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奇清


瞿秋白在《夢回》一詩中寫道:“山城細雨作春寒,料峭孤衾舊夢殘。何事萬緣俱寂后,偏留綺思繞云山。”春寒料峭,由切身的寒,他想起了她逝去時的冷,禁不住綺思縈繞。1935年2月在福建省長汀縣被捕后,獄中的瞿秋白寫下這首《夢回》詩。
1923年8月,瞿秋白和王劍虹因共同的革命志向在南京相識。因瞿秋白的建議,王劍虹隨即到了上海,考入上海大學中國文學系學習。瞿秋白是上海大學教學體系的設計者,又是踐行者;而且他是黨的領導,工作極為繁忙。可由于王劍虹和她的好友丁玲的請求,瞿秋白幾乎每天課后都到她們的住處,教授她們俄文,平等地、自由地與她們暢談革命,以及共同感興趣的文學。
王劍虹1916年考入湖南桃園第二女子師范學校。她向往革命,心懷一把利劍,成為學生領袖。“劍虹”之名,源于龔自珍《夜坐》詩“萬一禪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原本溫柔美麗的女孩,卻壯懷激烈,向往如虹劍氣,這正是她的本真性格。
頻繁交往中,王劍虹被瞿秋白的英俊瀟灑、機智幽默的風度所吸引。1924年1月,兩人結婚。早在1923年10月初,即兩人成婚3個月前,因革命需要,瞿秋白常常去廣州。他對王劍虹的愛戀,情深似海,熾烈如火。從上海到廣州,在海上航行的6天中,他給王劍虹寫了10多封信,有一天竟然寫了3封。
那是1923年12月的一天,剛剛登上開往廣州的輪船上的瞿秋白偶一抬頭,發現舷窗外,如柳絮般的雪花正在飄飄灑灑飛揚。不禁想到前幾天,他與王劍虹在窗前一起看雪,雪片紛飛如花瓣,似乎隱隱有著香氣,仿佛看到春天正向他們走來。想到這,他揮毫直書:“萬郊怒綠斗寒潮,檢點新泥筑舊巢。我是江南第一燕,為銜春色上云梢。”瞿秋白希望自己就是一只直射云天的春燕,銜碧鋪綠,讓大地充滿生機,把春天帶給人間,使古老中華回春再造。同時,他也希望自己是一只愛的春燕,他們的愛情能進入百花齊放、姹紫嫣紅的春天。
然而,為了革命,瞿秋白與心上人聚少離多。“那浪花也互相擁抱,那海鷗也互相追隨,那霞影依依蒙著天幕紅暈里幾分陶醉……落日兒偷露著半面,紅暈的令人惝恍,他幻映出我的心兒,我的心兒,支頤微笑的那樣!”在信中,瞿秋白總是親昵地稱王劍虹為“夢可”——我的心!瞿秋白自己則署名“宿心”,與“我的心”心心相印。這是何等的浪漫!
縱使再浪漫,也抵不住思念之苦。“海波青斷相思路,隱隱曉云低處。夢冷昨宵霜暮,——燈下呢呢語。心魂千里潮音度;怎似當時情緒?纖影入懷睡去;無奈醒時苦。”新婚之后,由于去廣州更頻,離別更多,寂寞孤單的瞿秋白,總希望在夢里與愛妻相會,可是醒來心里頭覺得更苦。
瞿秋白想,愛人對他的思念會讓她更苦,會讓她感到冰雪一般的寒冷。為了讓她能有所紓解,心中能暖和一些,他要對她做做工作,勸慰勸慰。在信中他寫道:“戀愛和社會的調和……本是我一生的根本問題,我想它們本是調和的,我自己不敢信,要問我的心,心若給我一個承認,我可以壯壯氣往這條路上走去。自己的心都不肯給我做主,誰又作得主呢?”這里的“心”,就是她所摯愛的愛人。在得不到明確的答復后,瞿秋白又在信中寫道:“你容許我這‘社會的生命和‘戀愛的生命相調和呢,還是不?”
作為革命伴侶,將愛情的“小我”和革命的“大我”融于一起,甚或讓“小我”服從于“大我”,這樣的道理王劍虹自然是懂得的。可她已感覺到,生命中的漫天大雪飛舞著,已凌厲兇狠地向她緊逼過來。因為她患有肺病,而且病情越來越嚴重。她不得不回信說:“你問我,容許你‘社會的生命和‘戀愛的生命相‘調和不?我想了又想,歸于茫然,不知怎樣答你……不,我實在不會答復你。”然而,她太愛他了,不能這樣殘酷地作答。她又寫道,“那社會生命和戀愛生命調和便怎樣?不調和又怎樣?……我看著你的影兒好笑!我對你講:你愿意怎樣,要怎樣才覺得心里好過,那便是我容許你的,便是我要你的,便是你所謂我命令你的。這個答復滿意么?”生命的寒冬越來越猛烈地襲來,一次在信中她寫道:“冷峭的風啊,吹得人發抖,手足渾身冷得僵痛。”“宿心你,月兒圓了!可是它十分清冷,十分清冷!”這些冷,是氣溫的冷?實是她心原上雪深深,寒凜凜。
時間的腳步蹣跚著到了1924年7月,雖說是夏天,可王劍虹生命的原野上大雪紛飛。病房中,她已消瘦得身上沒有一點肉,一副骨架上包著的一層薄皮。那些時,瞿秋白丟開所有工作守護在她身邊。她每隔一會兒,努力地將上身彎曲著,她是要使自己能像平常一樣,讓瞿秋白給她一個擁抱。這時他所能做的,是滿足愛人的心愿,每當她有欲坐起的姿勢時,他便將自己的懷抱迎過去。
時間既快又漫長,她多么希望時間能停下來,可每一分鐘讓她又是那樣難熬。“冷,冷,要開水,開水。”她只覺得天地一片皓白,周天寒徹!他緊緊擁住她,將手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輕輕撫摸著,他真希望自己的手,是一縷縷暖暖的陽光,能驅散她心頭的冷。然而,他有的只是淚水滂沱!冷!極冷!終于,她停止了呼吸。好一會兒,癡癡的瞿秋白才松開了她似雪一樣慘白與冰冷的手。他把自己身上已經浸透了汗水的白汗衫脫下來丟在地上,宛然一座雪峰轟然坍塌。站在寒氣襲人的凜冽中,他雙手捂著眼睛,號啕大哭。
他們的婚戀生活是短暫的,卻讓瞿秋白生死不忘。他被敵人關在監獄里,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卻有著永固心性的“綺思”繞著“云山”,依然深深眷戀著已逝去的愛人。“同樣是歷史的誤會,同樣是時代的犧牲,滄海中的波濤,沉溺了幾多個性!”在王劍虹逝去后不久,瞿秋白說。于王劍虹,他是內疚與自責的,因為他深感自己冷落了她。丁玲說,劍虹在他的心中是天上的人兒,是仙女;而他對他畢生從事的政治生活,卻認為是凡間人生,是見義勇為,是犧牲自己為人民。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