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辦公室房門的那一刻,屋外尖銳的電鉆聲也一起擠進來。這棟僅有二層的舊樓房里,施工改造正在緊張進行中。唯一有人辦公的房間里,一切還是三四十年前的模樣。電話那端的聲音被電鉆聲攪擾得聽不清楚,未淑云關上窗戶,調高了手機的音量,對方的聲音清晰了起來:愛心驛站那邊的物資已籌備好了,只是運送的車裝不下,還需要大姐再協調一輛車。
1978年早春,帶著內蒙古清新的一抹新綠,未淑云走進北戴河的這間辦公室,同她一起來的,還有她心上那片即將芳草碧連天的大草原。
在房產局工作,平時關注最多的是房子,新的和舊的,大的和小的,這里和那里的,走過大街小巷,走過春夏秋冬,卻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房子里的人和他們所經歷的故事更多地牽扯住了她。讓她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是,這樣一牽扯,幾十年的光陰便倏忽而過。
北戴河的初秋,云淡天高,陽光明晃晃地灑在辦公桌上,帶些咸味的海風掀起桌上的幾張報紙,未淑云放下案頭工作,伸出手去整理桌案,一行醒目的標題不經意間撞入眼簾:父親殘疾,家庭貧困,四年級學生被迫輟學。拿報紙的手瞬間停住,她一口氣讀完新聞報道,心里有個小聲音跳躍而出:幫幫這個孩子。
可是很快,另一個聲音將它攔截住:你還有這個能力嗎?上個月八一建軍節,剛剛慰問了武警和消防官兵,上上個月的六一兒童節,整個月的工資加上剛攢下的幾百元錢給幼兒園的孩子們買了體育器材。家里的幾個孩子也要上學,又都是正在長身體的時候,不能再讓他們跟著大人們吃白水煮菜了。
可是,你既然知道了那個孩子的事,又怎能忍心不管呢?
那個小聲音在一絲猶豫后,還是倔強地壓住了反駁的聲音。
未淑云放下報紙,起身給放涼的茶杯里續上水,再坐下來時,手伸向了辦公桌上的電話。開學時間不等人,她通過報社輾轉找到了那個孩子的地址,看了看表,離下班還有一段時間,便匆匆離開辦公室,徑直走向了郵局。她隨身背著的包里,有上午剛剛取出來準備給自己幾個孩子開學的學費和買書本文具的400元錢,沒有猶豫,她全部放在了柜臺上,填匯款單時,匯款人那一欄,她填寫了一所學校的名字。
回到單位,心還是放不下,又提筆寫了一封信:孩子,好好學習,別擔心,你的學費我來想辦法。
從那天起,未淑云家里餐桌上的飯菜又簡單了些,她穿的衣服好幾年都不再換新的。
花謝了又開,月缺了再圓,纏繞在心的那一絲牽念,終于開出了花。電話鈴聲響起時,她還是像往常那樣接起,卻被遙遠的一聲“媽媽”叫愣住了。
“媽媽,我是您資助上學的孩子啊,您還記得嗎?我終于找到您了!每次您都不讓我知道郵寄地址和姓名,但我還是找到您了!媽媽,我要告訴您,我考上軍校了!我沒有辜負您的一番心血和悉心栽培!”
電話那頭,難掩激動失聲而哭。
“沒有您的資助,我就不會有今天!媽媽,我有能力了也要像您一樣,多行善舉,回報社會!”
