚命用手捂住口鼻,淚水雨點樣稀里嘩啦淌下來,像是急于傾訴她在城里所遭遇的一切。她一下子撲到我身上,把我抱得緊緊的,就像淹在大水里的人,突然抱住一截能救命的木頭。我快喘不過氣來了。我忘了老三有多久沒這樣抱過我這個當哥的了。我進屋前揣著的那份責任和勇氣,一時間全都無影無蹤了,我不知道這種事該怎么辦好。我突然開始怨恨起老大了,我從來也沒有這么恨過一個人。他這個當大哥的到底起了啥作用,老媽把好好的一個妹子交到他手上,原本是讓他帶著妹妹一起過好日子的,他怎么能一點兒心都不操呢?他這個人也太自私了,是他活活氣死了咱媽,現在又把老三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行,我非得找他算總賬去,不然從今往后我就不姓顧。

就在這時,我從窗戶里瞥見院門被推開了,老大慢騰騰地探身走了進來。我心頭的怒火再也壓不住了。我一把推開老三,扭頭沖出屋子,徑自跑到老大跟前。老大顯然還沉浸在晨練的舒緩氛圍中,對眼前即將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我不由分說,上去一把就死死薅住了他的衣服領子,由于用力過猛,他幾乎立刻就翻起了白眼,與此同時,我怒不可遏地朝他胸口猛擊兩拳,他那張臉因為疼痛和劇烈的咳嗽,瞬間扭曲變形。

我一股腦地沖他嚷叫著,虧你有臉進這個家門!都是你干的好事!老三這輩子都毀了!你到底還能干點啥?連自己的妹妹都管不好!你這個窩囊廢……

臘月清晨特有的寧靜,在我嗷嗷的喊叫聲中被震得粉碎。我像一頭發了瘋的野獸,雙手猛地一用力,硬把老大直挺挺摔翻在院子里,他平躺在地上,像個死人,只有鼻孔往外噴著些微的白氣。我正要撲上去摁住他再打一頓,從屋里慌亂地跑出來兩個女人,一左一右把我拉住了。

國英嚇得臉都白了,她扯著我的胳膊一個勁問,你這到底為啥,一大早發這么大火,一家人就不能太太平平的,你是不是瘋了?她當然不明白我為啥動手打架。可是老三什么都清楚,她只是流著眼淚,趁我被國英拽住的空檔,趕緊去攙扶老大。老大慢慢地翻身坐在地上,默默地拿手背揩抹著鼻孔和嘴角。我這才注意到,他好像在流血,應該是鼻子摔爛了,我想他是活該的。

我下意識地一扭頭,就看見那兩張娃娃臉正緊緊地貼在堂屋的玻璃窗上。打學校放假以來,大龍小龍還沒這么早從被窩里爬起來過。此時,他倆正驚慌不安地趴在窗前,一眨不眨地往院子里張望。娃娃或許永遠也不會懂得,大人有時也會像他們那樣動起拳頭。正是從雙胞胎兒子驚恐的表情中,我的思緒仿佛又回到了遙遠的過去。那陣子,我們兄弟倆都還小,跟眼下趴在窗前的這對小兄弟差不多。那時的日子過得真是苦,缺吃少穿在所難免,最令人痛恨的是,爹媽總是沒完沒了地吵鬧,而我媽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就好好喝吧,總有一天,那些貓尿會要了你的狗命。

直到好多年以后,那個被我媽反復詛咒過的男人,終于因長期酗酒,患上嚴重的肝腹水和肝硬化,臨終時非常痛苦,整個人抽縮成一個骨頭疙瘩,渾身上下紫黑紫黑的。在我眼中,老爹實在是個不顧家的人,兒女和老婆統統可以拋在腦后,只圖今朝有酒今朝醉。為了能多混一頓酒喝,他經常不惜步行十幾里土路,也不管誰家有亡人,只要得到一點兒消息,他都第一時間興沖沖去趕場,好像他天生就是人家的一個孝子賢孫,也不論春夏秋冬,像替人更換老衣、哭靈、守喪、吊孝、挖坑、抬棺入土,這些晦氣的活兒,他干得那叫一個心安理得。

打小我最怕的倒不是老爹罵人打人,而是他那雙鬼氣十足的手,誰都不知道他用這雙手侍弄過多少死鬼,他渾身上下總彌漫著一股子很難聞的氣味。偶爾,他要是心平氣和下來,想拿他的手來撫摩我的小腦殼和身體的時候,我總是嚇得要死,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我真擔心那些看不見的鬼魂,會通過他的十根手指,神不知鬼不覺鉆進我單薄的身體里。我那時的全部恐懼和夢魘,都來自那雙晦氣的男人手。有件事我至今難忘,就是終于有一天,當老爹又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半夜里跑回家跟我媽耀武揚威的時候,老大突然從被窩里躥出來,他跟小老虎似的,一下子就把那個醉鬼撞翻在地,讓對方疼得鬼哭狼嚎半天也爬不起來。

我還記得就在那晚,老大一個勁沖癱軟成一攤爛泥的老爹叫囂著,來啊,有本事來打我啊,你就知道欺軟怕硬……你要是再敢動我媽一指頭,我絕饒不了你!在那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反抗,更多時候,我只是盡量把自己藏起來,躲遠點兒,像蟲子鉆進白菜心里那樣,直到那次老大挺身出來幫媽解圍,我才知道自己其實很懦弱,比起老大,我簡直無地自容,別看我長得比他壯實。打那之后,大哥在我眼中一下子高大起來,我忽然覺得這個家又有了主心骨,老大不光學習成績好,他還很有責任感,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個家只要有他就有盼頭了,我再也不那么恐懼那雙沾滿晦氣的手了。

那天后來在堂屋里,國英嘴巴不停地數落了我半天,你犯啥神經呢,老三肚子里的種,關人家大哥啥事。她這番話好像有點兒道理,老三偷偷跟別人好上了,老大也不能整天把她拴在褲腰帶上吧,我倒好,沒頭沒腦地先跟老大瞎鬧了一場,眼看過年了,弄得人人心情不爽,想想自己真是夠蠢的,難怪我打小就念不好書呢,我頭腦太簡單了。

國英私下里又去找老三談心,然后氣了一鼻子灰,回來怒怒地跟我說,你妹簡直傻到家了,她鐵了心要把那個野種生下來,一個姑娘家,咋就一點不害臊呢,我看她真是鬼迷心竅了,這回你們老顧家的臉啊,非讓她丟盡不可!

