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曰龍
【內容提要】大桓臺村隸轄于山東省廣饒縣,位于小清河之陽,屬于黃河三角洲腹地,在語言區劃上屬于漢語北方話冀魯官話區滄惠片陽壽小片,而在山東話中歸于西齊片。田野實地調查歸納出來的語音系統顯示,主體相同的情況下,大桓臺話在聲母、韻母、聲調等方面存在異于現代漢語普通話的某些特征,如共有聲母27個,沒有?,所有日母字全讀為l;韻母計38個,分類更細,單韻母數量多;有陰平213、陽平53、上聲55、去聲31四個調類;古清入字讀作上聲,在語流中仍有入聲調類的遺存;等等,都值得搶救,存檔。
方言是語言的變體,二者是個別和一般的關系,方言是語言功能的具體體現者。漢語方言是漢語在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具體表現形式,是操漢語者實際使用的交際工具和思維工具,也是該方言通行區域地域文化的具體承載者和重要組成部分?!耙粋€地方居民的生活,都表現在他們的語言里面”;“調查區的面積越小越好,在小的區域里做精深的調查,所得到的結果,比在大區域里做廣泛的調查所得到的結果,有更大的價值”。①王輔世:《宣化方言地圖》//王輔世:《王輔世語言研究文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10,12頁。因此,語言或方言調查,布點越密集,調查內容會越加精當準確。調查者最好是“調查區的土著……于問方言時,無語言不通之弊……有對答案的正確性,加以判斷的能力”,這樣調查的“結果可靠又節省時間”。②同上注,第13頁。作為方言調查的一篇習作,筆者擬對生長于斯的大桓臺話展開調查,歸納語音系統,從共時層面上比較其與普通話音系的異同,進而探求歷時演變的對應規律,為下一步的方言詞匯、語法現象的調查、分析做準備。
大桓臺村,俗稱桓臺(莊)或大桓村、大桓,地理坐標位于東經118度27′、北緯37度08′,為山東省廣饒縣花官鎮所轄39個自然行政村之一,在柏寢臺①柏寢臺系人工土筑而成,“以柏木為寢室于臺之上也”。原稱路寢,是戰國時期齊侯的行宮,史書稱之為“柏寢臺”,是齊國故地,南距齊國都城臨淄40公里,西與樂安故城相距4公里,緊臨古四瀆之一的濟水,北邊借黃河天險與燕、趙二國分界,小清河經此往東北方45公里注入“少海”(渤海)。公元前676年,齊桓公驅趕黎民百姓車載舟運臨淄“豎土”筑成是臺,避暑觀海、會盟諸侯,為一時之盛,故俗稱桓公臺,于今已有近2700年的歷史。明清至民國時期仍有“桓臺”社大型民俗文化活動,“齊霸盟臺”為樂安縣(今廣饒縣舊名)八景之一。1985年被東營市人民政府公布為市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06年12月7日被山東省人民政府公布為第三批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詳見《左傳》“昭公二十六年”、《韓非子》“外儲說右上”、《晏子春秋》“內篇諫下”、《史記》“齊太公世家”“孝武本紀”、《漢書》顏師古注、明嘉靖《山東通志》、明嘉靖四十四年《青州府志》、《樂安縣志》、《廣饒縣志》等文獻的記載。東北側、濟青河/溢洪河之陽,西南距離廣饒縣政府12公里,西北距離鎮政府駐地5公里,南面約0.5公里處是小清河,往西3.5公里是東辛公路。境內有三條河流貫穿東西:最南端小清河,為黃河流域山東省中部渤海水系河流,發源于濟南市趵突泉等泉群,沿地勢自西而東在壽光市羊角溝流入渤海,為山東省內唯一一條貫穿東西、直航通海的河流;南部的分/溢洪河,又名子槽河,俗稱預備河、濟青河,本為夏雨洪澇時分洪小清河道而挖,現在承擔著導引黃河水全年不間斷入青島的供水引黃濟青功能;村北的小河子,為古濟水河道之一,貫通北部;其他支渠、河灣也是水源充足,為農田灌溉、工業生產的重要水源地。截至2017年2月26日,本村計有耕地7800余畝,常住居民780余戶,2568多口人。全村都是漢族,說漢語北方話,常住居民的婚姻狀況多為本鄉鎮鄰村交通,極少有外來遠方人口。