電話這頭,未淑云也已淚流滿面。但是,當孩子說要來看望她的時候,她卻毅然決然地拒絕了。“我資助你,不是為了讓你來看我,也不是為了圖回報,只要你能夠順順利利完成學業,做對社會有用的人,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電話那端,固執的孩子還在堅持,她卻板起了臉:“孩子,不要再和我聯系了,你考上了大學,我也了卻了當初的心愿,以后的路,你要自己好好走,我相信你會越來越出色的。”
周末的清晨,太陽也慢悠悠的,剛剛把陽光鋪滿房間,敲門聲就急促地響起來,未淑云打開門,一個熟識的姐妹風一樣旋進來:“未大姐,我的一個老鄉,是包頭的,前幾天得了急性腎炎,當地治不好,一家人帶著他到281醫院就診,但是醫院沒有床位,又病得挺嚴重,他家人找到我,我也沒有辦法,現在只有請你幫忙了。”
猝不及防的聲音一股腦沖進耳膜,未淑云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你告訴病人先別急,我去醫院試試看。”未淑云急急地出門,直奔醫院。
憑著老伴兒在281醫院工作這一“特殊”關系,她找到醫院領導,好說歹說終于在急診室為病人加了一個臨時床位。辦理入院手續時,病人家屬露出為難的神情,來到這兒一周了,帶來的錢花費了一大半,交納住院押金還差4000元,想要打電話讓老家的親戚寄過來,未淑云攔住她撥電話的手。“遠水難救近火,錢的事兒我想辦法解決,你先去辦理其他手續。”
出了醫院,她回家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積蓄,又東拼西湊湊足了4000元。簽字的時候,幾乎連想都沒想,未淑云就在擔保人那一欄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病人被及時送到了手術室。未淑云跑前跑后了一上午,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老伴兒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到我辦公室來一趟!”聽著電話里異常嚴厲的語氣,她心中不免惴惴,但,該來的遲早躲不過,她快步走過醫院長長的走廊,想著見到老伴兒該怎樣解釋。敲門進去,剛想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一聲突兀的呵斥猛然響起。
“你起來!你是誰呀?誰讓你坐下來的?”老伴兒的怒聲磚頭般向她砸過來。
“一貫的先斬后奏,膽子越來越大了!你知不知道病人的病情?你知不知道腎病是個無底洞?你哪來的勇氣給簽字擔保?萬一出了什么問題,你保得起嗎?”
這一連串的問話,問得她啞口無言,這么多年來,老伴兒還是第一次向她發這么大的脾氣。那一刻她強忍著委屈沒讓眼淚掉下來,如同做了錯事的孩子乖乖靠著墻根受訓。
由于救治及時,半個月后,受助者病情逐漸好轉,當未淑云走進病房,他讓兩個孩子一起給她跪下:“你們一定要記住咱們的恩人,她不僅救了我的命,更是救了咱們全家的命啊。”那一刻未淑云終于抑制不住,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她攙扶起孩子們,對病人鄭重地說:“病治好了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我幫助你,不是為了圖回報。”
夜晚,月光水一樣傾灑在北戴河,窗外蟲蟲們此起彼伏的唱和聲久久不肯散去,未淑云還是睡意全無,老伴兒晚飯時被喊去急診,還沒有回來。結婚快20年了,這樣的情形早已是家常便飯,她心疼他,總是盼他給病人治療完早點回來。今天,她卻第一次希望他能夠再晚一點兒回來。
上午,她破天荒在上班時間接到老伴兒電話,讓她盡快回家一趟。以為出了什么事,她匆匆趕回家,卻見老伴兒還是像往常一樣進門、洗手,幫著她做午飯,在她一臉狐疑的注視下,才神情不自然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厚厚的大信封:“未淑云,咱們結婚十幾年了,我最愧疚的就是當初什么也沒能給你,看著身邊的人又穿婚紗又辦酒席的,我這心里就難受,難受得不行。”