聽女人這樣一通嘟囔,我又有些按捺不住了,老三畢竟是我的親妹妹,這事我可不能學老大袖手旁觀。國英皺著眉頭說,你咋管,輕不得又重不得,搞不好人家將來拿咱們當仇人呢。她見我愣在那里一籌莫展,自己又尋思道,胎兒都那么大了,打胎肯定來不及,要是能給她尋個婆家就好了。我聽了直晃腦袋,誰會要一個大肚子女人,你這是大白天說夢話吧。

哪知國英突然來了精神,她把兩只大手在我面前緊緊攥成拳頭說,差點忘了,我娘家那邊有個親戚侄子,媳婦之前跟一個外鄉侉子跑了,他一直還是一個人單過,要是能把老三撮合過去當媳婦,麻煩不就解決了。

哼,剛才你還說我犯神經病呢,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去,這事虧你想得出來,把老三嫁給一個光棍!

光棍咋了,人家一不缺胳膊,二不少腿,再說,你妹也不算啥黃花閨女了,這叫半斤配八兩,誰都不欠誰!

國英說著,騰地就從床沿上跳下地來。不行,這事一刻也不能耽誤,再耽誤娃娃就該生下來了,到時黃花菜都涼了,顧產你趕緊去院里熱車吧,我稍微拾掇一下,你這就送我回娘家去。

把國英送到她娘家后,我實在是等不住了,就決定自己先開車返回。主要是她那張嘴只要跟娘家人嘮叨起來,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永遠沒個完。說心里話,對國英這次突擊性做媒計劃,我并不抱多大希望,我雖說拗不過她,可我也不想耐著性子在那里干等。

平常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把車開得飛快。臘月頭上飄過兩場大雪,路上時不時還有融雪后又凍住的冰轍子,車輪碾上去會左右亂擺,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好像隨時都有翻車的危險。風一陣緊似一陣,刮得人頭皮生疼,神情凄惶。

我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某一天。也是快近年關,那晚老爹又在外面喝得搖頭晃腦,舌頭直得像鍋鏟,嘴巴不聽使喚了,他進屋就來尋釁。一陣子嫌我媽不趕緊下地給他沏釅茶喝,一陣子又抱怨我們兄弟倆沒一個好東西,他說外頭的兩姓旁人都比我們強,事實大概也如此,因為那些人總是管他吃還管他酒喝。過了一會兒,他又用那雙晦氣的臟手來拉扯我了,我和老大原本趴在桌邊安靜地寫作業,他忽然拽住我的胳膊,喝醉酒的男人力氣大得驚人,一下子就把我從凳子上拉到地上。我屁股著地,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不光是被墩疼了,更可怕的是,那只剛剛摸過死人的手在抓我。我的哭聲震天響,可并沒有引起我媽的注意。當時她就盤腿坐在炕上,始終低著頭,懷里抱著還不到兩歲的小顧樂,她的一只前襟擼得老高,妹妹吮在她白花花的乳上,小嘴吧唧吧唧響。

我想,一定是我大哭不止的樣子惹惱了老爹,他又猛地撲上來,抬起腳就往我后背上踹,他嘴里黏黏糊糊又罵罵咧咧,狗日下的,連你也不讓老子碰,連你也學會嫌棄老子了,都跟你那婊子媽穿一條褲子!我連著挨了他兩腳,身子已經歪斜著趴在地上了,我一動也不敢動。那些醉話混話當時我并不懂,直到長大后通曉了男女私事,我才明白了他當時指桑罵槐的本意。我也才知曉,在這個家不光我懼怕那雙手,作為一個女人,我媽更是害怕得要命,她很長時間都不敢也不允許他碰自己一下。事實上,長大后我才真正懂了,長期酗酒不光傷肝傷胃,更使一個男人喪失了他的本能,別看他每次喝多了酒都糾纏我媽,其實他什么也干不了,難怪我媽總是在深夜里充滿怨恨地嘟囔道,你個窩囊廢,除了能灌二兩黃湯,你還能干球啥。就在那天晚上,老大突然從桌子那邊撲過來,他跟老鷹護小雞似的,張開雙臂,從后面抱住了我,他正是用自己孱弱的身體,擋住老爹那只憤怒的大腳。那時候我倆都還很小,尤其是老大,他還沒有成長到幾年后可以為咱媽挺身而出,像個爺們那樣跟老爹面對面地干。

眼看就要到家門口了,突然砰地一聲,車頭直沖沖撞到什么東西上,我這才從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中醒過神來。沒等我跳下車去仔細查看,就見老大急火火地從家門那邊一路小跑而來。看那樣子就知道,他正在追趕什么人。緊跟在老大后面的,是大龍和小龍,他倆也爭先恐后地朝我跑來,嘴里唧唧呱呱嚷叫著。原來,上午國英跟我在里屋說的那些話,全讓賴在床上的小哥倆聽見了,剛才老三問他倆你們爸媽上哪去了,娃娃們嘴快,就把說媒的事原原本本跟姑姑講了。老三聽了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回屋收拾自己的行李,出門前她沒有忘記抱上那只花貓,牽上沙皮狗,那畜生汪汪叫著,一掙一掙往前扽著繩子,好像比主人還要回家心切似的。大龍小龍頓時傻了眼,預感到事情不妙,趕忙上外面去找大爹想辦法,老大那時正一個人在村里閑溜達呢。