今日的住民絕大多數是明初移民的后代。據《秦氏族譜》記載,明代洪武二年(1369年),秦姓祖自山西省洪洞縣經由直隸(今河北?。棌娺w至春秋時期齊桓公所筑柏寢臺東側立村,取村名桓臺,聶、成、孫、張、項、崔等姓因各種原因逐漸遷居于此。本村名人如秦姓七世祖秦纮(1426—1505),字世纓,6歲時隨六世祖秦安遷離桓臺村赴山東省單縣定居?!睹魇贰で乩€傳》載:景泰二年中進士,授南京御史;成化十三年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山西;弘治元年以吏部尚書王恕薦,擢左副都御史,督漕運……起南京戶部尚書。弘治十四年秋,寇大入花馬池,敗官軍……詔起戶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總制三邊軍務……軍聲大振,遂大敗寇。弘治十七年閏四月贈少保,九月卒,年八十,謚襄毅,加封宮保并御賜功德碑林,為官清廉,剛直不阿,為治世、靖邊之能臣。后因柏寢臺西側聶西李村改稱小桓臺(俗稱西桓、小桓),該村遂稱大桓臺。
該村所處廣饒縣,在方言區劃上屬于漢語北方話冀魯官話區滄(州)惠(民)片的陽(信)壽(光)小片,在山東話里屬于西齊片。②錢曾怡主編:《漢語官話方言研究》,齊魯書社,2010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等編:《中國語言地圖集(漢語方言卷)》(第2版),商務印書館,2012年;錢曾怡主編:《山東方言研究》,齊魯書社,2001年。關于廣饒方言音系,楊秋澤1989年10月曾經以大王鎮高卜紙村為調查點做過初步的梳理①楊秋澤:《廣饒音系》,載《外國學研究》Vol.ⅩⅩⅢ(內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 Ⅵ),神戶外國語大學外國學研究所,1990年,第133-142頁。,與《廣饒縣志》中的“方言志”部分所載基本一致②山東省廣饒縣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廣饒縣志》第33編《方言》(第1版),中華書局,1995年。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地方志叢書”中的一種。。距離楊秋澤、《廣饒縣志》對廣饒方言的調查已有二三十年,廣饒話又出現了較大的變化。
本次調查發音合作人情況:
秦篤城,男,82歲,本村出生、成長,務農,沒有外出經歷,只會說大桓話;
秦金柱,男,64歲,“文革”期間的高中畢業生,一直在本村務農,可用地方普通話交流;
徐慶春,女,89歲,本村務農,只會說大桓臺話;
秦江濤,男,35歲,初中畢業,除在廣饒縣城念過兩年初中外,一直在本村務農、本地打工,沒有外出其他方言區打工經歷,除大桓臺話之外,會地方普通話。
筆者在大桓臺村生活了近二十年,外出上大學之前一直操大桓臺話,研究生以來對山東境內廣饒縣周邊乃至于官話方言中冀魯官話、膠遼官話、東北官話、北京官話方言多有了解。
本文依據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編《方言調查字表(修訂本)》(商務印書館,1981年)采用國際音標記音,調查時間:2013年春節首次實地調查,復核于2017年2月26日,發音合作人年齡以此次復核時間為準。
大桓臺話中聲母系統比普通話復雜,為便于分析,本調查采取嚴式記音,從細從嚴。記錄有聲母26個(不含零聲母),詳按發音部位、發音方法列舉如下:
雙唇音3個:

唇齒音1個:

齒間音3個:

舌尖前音3個:

舌尖中音4個:

舌尖后音4個:

舌面前音4個:

舌根音4個:

零聲母1個:

該音系中全濁聲母已經清化,[p、ph、m、f、t、th、n、t?、t?h、?、k、kh、x]共13個聲母在分類、發音方面都與普通話大致相同,不同的語音特征在于:
第一,區分尖團音。精組細音為尖音,如精清星積七槍西晉親相心;見組細音為團音,如京金經欽欣腔香輕杏。
第二,普通話中的舌尖后音[?]聲母在大桓臺村全部讀為舌尖中邊音[l],沒有例外,如“肉”讀為“漏”、“瓤”讀作“狼”、“饒”讀為“勞”、“讓”讀為“浪”、“擾”讀為“老”、“乳”讀為“魯”。
第三,普通話中的舌尖前音與開口呼、合口呼相拼時系統地讀作齒間音,和齊齒呼、撮口呼相拼時不變。
第四,[l]聲母在止攝日母字“二、兒、耳、日、如”等音節中舌位稍靠后,且時值較長,尾音輕輕帶出元音[?]。①該音節發音較為特殊,先發一個邊音本音,然后舌尖離開上顎,發一個舌尖略起作用且舌位較高的元音。這個元音實際音值,在舌位上比中元音[?]要高,卻又達不到。詳見張樹錚:《壽光方言志》,北京:語文出版社,1995年,第25頁。大桓臺村[l]聲母的范圍大于普通話,因為它包含了普通話中全部[l、?]母字及er韻零聲母字。
第五,[n]與開口呼、合口呼兩韻母拼合時為舌尖中音[n],與齊齒呼、撮口呼韻母拼合時顎化作用明顯,讀為舌面前音[?],呈現互補性分布。
第六,普通話中以a、o、e開頭的零聲母字在大桓臺話里讀為[?]聲母,如“俺、鏊、歐、恩”;u開頭為零聲母,讀作較弱的唇齒摩擦音[v],如“窩、王、萬、彎”,但是在“屋、五、務”等u音節不讀。因為大桓話多出了[?]聲母,所以零聲母字范圍比普通話里小得多。


①同上注。本文遵從張樹錚《壽光方言志》的意見,記該韻母為[i]。
第二,分類較細。普通話[ie]韻字,大桓臺話有的讀[i?],如“姐、且、寫、爹、爺、謝、結”等;有的讀[i?],如“階、街、械、鞋、蟹”等。普通話[?]韻字,大桓臺話中有的讀[?],如“這、車、社”等;有的讀[u?],如“餓”讀為“握”、“個”讀為“過”、“哥”讀為“鍋”、“課”讀為“闊”、“賀”讀為“貨”同音等。也即中古音果攝一等開口、合口兩類字普通話不同韻。
第三,單韻母較多。普通話復合二元音韻母[ai、ao],大桓臺話讀為單韻母[?、?],相應地,普通話三合元音韻母[uai、iao],大桓臺話發音為二合元音韻母[u?、i?];普通話前鼻韻母[an、ian、uan、yan、?n、in、u?n、yn],大桓臺話讀音為鼻化單韻母
第四,普通話部分[ia]韻字如“崖、涯”等和[ai]韻字如“矮、挨”等,大桓臺話也讀[i?]。
第五,大桓臺話[ei]韻母字比普通話多,除普通話[ei]韻字外,還包括一部分[ai、e、o]等韻母的字,如“白、百、麥、塞、摘、拆,德、則、測、色、格、客、伯、迫、陌、墨”等。
第六,大桓臺話缺少普通話的卷舌韻母?r,普通話里由er韻母形成的零聲母字如“二、耳、爾、兒、餌”等在大桓臺話中讀成了[l]聲母字,其韻母變成了輕短的央元音[?]。
陰平 213詩梯居衣威燈蒸一
陽平53 時題渠移圍棉靈石笛局白舌貓
上聲55 使體舉椅偉等領堵委免老有妻假放假國福媳節識滴禿職
去聲31 是替巨意位凳令滅岳日入月
大桓臺話與普通話聲調的調類相同,都為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種類型,但調值都不同。
第一,陰平為低降升調,曲折中前降不太明顯,調值為213;
第二,陽平為高降調,調值為53;
第三,上聲為高平調,時值較短,尾音稍上揚,調值記為55;
第四,去聲為低降調,調值為31。
一般地說,山東話和北京話的聲韻調的對應關系相當齊整,①李榮:《〈山東省方言志叢書〉序》//張樹錚:《壽光方言志》,語文出版社,1995年。大桓臺話也不例外。值得注意的是,古清聲母的入聲字,普通話分讀為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聲,而大桓臺話中單字一般讀上聲,少數讀為陰平,如“識屎滴底土禿職”等;全濁聲母入聲字歸入陽平,如“石笛局白舌”等;次濁入歸到去聲中,如“滅日入月”等。在和輕聲字連讀時變讀為上聲,與廣饒音系大都讀為陰平②山東省廣饒縣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廣饒縣志》第33編《方言》(第1版),中華書局,199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地方志叢書)。不同。如“谷(子)≠鼓(吹)”“谷子=鼓子(盛水的塑料工具)”,這是大桓臺村音系較為顯著的聲調特征,體現出來山東話自東萊片到西齊片自南往北、自東而西過渡的特點,也反映出來膠遼官話向冀魯官話邊緣區域的演變特征。
大桓臺話中偶爾也見到文白異讀現象,但情況不太多,如:“角”字,在口語中多讀為,如“墻角”“牛角”之類,而在“直角”“三角”“角度”中讀作;還有壟()、懂()、劈()、橫()、暖()、虹()、放()等。
隨著經貿交流、人員流動的空前頻繁,普通話推廣使用領域極度擴大,大桓臺話不可避免地因年齡的差異,出現了新的文白異讀現象,主要表現在某些字的語域選擇上,如國(kuei55-ku?55)家、或(xuei55-xu?55)者、百(pei55-pai55)、麥(mei31-mai31)之類。
大桓臺話里雙音節詞連讀時聲調常常和單字調不同,變調時都是前一音節發生較明顯的變化。當后一音節是輕聲時變化更加明顯,所有調類在輕聲面前都會發生變化,輕聲音節音長比較短,調值也不固定,其音高取決于前一音節的調值。與普通話中不同的是,大桓臺話中讀輕聲詞的范圍要比普通話中大得多。詳見下表1。