說至此,他的聲音竟有些哽咽。“我攢了十幾年,都是我的加班費、值班費和手術費,還差一點兒5000塊錢,你拿著去買一個戒指或是添幾件像樣的衣服,也算彌補我這些年對你的虧欠。”
從老伴兒手中接過塞滿零錢的大信封,未淑云心中同樣充滿著對老伴兒的愧疚,兩個人共同支撐起的這個家,本應是富裕無憂的,卻因為她的“慷慨大方”而時常捉襟見肘。他們的家里稍有了一點積蓄,過不了幾天就會被她用在“更加有用”的地方。起初,老伴兒和家里人都不理解,認為她這是在“敗家”,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自己的工資去“敗家”,誰也攔不住,無可奈何之下,也就由了她。實際上,打從她第一次捐款的時候開始,他就默許了她的行為,她的錢捐出去了,他就用自己的錢貼補家用。
她還時常向他伸手:“沒有錢了,還有這件事需要捐錢。”他無奈,卻一次次“縱容”她慷慨解囊。
這一次,他竟然偷偷為她攢了這么多的錢,她一時說不出話來,迅速抹了把涌上眼角的霧氣,回給他一個感激和開心的笑。老伴兒卻不知道,她心里正在想的是,前幾天得知區里面一個成績優秀考上大學的孩子,因家庭困難,學費還沒有著落,而自己下個月的工資,又早已有了安排。晚飯時,老伴兒問起她的戒指或者新衣服,她猶豫著正要回答,碰巧電話鈴響起,他又被叫走去加班了。
夜有些涼了,月亮不知何時溜到了窗那邊,只剩下漫天星光,迷迷糊糊間,老伴兒一聲深長的嘆息恍然跌進她的夢里:
哎……
你呀,你呀……
隨便你吧,只要高興就好。
2020年的春節,家家戶戶歡喜熱鬧的氣氛還來不及散開,新冠疫情就如寒流般襲來。
一大早,未淑云帶好口罩,匆匆走出家門。紛紛揚揚的雪花已經飄灑了十個多小時,外面天寒地凍,路面濕滑。正月初九了,她和她的隊員們千方百計買到的3000個口罩和80桶84消毒液終于運到了。征得區政府和相關部門的同意,她要在今天把這些物資送到抗疫一線的志愿者手中。
前路有些看不清楚,大片的雪花瞅準雨刮器搖擺的間隙,固執地貼到擋風玻璃上,車窗外沒有一個行人,司機打開收音機,疫情信息立刻鉆進來……
面對來勢洶洶的疫情,她心中也是怕的,自己今年65歲,而老伴兒已經過了80歲。昨天,孩子們還特地在電話里反復跟她說:疫情嚴重,要注意防范,不要外出。她口中答應著,心里卻想著冰天雪地里堅守在抗疫一線的人們。
雪越下越大,前路有些看不清楚。道路上僅有他們這裝滿防疫物資的三輛車在緩慢行駛。
口罩里呵出的熱氣與寒冷的空氣相遇,很快在她臉上凝結成霜,又融化成細密的小水珠,與額頭上沁出的汗水一起滑落。
最后一個疫情防控點了。
未淑云小心地把裝著防疫物資的箱子從車上搬下,慢慢兒直起腰,雙手使勁向后腰捶了捶,心里默默數著,沒有落下一個防疫執勤點。鬧風濕的那條腿,膝蓋處又在隱隱作痛,原地站了會兒,她再一次搬起箱子,追上前面的同伴。已經過晌午了,早上急匆匆出來,只胡亂吃了點東西,這會兒她的頭有些眩暈。
執勤點的小伙子穿得有點單薄,此刻正在雪地上跺著腳。
“吃午飯了嗎?”未淑云問。
“家離得遠,不回去了,省得耽誤時間,同伴回家吃飯還沒回來,等他來了我去找點熱水。”
小伙子指了指臨時搭建的帳篷。
“有方便面呢,只是水壺有點不保溫了,現在泡不開。”
“等我一會兒。”
未淑云說著走進帳篷,拿起方便面和水壺,在小伙子詫異的目光里,蹣跚地轉過街角。
樓頂那一面,風帶過來一朵更厚的云鋪展開來,雪花借機再次飛揚而起,在空中肆意撒歡,剛剛走過去的一行腳印即刻變得模糊。
小伙子又緊了緊衣服,抬眼間,一個身影從街道那邊回轉而來,一只手提著水壺,一只手端著一碗方便面,她走得小心翼翼,緩慢而又堅定,一陣更大的風卷著雪花而來,掀起紅色羽絨服的帽子。
(戴紅梅,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曾獲第三屆老舍散文獎提名。有作品收入《2010年中國散文經典》《2015中國好散文》《散文百家十年精選》《散文選刊創刊三十周年精選作品集》,著有散文集《一樣花開為底遲》。)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