我幾乎是連滾帶爬沖下路邊的斜坡,一不留神自己先摔了個馬趴。這斜坡下面是村里的一條老排水溝,每年夏天這里都臭氣熏天,大伙不管臟的爛的都往里面倒,弄得溝里的水黑綠黑綠的。眼下溝底早凍得硬邦邦了,不時能看見死雞野狗的尸體,還有村里人胡亂丟進去的破鞋爛襪子和塑料片,這些玩意得等到第二年溝里有了活水,才能慢慢地腐爛或被流水沖走。老三還是穿著頭天那件又長又肥的黑羽絨服,平躺著的身體壓倒了一大片干蘆葦,一只腳上的皮鞋不知飛到哪里去了,那只沙皮狗正吱嗚吱嗚圍著她邊嗅邊叫喚,花貓卻蹤跡不見。我一時感到天旋地轉,真是瞎了眼了,竟然把自己的妹妹撞成這樣。我覺得這一天,自己整個就是個六親不認的大混蛋,一早先跟大哥動手,下午又稀里糊涂把妹妹撞飛了。

我驚慌失措地從冰面上抱起妹妹時,她的一只鼻孔正在流血。我顧樂顧樂地叫了半天,她始終也沒有睜開眼皮看我一下。我就以為她死了。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腿腳幾乎癱軟無力不聽使喚。好在這時,老大和大龍小龍也都跑下來幫忙,他們撿行李的撿行李,牽狗的牽狗,小龍咪啊咪啊叫了好幾聲,也沒有看到那只花貓的影子。我聽見老大在我耳邊萬分急切地喊著說,老三情況危險啊,得趕緊往醫院送!這是老大回家以來,頭一次那么大聲那么理智地跟我說話。我又重新振作起來,抱起老三,不顧一切地順著斜坡往路上跑。我忘了自己是怎么手忙腳亂把農用車發動起來的,車子沖出好長一段路了,我才敢回頭朝車廂掃一眼,老大一臉嚴肅地坐在里面,雙手緊緊抱著老三,老三跟睡著了似的,腦袋在他懷里胡亂搖擺。

可憐老三啊,人還在昏迷中,可她的羊水已經破了。鎮衛生院的大夫對我們哥倆說,看來大人孩子只能保一個。我早慌得沒了主張,站在診室里渾身直篩糠,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老大倒是鎮定地回答,當然是要大人,大夫,求你一定保住我妹的命啊,她還年輕啊。大夫就讓老大在一片白紙上簽了名字。接下來,老三被送進了門上貼著“肅靜”二字的產房,我和老大焦急地守在外面。我掏出煙來,強塞給老大一根,點煙的時候,手指抖得好厲害,打火機都快拿不住了,還是老大發現我把煙頭叼反了,過濾嘴被燒出一股焦臭味。

老大看上去比我沉穩些,他沒有像我那樣始終在發抖,也許是心理作用,畢竟禍事是我闖下的。我倆誰也不說話,除了死命吸著嘴里的煙,一副聽天由命的呆樣。我感覺頭腦一陣陣發脹,手腳變得冰涼。自從家里買回那輛時風以來,這些年我還是頭一回開車撞人。國英以前總在我耳邊嘮叨,說你開那么快又不是趕著去投胎,可我總是把她的話當耳旁風。我絕望地閉上眼睛,大口大口吸煙,像所有交通肇事者那樣又惶恐又落魄。藥味、消毒水味、血腥味……這里到處都充滿了恐懼的氣味,我覺得自己就快喘不上氣了。手術間的門突然敞開一道縫,一個女護士探出頭喊道,誰是顧樂的家屬?我們哥倆幾乎同時應聲站起來。女護士說需要馬上給產婦輸血,問誰是B型血。我根本記不清自己是啥血型,老大很肯定地說他是A型的,城里人經常體檢啥的,這并不奇怪。護士就把希望的目光轉移到我的臉上,讓我趕緊跟她進去驗血。

護士拿針頭,在我的中指上狠狠戳了一下,血就亮汪汪地涌出來,對方用一塊小玻璃板快速刮集著新鮮血液。我竟一點兒也沒覺得疼,我好像已經麻木了,只要能救活妹妹,這陣子讓我上刀山下火海絕沒二話。隨后,我和老大又開始在外面埋頭苦等。這時,我的腦子里就像剛才的鮮血一樣,忽地冒出兩個古怪的想法:一個是這一切也許都是天意,妹妹命中該有此劫,就像她不該懷上這個倒霉的胎兒;再一個,準是老顧家的先人顯靈了,他們不能眼睜睜看著顧樂一個人跑回城里,偷偷生下肚子里的小野種,辱沒了列祖列宗,所以才讓車攔住了她。

我還在瞎胡想呢,護士又出來叫人了,她說我是O型血,現在可以進去給病人輸血了。我一時喜出望外,好像一個正在低頭懺悔的罪人,終于得到了一次可以彌補自己過失的好機會。我撒腳往手術間奔去的時候,聽見老大在身后一個勁嘀咕,真是怪事,你是O型,我是A型,老三她怎么能是B型血呢,不會是護士搞錯了吧?

