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靜 許明
一、國家形象和電影國家形象議題
國家形象問題是和平崛起、偉大復興的中國必須予以面對和建構的時代命題。縱觀歷史,關于中國的“形象”議題,海外的描述總是在幾種描述和設定間調換和跳轉,呈現出“變色龍”特征:古代中國是神秘、文明、令人向往的國度;近代以來,急劇轉變為愚昧、封閉、落后的國家形象;新中國成立后,又被意識形態原因抹黑;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身份和定位依然搖擺不定,弱小時被視為貧弱、可憐;強大后,又被“中國威脅論”污化。總之,為中國建構和塑造一個真實、客觀、可信的國家形象,扭轉國家形象以“他塑”為主的局面,既是歷史、文化命題,也是勢在必行的國家戰略議題。2013年,國家適時提出國家形象建設議題,十九屆四中全會對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作出全面的制度安排和頂層設計,關于國家及國家形象的取向和定位必將貫穿今后中國改革發展的各個方面,反映著主導意識形態、精英意識和大眾審美三個向度的價值觀共識的一種互動與共謀,勢必逐步達成一種主流共識,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生動實踐提供思想觀念、價值理念層面的有力支撐。
“形象”源于“像”,而又不止于像,涉及意義、價值、認知和理念等范疇,作為兼具內容表現和大眾文化傳播屬性的電影,自然成為建構和塑造國家形象的有力形式和途徑。而重大題材電影以其真實的歷史再現、宏闊的歷史視角、歷史事件和偉人的電影化重現,成為表現國家形象的集中代表和重要載體。
2019年,為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推出的《決勝時刻》,以“建國”視角為歷史切入點,對新中國的前史和家國傳承進行了新的藝術化再現與電影化敘述,繼承和發揚了《開國大典》《建國大業》等影片開創的“建國”歷史敘事和美學精神。
從這些影片中,可以看出新時代電影國家形象建構的新思路、新氣象及面臨的新問題、新挑戰,對于前者,我們應繼續為之鼓與呼,對于后者,我們更應持有客觀、謹慎、積極進取的態度正視之、解決之。因為國家形象問題,從對外傳播、國際視角來說,關乎國家、民族的軟實力及綜合國力;從對內傳播、國內角度來說,關乎國家、民族的自我認同、確證和凝聚力、生命力。
二、“建國”系列重大題材電影國家形象建構的歷史與現狀
1989年的《開國大典》開創了以宏觀、新聞紀錄式敘事結合紀錄片影像資料插入組接為特征的重大題材影片歷史、邏輯、美學敘事風格,立足于對“建國”歷史進程、歷史時刻做宏觀式、紀錄式、重現式再現,力求如實描摹與刻畫,影片整體風格中規中矩、平和中正。這部影片對后續同類影片產生很大的影響,它營造出的歷史真實感、在場感和再現感,讓國人通過銀幕故事影像第一次看到了“新中國”這個概念及其內涵、外延,讓觀眾獲得一種鏡像式確證和認同,認同電影中的領袖人物和國家形象,從而獲得了對歷史、國家、民族的自我確認和確證。
影片這種創作美學思想與中國傳統文化中一貫存在的“官修歷史”“主導價值”思想可謂相通約,但與此同時,由于采用了過于宏闊和片段式結構,影片對很多深處、細處的歷史真實和歷史人物的行為連貫性、個人風采特點還無法做到細致入微的刻畫和再現,這也是影片的憾處,當然這與彼時的時代環境和條件有關。