這晚國英住在她娘家沒回來,我糊里糊涂蜷縮在黑黢黢的屋子里,就像那個剛剛從妹妹肚子里拿出來的胎兒。只要閉上眼睛,胎兒血淋淋的樣子就會閃現出來,看著叫人脊梁骨冒冷氣。護士說可惜了,一個女嬰,少說也有五六個月大了。

第二天上午,老三終于在病房里徹底清醒過來,她下意識地用手去摸自己的肚子,那里一下子癟了進去,就像水米不進地被餓了好幾個月似的。她神經質地在身上無力地摸索著,仿佛做了一場噩夢,眼睛睜開時,一切卻都變成真的了。她一邊竭力回想著什么,一邊掙扎著想從病床上爬起來,幸好讓整夜都守在她身旁的老大輕輕摁住了。昨晚我回家去住的,大龍小龍需要照顧,一大早又開車匆匆趕到病房里。此刻見她終于醒了,我們都長長地出了口氣,不管怎么說,人算沒事了,阿彌陀佛啊。

老三失魂落魄地望望我,又望望老大,眼中除了憔悴和絕望,一點光亮也沒有了。也許,她并不知道昨天傍晚發生了什么,或者還不太清楚是我開車撞壞了她,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我們誰都沒有反應過來。老大這才對她說,你得好好躺著休息,千萬不要亂動,很快你就會好起來的。停頓了一會兒,他又說,你昏迷的時候,是你二哥給你輸的血,可惜我的血型跟你不符。

我不知道老大為什么突然又說起這個,他是想讓老三記住我的好呢,還是別有用心?我是個大老粗,不像他讀書多又見過世面,對于血型這玩意我可一竅不通。老大就不同了,尤其是當他得知我們家單單老三是B型血,跟我倆都不一樣,他就開始犯起了嘀咕。

晌午,我倆在街對面的刀削面館吃飯時,老大又說他記得清清楚楚,那年老爹住院時,是他陪著驗的血,化驗單子上寫得很明白,老爹跟他一樣都是A型血;再有,老媽前年進城在他家里住了半個來月,正好他們單位要體檢,他就順帶著給老人好好檢查了一番,那次他也留意到,老媽的血型跟我一樣都是O型。現在,問題出現了,老大疑惑地說,爹媽是O型和A型血,生下的兒女只可能是這兩種血型,那么,老三怎么會是B型血呢?我雖然聽不太懂那些科學道理,但也隱隱覺出點什么了。其實,老大繞了一大圈,就是想說明,老三不是咱爹媽親生的,至少,不是同一個爹生的。這又怎么可能?爹媽在世時從沒提過這件事啊,二十年的親妹妹,說話間就不是親的了,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我直著脖子質問老大,那我為啥還能給她輸血呢?老大沉靜地說,O型血也叫萬能血,可以給其他血型的人用,這跟親不親生沒關系。

老大側過身,朝面館外面的鎮街上張望著,可能他只是在思考什么。這是鎮上唯一的一條街道,像衛生院、郵局、儲蓄所、百貨商店、糧油鋪、鎮中心中學,還有一爿農貿市場都在這里,多少年都沒有絲毫的變化,在這里時間似乎是靜止的,一切都讓人覺得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街上不時突突地飛奔過一輛農用車或拖拉機,塵土霎時飛揚起來,路人也是懶洋洋地朝街兩旁緊走幾步。

老大果然想起什么了,他回過頭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那時有個男人經常上家里來,總是熱心熱腸地幫咱媽干這干那,那人長得很魁梧,話不太多,干起活來是把好手,他來的時候,老爹多半都不在家,咱媽總是留下那個人跟我們一起吃飯,媽還不時地給他碗里夾菜。聽老大講起過去的事,我的思緒也漸漸被帶回當年。老大所說的這個男人,我多少有點兒印象。我說,媽讓咱們管他叫大平叔,記得那時他經常用他那雙大手把我舉起來,在院子里一下一下用力往上拋,我又擔心又歡喜,心里總覺得,要是這個人是咱爸就好了,因為他身上從來沒有那股子難聞的酒氣,讓人覺得很安心。

聽我這么一說,老大的面部表情突然變得凝重起來,他的一只眼角抽動了好幾下,像是眼睛里鉆進一只討厭的小咬子,弄得他快要流淚了。沒錯,我說的就是這個人,有一天下午放學,我一進門就覺得家里氣氛不對頭,咱媽坐在屋角用手不停抹眼淚,咱爸唾沫星子亂濺,正站在地當間跳著腳罵人,我沒想到那個男人也在,他的腦袋都快垂到褲襠里了,地上有摔碎的一攤瓷碗碴,白花花的很刺眼。我進屋也就是放了個書包的工夫,就讓咱爸惡狠狠地給攆了出來,好像我犯了啥大錯似的。那天,我一出門,就碰見了你,我說咱倆還是到外面耍去吧,大人在家吵架呢,我們那時太傻了,啥事都不懂。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打那以后,那個叫大平的男人再也沒上過咱家,后來又過了半年左右,媽就給咱們添了個小妹妹……現在回過頭想想,咱媽那些年過得太苦了,爸整天就知道在外頭混吃混喝,這個家里里外外全憑媽一個人操持,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

老大說到這里,突然不說了,畢竟這不是啥光彩的事。他再次把臉決絕地扭向臨街的那扇窗戶,同時,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

這個年注定過不太平。家里平白多了一個重病號;我和老大的關系又搞得不尷不尬的;國英好不容易托娘家人保的媒也黃了。難怪一閑下來,她準拿話奚落我,說我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這真叫人郁悶。

我覺得最可憐的還是老三,她成天都以淚洗面,整個人虛弱得不成樣子,為了那個夭折的胎兒,她得受多大的罪啊。好在農用車并沒有把她撞得太厲害,當時人只是被擦碰后,順勢轱轆到路溝下面去了,有點腦震蕩。國英說女人小產跟坐月子一樣,所以,老三整天只能按她嫂子的規矩乖乖臥在床上,連門檻也不讓她跨出去。國英生怕老三冷,又讓我把家里的電褥子騰出來給老三鋪上,耳房里的爐子白天黑夜不間斷地往里添炭。這一點我還比較欣慰,別看平時國英跟我唧唧歪歪,關鍵時候她還是能顧大局的。國英還特意跟大龍小龍交代過,說別人要是問起來,就說姑姑是不小心自己跌到溝里了,別的話一概不準亂說,誰要是說漏了,就撕爛誰的嘴。兩個小家伙嚇得直沖她吐舌頭。

私下里國英總揪住我的小辮子不肯撒手。她狠叨叨地數落我,你眼睛又沒瞎,大活人也敢往上撞呢,虧得那是你親妹妹,不然這回非訛死咱們不可!她沖我翻翻白眼,不忘再補上更嚴厲的一句,死催的,讓你以后再開那么快!這種時候,我只能低頭認罪絕無二話。我這心里煩悶得慌,又沒處訴苦去,干點兒啥總是分心走神。國英讓我帶兩個兒子在院里放會兒炮,炮捻兒點著沒及時扔出去,砰地一下,把幾根手指炸得烏黑,我齜著牙吱吱叫,娃娃們還在旁邊嘿嘿傻樂呢,我沒好氣地把手里的炮丟給他們說,去去去,自個兒放去,就垂頭喪氣地往大門外走。

路上黑咕隆咚的,連個鬼影都沒有,頭頂時不時炸開一片花火,照得夜空鮮亮那么一忽兒,眨眼又黑沉了,好像這塊天再也不會亮起來。鄉里過年真沒意思,跟城里那是沒法比的,這里沒有歌廳沒有商場沒有電影院沒有任何娛樂,有的只是跟老婆娃娃縮在不太暖和的屋子里看電視嗑瓜子吃糖,再不就是沒日沒夜地耍牌。電視晚會里的人都像小丑,要么嗲得叫人想吐,要么個個都賽過狐貍精,把臉蛋子涂得花里胡哨,嘴唇子紅得像雞屁股。國英看電視嘴巴還老不閑,一陣說那女的咋那么不要臉啊,硬往男的懷里鉆;一陣又說,城里男人沒幾個好貨,不好好上班就知道哄著女人睡覺。總而言之,整個晚上她都在說長道短,有時生生把我說迷糊了,頭靠在沙發上竟打起呼來。

沒走幾步,眼前就是村里唯一的雜貨店了。那是老畢家臨街單蓋的一間平房,鋁合金窗戶大得驚人,過路的一眼就能把貨架上的物品看得清清楚楚,里面的熒光燈總是把那截路照得雪亮雪亮,大過年的也不例外,平日里需要個針頭線腦油鹽醬醋,大伙都得來這里給老畢家送錢。這時,幾個娃娃鬧哄哄從店里涌出來,手里捏著幾根老長老長的花棍子魔術彈,剛一出門就迫不及待地要點燃。店主掀起厚厚的門簾子,像老狗探著脖子叫喚,走遠放,走遠放!我就被那軍綠色的棉布簾子擋住了路。老畢見是我,忙堆起生意人的笑臉,瞇著眼說,這伙娃娃皮得很,昨天在這放炮,險些把我的門簾子崩著了。我實在沒心情跟人搭訕,正要低頭往前走,老畢卻把我叫住了,二掌柜的你忙球啥呢,可有些日子沒見你進來了。自從父母下世后,村里人都管我叫二掌柜的,意思是,我已名正言順是顧家的掌門人了。說話間,對方客氣地把門簾子揭起老高,我不好意思不進去看看。

老畢開這店有年頭了,他本人是我們的村委之一,有時村里開個會宣布一下上面的政策啥的,干脆就讓村委的幾個人來他店里說事,爺們兒湊在一起,總得抽抽煙嗑嗑瓜子,夏天還要一捆一捆喝啤酒,直接在他這里消費,省得再去跑路了。老畢天生就是個精豆子,村官當著,小生意也做著,什么都不耽誤。玻璃柜臺上堆著正林瓜子,那玩意被燈光照得黑亮黑亮,活像一攤老鼠屎。老畢抓起一把就往我手里塞,我不想嗑,又原封不動推回到柜臺上,我說都嗑了半晚上了,嘴皮子都咸了,舌頭都起泡了。我就掏煙給老畢讓,老畢擺擺手說早戒掉了,還是嗑瓜子對身體好,瓜子里含鋅多。老畢說到身體和鋅,就突然改了話題。

喂,你家老大這次回來,咋怪怪的,見了熟人老躲著走,別人跟他打招呼,也帶搭不睬的,我聽你媳婦說他病了,究竟得了啥病,當不當緊?

我遲疑著把煙點上,滿滿地吸了一嘴,又鼓著腮從鼻孔里噴出去,老畢那張肉乎乎的奸商臉相,就變得捉摸不定了。

我想了想說,誰知道呢,城里人都嬌貴,沒病也說有病。

顯然,老畢不太滿意我的說法。他又單刀直入說,怕是心病吧,我聽說他把工作混丟了,報社不要他,真有這事?

我覺得自己一不小心掉進了老畢挖好的坑里,早知他凡事包打聽,真不該進他店里來。抑郁了,我妹一直住在他那里,大夫說這病就叫抑郁。老畢沒聽懂我的話,又皺著眉眼問了一遍。這次我提高嗓門說,就是抑郁癥。說心里話,我對這怪病一點也不了解,抑郁了到底會怎樣,人又為啥會抑郁呢,鬼才知道。

老畢把“抑郁”這兩個古怪的字在他包子皮樣的嘴里掂量了半晌,終于疑惑地說出了他個人的看法。電視上播過,好像就是那種神經上的病吧。

煙灰已續出老長一截,我用力彈了一下,灰白色粉末紛紛落下。我糾正他說,不是神經,是精神,說了你也不懂。然后,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腦瓜解釋道,是這里整天想得太多,老失眠,睡不著覺,把腦瓜子想壞了,就這么回事。這回老畢像是聽明白了,或者裝出聽懂的樣子,他大張著嘴連連沖我點頭。