2009年,時逢新中國成立60周年,也是中國電影產業化大潮風起云涌之時,在試圖兼顧“獻禮”功能和市場效益的雙重要求下,《建國大業》將“建國”敘事的視角和側重點選在以召開政治協商會議為敘事中心,突出體現民主、協商建國思想,將共產黨人與民主人士之間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的情義作為歷史敘事的底色和基調,以此表現團結、民主、和而不同的國家形象,同時以創新式的全明星陣容策略和營銷策略作為支撐點和看點謀求社會意義和經濟效益之間的價值最大化。這部影片行走于電影藝術、歷史敘事與商業策略之間,表現了世紀初的歷史觀和價值觀取向。
2019年,在新中國成立70周年的歷史時刻,《決勝時刻》這樣的延續“建國”敘事的重大題材影片適時出現。巧合的是,該片上映前夕,適逢習近平總書記視察香山革命紀念地并對香山革命歲月的重要意義和當代價值做了重要指示,對毛澤東等老一輩革命家在香山指揮全國解放戰局、籌劃建立新中國等事跡的偉大意義做了深刻闡釋,與當下中國正在積極推進的國家治理能力和治理體系現代化進程無形之中形成一種呼應,產生了歷史的共時性效應。該片在內容上延續了《開國大典》《建國偉業》開啟的“建國”敘事模式,將歷史切入點回移,定點于香山時期,從黨中央領導集體進京趕考進駐香山住地開始,到開國大典舉行,將眾多鮮為人知的歷史細節和軼事進行了真實再現和描摹。
在國家、民族意識強烈崛起和后現代主義文化思潮不斷發展的時代背景下,重大題材片已經不再局限于為傳統、經典的理念和美學精神做注解,而是將視角和敘事深入到歷史真實的深處、細節處展開敘事和表意,實現對歷史必然性和可能性的揭示,這與之前該類影片奉為創作經驗的“大事不虛、小事不拘”有相通之處,但又超越后者,顯示出更加完備、自覺的主體意識。
同為“建國”敘事,可以看出這三部影片的主體意識愈發增強,敘事視角越來越體現“平等”特征,表意手法越發注意從微觀處、細節處展開歷史敘述。可以說,經過三十余年的接續發展與不斷創新,重大題材電影的歷史觀、國家觀是不斷揚棄繼承的。
三、重大題材電影國家形象建構面臨的問題
(一)歷史敘事的真實感與電影化再現之間的矛盾
一直存在于重大歷史題材影片中的一個問題就是歷史與電影如何融合的問題,因為這牽涉歷史觀、電影美學觀念的問題,會影響到出現于電影中的歷史,以及歷史如何被再現于電影中并顯示出其背后的意義與價值。如果是歷史的電影化,那我們應該秉持什么樣的電影化觀念和手法去表現歷史,特別是接近歷史的在場和真實的問題?如果是后者,那我們應如何將電影的意義融入對歷史的敘述與揭示中去,并讓其與其他文本中的歷史保持應有的關聯?獲得這些問題的答案,需要對歷史的本質和電影的本質進行深入的思考,還要結合中國歷史、文化傳統及其當下發展的最新態勢。
人類都寄望于在歷史中找到關于規律、價值、真理這樣的“實體”,那么我們應該勇敢、坦然面對歷史中的真相與真實,堅守一種原則和標準作為研究和書寫歷史的“法”,避免因為各種外在原因對歷史進行任意的“詩意化”“語文化”敘寫和再現。
我們應自覺摒棄那種過度渲染、煽情的手法,將歷史人物盡可能還原到本真的狀態,讓歷史人物自身來完成歷史意義的揭示,雖然這樣也有可能會讓一部電影的主題和美學色彩與之前我們習慣中的認知產生很大的差別和分野,但也不應該因此放棄。只有這樣,本真之下的真理才會被揭示出來,對于歷史的信任和信仰才會得到建立和鞏固,歷史電影的美學品質才會真正得到彰顯。電影有其獨特的符號和規則體系,任意的嫁接和改變都會嚴重影響電影的性質。
重大題材電影是真實歷史的電影化、電影化的真實歷史,這兩者有機統一,是兩種文本和精神的融合、相協,形式上是電影,本質上體現著歷史的本質和精神。只有這樣,我們從重大題材電影中看到的歷史和形象才會真實可信、才值得信任,影片中的國家形象才有力度。
(二)詩性歷史手法與國家形象表現之間的平衡