老畢的老婆抱著一只花貓,從自家院里的小門閃進來,臉上不知涂了什么玩意,刺鼻子的怪香叫人犯暈,白天通常都是這個老娘們在店里守著。我一眼就認出那只貓,不就是老三從城里抱回來的嗎?那天出事后,光剩下沙皮狗了,原來這小畜生竟竄到老畢家享福來了,它可真會挑地方,這里有的是各種火腿腸,貓都愛吃這玩意,難怪人家都說貓是奸臣。我聽小龍說,他姑姑后來知道貓跑丟了,著實嘆息了一陣子。

我正要開口問問老畢倆口子花貓是打哪弄來的,門簾子又被忽地揭起,伴著一股冷颼颼的寒氣和火藥味,一前一后鉆進兩個女人。其中那個中年扁臉婦女,一見我就嘮叨起來,顧老二,原來你貓在這啊,老畢叫我們過來打牌,你也一起耍會兒吧。每年從臘月頭到正月十五,村里是少不了大大小小牌局的,反正大伙都在家里閑散窩冬,耍牌可以消磨消磨光陰,弄得好的話,有時打牌贏回來的錢,比種莊稼的收成都好。我心情煩躁,本來是想推脫掉走人的,可老畢一副很真誠的樣子,拽住我的袖子說,你嫂子還得看著店,咱們正好三缺一。我想回家也好不到哪去,不如就在這里散散心吧。

說話間,我、扁臉女人就尾隨著老畢,穿過店內那扇小門,像三只老鼠吱溜鉆進了老畢家堂屋里。一旦坐在牌桌旁,水光溜滑的麻將牌往指縫里一夾,就把那些煩惱都拋到九霄云外了。我確實有些日子沒摸過牌了,眼看快把人憋瘋了,今天麻將牌一挨手,沒想到要什么就來什么。頭一圈耍下來,我平和了兩把,自摳一把,最后一把牌竟是個清一色,我事先又下了兩道魚,這下他們仨都傻眼了。老畢一個勁拿話揶揄我,二掌柜的今兒踩了狗屎了,手氣壯球得擋不住。我盡量沉住氣不搭訕他,只把麻將牌在指縫里來回搓磨得發燙。第二圈又是我起頭坐莊,我事先給自己碼好了門牌,擲骰子又擲出五自首,三下五除二又是把自摸,加上兩道魚子,那三個人一下子就被趕到山上了。沒辦法,手氣上來了,老天爺也擋不住。

總輸不贏,那三個人就打得不那么專心了,亂七八糟的閑話也就多起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由著嘴往外抖漏。這叫心理戰術,老牌油子都好這一手。一會兒說,老畢真是個老財迷,大過年的還讓自己的婆娘看店;一會兒又說,扁臉女人越活越風騷了,那嘴巴涂得血紅血紅的,一看就是想勾引野漢子……左一句右一句說起來沒完,我知道他們是想分我的心,我偏偏一句話也不接,只顧好好摸牌。

喂,顧老二,有個事正想跟你打聽呢,扁臉女人突然斜著丹鳳眼瞟我,聽說你家老三在衛生院做人流了,有沒有這事?

該死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心里忽然感到有些緊張,手指都哆嗦了一下。你聽哪個狗猻瞎嚼蛆呢,根本沒這回事,我家老三她,她就是跌了一跤,受了點皮外傷……

沒等我再說下去,扁臉女人撇著猴屁股一樣的大紅嘴冷笑兩聲,喲,跟你老姐都沒實話,我家閨女那天上衛生院做孕檢,說著,婦人用下巴頦指指坐在她對家的年輕女人,我才注意到對方的肚皮上果然像扣著個鍋底。我閨女回來都跟我說了,你還在老畢這里哄人,再說了,跌一跤還用婦科檢查呀……

我一下子啞巴了,連證人都在場,我還有啥好說的,只想找個老鼠洞一頭扎進去。好事不出門,壞事千里傳,老話可真是半點不假。

老畢幸災樂禍,接過扁臉女人的話,嘿嘿笑著道,這閨女家,就是不能放她出去,一進城就變壞了!

扁臉女人馬上發出一串怪笑,哈哈,誰說不是呢,那個老誰家的丫頭,進城當了不到兩年保姆,肚子都讓主家搞大了,那年偷偷跑回家過年,半夜里大人娃娃都凍死在茅坑里了,嘖嘖,這年頭真是沒羞臊!

我始終不敢插話,臉早燒得像紅鍋底了,牌在手里搓了半天,也猶豫地打不出去。老畢更加地陰陽怪氣,這年頭才好呢,個個笑貧不笑娼,只要能抓到票子,那才是硬道理嘛!這話太刺耳了,我當然知道老畢的真實意圖,他不就是想說我們家老三在城里賣嗎,這老狗日的,真不是個好鳥!村里但凡誰家有個小災小難,只要傳到雜貨店里,就等于傳到中央臺了,用不了小半天工夫,老畢兩口子就會像新聞聯播一樣,添油加醋地傳播到全村的角角落落去。這樣想著,我再也坐不住了,猛地一揮手,就將面前的牌垛子稀里嘩啦撥拉倒了,媽的,不想好好打算球了!我悶聲悶氣沖他們吼完,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等我氣急敗壞地踏進自家院里的時候,看見大龍小龍正仰起脖子,圍在老大左右,嘴里歡快地叫著,老大指縫夾根香煙,他吸完了一口,就用紅紅的火頭去引燃一根雙響炮,他的手神經質地哆嗦兩下,那玩意咚地一聲躥上天去,接著又咚地一下,在半空里炸裂。兩個娃娃都緊緊捂住耳朵,嚇得一個勁往屋檐下躲閃。我也莫名地打了個冷戰。這種時候,我很想罵上誰幾句,一肚子羞臊和惱火沒處發泄,可又找不到要罵的那個人,于是,我就把火氣撒在兒子身上。我指著他倆吼,兩個沒出息的貨,見天就知道纏著大人,你們沒長手么,就不能自己放個炮!罵畢,我才氣呼呼地鉆進堂屋。

國英好像一點兒也沒覺察出我臉色難看,她的眼睛始終不離那臺電視機,腮幫子里來回咕噥著一塊糖。她心不在焉地問了聲,這半天工夫上哪去了?我正氣鼓鼓的,一句話也不想跟她說,滿腦子都是雜貨店里那些家伙的丑陋嘴臉。我現在終于認識到,這兄妹倆到底給這個家帶來了什么,我真希望他們壓根沒有回來過,這個年全讓他倆攪和了不說,從今往后我休想在人前抬起頭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嫌厭自己的兄妹,現在我覺得他們在家多待一天,我就得難受一天。飯桌上的白酒還沒來得及收走,酒是那天我在鎮街臨時上買的,先前吃飯國英特意從柜子里拿出來,想讓我跟老大好好喝兩杯,在她看來,兄弟之間偶爾紅紅臉也沒啥,喝頓酒也都過去了,可是我們誰也沒有動。此刻,我順手拿起瓶子,憤憤地用牙齒啟開鐵皮蓋子,咕咚咕咚猛灌了一氣。

國英這才注意到我情緒不對頭。喂,你發啥神經,剛才讓你喝你不喝,這陣子自個又灌起沒夠。我實在沒心搭理她,繼續揚起脖子又喝了幾大口,半斤多酒下肚了。國英大概怕我喝醉胡鬧,我那點兒酒量她是知道的,就搶步過來想奪我手里的瓶子。我死活不撒手,她就更加用力搶,憋得臉蛋子都漲紅了。這樣僵持了一會兒,我猛地使勁往外一推,她的手就從瓶頸上滑脫了,整個人跟個陀螺似的旋著跌向一邊。國英倒地的時候,后腦勺重重地磕在火爐邊角上,她身子笨重,整個爐臺都朝一旁歪斜了,她跟火車拉汽笛一樣吱嗚起來,齜著牙用手捂摸著自己的頭。接著,這個女人就跟瘋了一樣,猛地從地上爬起朝我撲來,這時她已顧不得自己腦袋正疼得厲害。

你這沒心肝的,你這挨刀剮的,你心里不痛快,難道老娘心里就痛快了?我天天費心費力,伺候你們吃,伺候你們喝,反倒伺候出你的驢脾氣來了,你狗日的有氣沖你兄妹撒去,你這個吃里扒外的貨,就知道在屋里欺負老婆,你們老顧家沒一個好東西,離婚的離婚,偷漢子的偷漢子,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她嘴巴像機關槍胡亂掃射,嗒嗒嗒嗒再也停不住了,凡是鄉下女人能罵出來的臟話狠話,都從她那薄嘴片里源源不斷地冒出來。最可惡的是,她的兩只利爪也不閑著,她就是要抓爛我的臉,撕壞我的衣服,讓我再也沒臉見人。

大龍小龍放完炮就鉆進屋子,見到這種情形也嚇得嗚哩哇啦嚎開了。國英依舊潑婦樣地亂抓亂摳亂罵,她讓我感到頭暈眼花一陣陣惡心。我這輩子從沒這么猛地喝過那么多白酒,酒這東西裝在瓶子里的時候安安靜靜,就像放涼的白開水,可一旦裝進人的肚子里,它就變成火苗子和魔鬼的爪子,火苗子把人燒得渾身燥熱,眼珠子都紅了,這人就跟魔鬼附了體一樣張狂起來。

關鍵是,我手里一直拎著那只酒瓶子,面對女人的不斷撒潑,起初我并沒有要還手的意思,我搖搖晃晃,節節敗退。可是,當雙胞胎兒子進屋,哇哇哭鬧的時候,我的忍耐也就到了極點,我都后退到墻角跟了,臉盆架子都讓我的屁股給撅翻了,國英還是不依不饒。她竟當著我們兒子的面,狠狠扇了我一個大嘴巴,“啪”地一下,那聲音要多響亮有多響亮。我瓷住了。她也好像愣了一下。也就短短的幾秒鐘沉默后,我突然高高地舉起了右手,瓶子里剩下的白酒嘩啦一下全倒了出來,灑得滿地都是,酒精的味道火辣辣的,整間堂屋像是快要燃燒起來了。

此刻我再也不是我自己了,我不知道我是誰,也許我就是狗日的酒精變成的一個不折不扣的惡魔。再不,我是亡故了好多年一輩子愛酒不要命,喝醉了就打老婆罵兒子的壞脾氣男人,這些年他一直陰魂不散,現在又通過酒精附在我身上了。

我耳朵里聽到的,只是空酒瓶子捶在人腦殼上的悶響,砰,砰……兩個兒子歇斯底里地嚎叫起來,國英捂著腦袋跌跌撞撞拚命往院子外面奔逃,她一邊跑一邊喊叫,救命啊,快救命啊!我跟瘋了一樣拎著酒瓶子攆她,一直沿著村路追到亮著燈光的雜貨店門前,這時國英忽然栽倒了,也許只是跑不動了,她仍舊捂著黑乎乎的腦袋喊救命,正在看店的老畢女人聞聲把頭從門里伸出來,她驚恐地看著我舉起瓶子往國英頭上掄去……

我眼中看到的是一大片西紅柿爛在地里,它們紅得像血,在銀亮的犁鏵的翻動下汁液亂濺,很快就被深深地埋進秋天的泥土里……

到底是啥時候醒的,為啥會在這么陌生的地方,我是一點兒也不清楚。腦殼里像塞滿了碎石頭,稍微一晃,就能聽到轟轟的雜響,頭重得讓人天旋地轉,根本動不了步。

我隱隱記起昨晚的事來。一開始,我在老畢家打麻將,我好像還贏了他們不少錢呢,我摸摸褲兜,那些錢卷兒好像還在。我再低頭瞧瞧自己,胸膛上一大片血紅,就跟灑上了好多西紅柿醬一樣。家里每年秋上都做西紅柿醬,把那些紅透了的柿子擠爛,一點一點塞進那種大號的葡萄糖玻璃瓶里,再把裝好的瓶子排放到鍋里蒸熟,每年國英都要花不少工夫做這件事,這樣到了寒冬臘月,還有青黃不接的春季,家里依舊可以吃到味道不錯的西紅柿,而每次做醬她衣褲上都濺滿了紅色。今年秋上,幾畝柿子賣不出去的時候,我還荒唐地想過,要是能把那幾千斤果子都做成醬,怕是夠咱們家吃上一輩子的。因為想到西紅柿醬,我這才想起了國英。我再次低頭看看自己,衣服褲子上紅得有些發黑,我才意識到那不是西紅柿醬,好像是血,人血。