意大利哲學家、歷史學家克羅齊在其《歷史學的理論和歷史》中對編年史、語文性歷史進行了批判,認為前者將系列年份數字按照一定規則進行編排,并不能算作歷史,“歷史脫離文獻并變為編年史后,就不再是一種精神活動,而只是一種物,是聲音和其他符號的復合物。”[1]對于后者,作者指出“語文學家天真地相信,他們把歷史關在他們的圖書館、博物館和檔案館里……它引起了一種用物、傳說和文獻(空洞的傳說和死文獻)構成歷史的想法,這就產生了語文性歷史。”作者還論及詩性歷史:“由于詩性歷史,即由于歷史墜入觀念上居先的領域——詩歌的領域,歷史的錯誤形式都窮盡了。”[2]克羅齊認為,歷史應該“是寓于思想并為了思想的想象,是思想的具體化,它從不是一個抽象概念而總是關系與判斷。不是非確定性而是確定性。然而應根本區分這種想象和某些歷史學家珍視的自由詩性想象”。[3]
很多歷史題材影視作品誤將歷史按照一種文藝的、詩性的手法進行創作,盡管有歷史的外在和形式以及背景、人物,但對歷史的本質和真理性認識不足,這樣的影片在形式上和影像上看上去很有觀賞性和“意味”,也在宣揚和表現著一種精神和價值,但卻容易失之于真。比如,在《建國大業》中,為了營造所謂喜感,讓解放軍指戰員面對宛平城時,向上級報告說:前面遇到一地主大院。這樣的修辭手法和創意手段盡管在觀影效果上可以造成一定的效應,但若接受歷史和真實原則的判斷和檢驗就會在頃刻間崩塌,意義盡失。又如在《決勝時刻》中,毛澤東和戰士并行走入香山別墅時,戰士搶先一步,看到雙清別墅的“墅”字,因不會念,讀成“野”,然后毛澤東糾正他說,“讀‘墅”,并對字意進行了解釋,告訴戰士以后有時間給他詳細解釋。這樣的情節設計,容易造成一種刻意表現、拔高的觀影體驗,反而會削減編導原本想達到的審美效果。
重大題材電影不同于一般題材、類型電影,必須嚴格依照真實歷史來完成電影化再現,如果按照一種詩性的、渲染式的、歌頌式的敘事策略和修辭手法來完成,就會嚴重影響歷史的嚴肅性和真理性、價值性,影片中的人物形象和國家形象就會站不穩、不可信,就不會具有生命力、穿透力,也不會產生歷史與當下的有效關聯與共振。
四、重大題材電影國家形象建構的未來
今后一段時期,通過電影展現中國形象的使命任務將愈發凸顯,其中,重大題材電影在實現國家形象的“我像”與“自塑”方面的引領和導向作用必將更加顯著,即使出于經濟效益考慮,重大題材電影的數量也不會增加,將保持量產平穩狀態,但其意義和價值將獲得不斷提升。故此,根據重大題材電影存在的一些問題,文章試從以下方面探尋應對、解決策略和方法。
(一)歷史觀方面:實現歷史價值與當代價值有機銜接與聯通
可以說,歷史觀決定著重大題材影片的美學觀,決定著我們如何對待歷史真實、歷史人物和歷史精神。而歷史觀通過電影的敘事、形象和主旨內蘊得以體現,國家形象的要義也基于此得以表現,而不再僅僅停留于影片的“影像”之上。
因此,重大題材影片更應注意將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要義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表現出來,也就是要在充分尊重歷史的基礎上,揭示歷史深層的規律、必然律和一定的可然律,讓其更加體現出公平、正義、和合的國家精神理念。
對歷史的認知和掌握不應僅停留于歷史文本中,更不能是主觀臆想的歷史,而應本著一種歷史精神和信仰對待動態中的歷史和歷史思想,在此基礎上實現對歷史的再現。只有將活的、真實的歷史中的思想和價值提煉出來并在電影化再現中表現出來,重大題材電影的歷史意義與價值才有可能與當代價值產生密切的關聯與互動,才會讓“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論斷落地生根見效。
“如果我強調概念預測未來(未來的存在是現在本性中的必然性)的作用,則這個過程便是目的論上對于未來的某種理想的目的……對于未來的目的乃是現在的一種享受。因此它有效地決定了新的創造物的直接的自我創造。”[4]為了實現國家形象建設的愿景目標,在進行重大題材電影創作時,不能刻意設計、編排情節,必須嚴肅、嚴謹地秉持對歷史真實、歷史真相、歷史規律的尊重與敬畏,在對歷史本體的思考與真實再現中實現其與當代價值的有效銜接與聯通。