我不由得打了個激靈,甚至還抻著脖子干嘔了兩聲,濃的發臭的酒氣立即從鼻孔噴出來,呼哧呼哧就像牲口在打響鼻。我總算漸漸恢復了記憶。我又把兩只手攤在面前瞅了瞅,才知道手是被硬生生銬上的,兩只金屬手環銀亮銀亮的,看著很堅固的樣子。

老大來鎮派出所探視我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了,也可能是第四天,我記不太清了。自打我酒醉醒來之后,就再也沒好好睡過覺,我覺得自己也像老大那樣抑郁了,這里光線昏暗,人很容易把晝夜過顛倒的。見面后,老大半天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透過眼前的柵欄空檔,給我遞進一根他剛點燃的香煙,我抖索著叼進嘴里,我拚命抽煙的樣子,一定像個煙鬼轉世,我被煙氣嗆得大聲咳嗽,眼淚都憋出兩行來。老大就在外面盯著我看,好像在打量一個非常陌生的男人。我再也不是他原來的弟弟了。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罪犯。我身上手上都沾滿了血。

等我抽完第一根煙,老大又點了兩根,一根他自己抽了。我們都不說話,我們之間隔著堅固的柵欄,彼此就這樣陷入到云山霧罩中。后來他囁嚅著,總算開口了。也許他一直在琢磨該怎么跟我談,像他這樣念過大學,又在城里工作多年的人,是不會隨便說話的。

這都是咱們兄弟的宿命!他很用勁地一字一句地說著,好像說話這件事讓他非常吃力。命中注定的,得有這么一劫,咱倆打小最恐懼的事情,現在都發生在自己身上了。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因為我們兄妹仨心里都有病,這個病根在很小很小時,就種在咱們身體里了,根太深了,想拔也拔不掉,所以,我現在能理解老三了,她之所以不顧我的一再勸告,非要跟那個姓方的男人好,說白了,她就是為了找到一個能夠依靠、給她安全感的人。她認為自己找到了,我知道多少年來,她最最需要的就是這個,她要盡快地擺脫那個可怕的夢魘。

我聽得懵懵懂懂,但我知道那也是在說他自己的事,他不就是因為拿磚頭砸爛人家腦袋丟了工作嗎?我以為老大還會就這個話題繼續嘮叨下去,可是老大忽然停住了,他把手里的煙頭一點一點掐滅,然后抬起頭看著我。

還有一件事,也是關系到老三的。那陣子,我剛上大學不久,放寒假的時候我回來了,那晚被兩個要好的同學叫去小聚,回來時已經很晚很晚了,因為怕吵醒大家,我就躡手躡腳走進院子,剛走到堂屋窗跟前,就聽見爸媽在屋里爭吵,我沒敢驚動他們,就站在外面偷聽了一會兒。我聽咱媽恨恨地說,你這個老畜生,連豬狗都不如,畢竟她爸長爸短地叫了你那么多年。不用猜爸肯定又喝了酒,舌頭根有點兒直,我聽他嚷道,狗屁,老子夠仁義的,沒把你跟那小野種趕出家門就不賴了。媽說你現在趕也不遲啊,爸說反正我不能太便宜了她,媽又狠狠地說,要是你敢動她一手指頭,我就騸了你這個老酒鬼,我說到做到。這時媽大概說不下去了,隔著窗戶我聽見她嗚嗚咽咽的抽泣聲,聽起來又傷心又愧疚。我當時真傻,居然沒有把他倆的話當回事,以為只是很普通的一次吵鬧,現在我終于明白了,自從老三在這個家一天天長成個大姑娘后,媽成天都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她總擔心老三會受到咱爸的傷害。這個男人盡管是咱們的父親,盡管已經死了好幾年了,可我覺得他真的很邪惡,他這一輩子除了喝酒打罵老婆,竟然還對老三虎視眈眈的,就因為老三不是他親生的,他一直想找機會報復母親。

我不知道老大怎么突然跟我翻起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反正我的心情已經壞到了極點,再加上這么一件家丑也無所謂了。現在我誰也恨不起來。要恨就恨我自己。我隱隱覺得,我們的骨子里都有一種可怕的東西,就像老大剛才說的什么宿命。老大在離開前,像是要做一個重大決定,他一本正經地對我說,老二,你放心,不管你和國英怎樣,家里的事還有我這個大哥呢,我會把大龍小龍照顧得好好的。我真沒想到他會這么說,他的話讓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用單薄的身體掩護我的大哥,我的心里稍稍寬慰了一些。

直到后來老三哭哭啼啼見到我時,我才從她嘴里得知,為了能救醒國英,老大幾乎把自己的積蓄統統取出來了。老三說,實在不夠的話,她城里還有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是那個男人出車禍前過戶給她的,她可以把房子賣掉。我使勁搖搖頭說,這可不行,二哥不能把你的生活全毀了。后來老三又說,大哥已經去找國英娘家人談了,希望他們那邊不要起訴你。我看著臉色蒼白如紙的妹妹,一時間心如刀絞,我連著說了好多遍,都是我連累了你們……

老三始終吧嗒吧嗒流著眼淚,她穿過柵欄緊緊攥住我的手。去他娘的血型,我才不在乎呢,在這世上我可只有這一個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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