(二)意義方面:實現中國價值與世界共通性價值的會通與共鳴
重大題材電影肩負有效聯通主導意識形態、精英意識和大眾審美意識,并將其有效融通為主流意識的任務,這從每部影片的創作背景、敘事、主旨中就可看出。那么,重大題材電影必然需要將中國價值——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普世”性表現出來,并與世界公認的普世價值實現通約和共鳴,從而將國家形象及其意旨更好地表達出來。根據歷史上中西之間各自的歷史進程及當下現實需要,可以說,達成這樣的共識是必然的(需要時間和過程),否則人類世界將不可預知。
通過電影的敘事和手法,理念和價值可以有效地借助電影語言和符號獲得編碼、傳播,并為異域文化所解碼和認知,產生同情、共鳴。一部《林肯》讓人感知到了公平、正義原則和犧牲、奉獻精神;一部《至暗時刻》讓人看到了英國首相的擔當和自信力;從而讓受眾對電影中的國家形象產生親近感和認同感。
這些影片普遍采用低歷史視點、平民主義風格、辯證視角,著力把歷史人物還原成既有普遍性又有特殊性的人,使其在特定歷史環境、條件的制約中去完成歷史使命,體現出一定的超越性和悲劇感,使影片的意義通過自然、流暢的敘事得以體現,“形象”的力量和穿透力脫然而出。
(三)傳播方面:淡化宣傳觀念,樹立傳播意識
以往的重大題材電影多以宣傳為使命,發揮“詢喚”功能,但隨著市場和時代環境的改變,重大題材電影應樹立傳播意識而非保守宣傳意識。
因為宣傳是從國家、政府部門發出的行為,具有極強的意識形態特征,不利于電影作品的傳播和影響力打造,這在世界上是有廣泛共識的。“宣傳”一詞在英語中是propaganda,含貶義。所以,作為電影如果過多體現宣傳意圖,容易讓人產生抵觸心理,這點,中西觀眾概莫能外。所以,重大題材電影作為一種類型電影,電影的本體屬性是首要的,不應把電影作為宣傳工具、宣傳品來對待,讓電影的意義和美感自然而然流淌出來,反而會起到“潤物細無聲”的妙效。
樹立傳播意識,首先,需要在內容制作上適度減弱重大題材電影以往常用的那種詩性、歌頌式表現手法,不再去仰視偉人,而應多采用平民主義風格、正反相合的手法再現真實環境中的真實人物、事件,讓電影中的歷史、人物自己“發聲”“表達”,不再按照一種程式去表現、渲染。其次,應適度減弱官方機構、增加民營機構的內容生產和傳播力度。民營機構以其非官方、獨立的視角和態度進行內容生產和傳播,有利于國家形象的表現和傳播,增強可信度和信任感。從而與官方機構形成有效協同、共贏的傳播格局。
結語
“存在是一種不斷融入未來的活動”[5],重大題材電影是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類型電影。未來,重大題材電影只有在歷史與當下、傳統與未來、歷史敘事與國家形象塑造、傳統文化精神和人類命運共同體價值方面實現有效會通,才能更好地發揮慎終追遠、培根鑄魂的價值和功能,成為表現國家形象的鮮亮名片。
參考文獻:
[1][2][3][意]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和歷史田時綱譯[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13,22,34.
[4][5][英]懷特海.思維方式[M].劉放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152-153,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