表1 大桓臺話兩字連讀變調表
大桓臺話里雙音節詞語聲調搭配關系共20種,變調和不變調現象各有10種。方言調查中對輕聲的處理,不能僅僅停留在“輕聲”兩個字的模糊描寫上,應該根據語境語流標識出輕聲的實際音值來。大桓臺話變調中出現的新調值是24、212、21、44,具體而言之:
第一,前一音節為陰平時,在陰平、去聲前變為24,在陽平、上聲前變為212,在輕聲前變為21;
第二,前一音節為陽平時,在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前不變調,在輕聲前變為44;
第三,前一音節為上聲時,在陰平、陽平、去聲前不變調,在上聲前變為53,在輕聲前變為曲折的212;
第四,前一音節為去聲時,在陰平、陽平、上聲前不變調,在去聲前變為24,在輕聲前變為55。

表2 大桓臺話兒化韻表
與普通話中韻母兒化后歸并為十大類二十五小類不同①魯允中:《輕聲與兒化》,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95-105頁。,大桓臺話兒化韻系統大為簡化。依據韻母兒化時引起音變的“可共存發音的同時性”①趙元任:《漢語口語語法》,呂叔湘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32-33頁。原則,從兒化對韻母結構影響來看,大桓話16個兒化韻分為兩類:
第一類,不改變原韻母結構,即原韻母可以與卷舌同時共存的,有[ɑ、?、?、?、ou、iɑ、i?、i?、i?、iou、u、uɑ、u?、u?、y?、y?]計16個韻母。
第二類,必須得改變韻母結構才能卷舌兒化的,包括五種情況:
其一,舌尖單元音韻母[?、?],發音時舌尖不能翹起,所以不能與卷舌同時存在,兒化時用央元音[?]代替原韻母[?、?]成[?r]。
其二,[i、y]為高元音韻母,發音時舌面前部是平的,與卷舌要求沖突,兒化時需附加上央元音[?]卷舌,成為[i?r][y?r]。
其三,韻尾是[-i、-?]的,前高元音[i]發音時舌面是平的,[?]發音時舌根抵住后腭、主元音不能發聲,均與卷舌要求沖突,原韻母不能無條件地與卷舌同現,所以只能丟掉韻尾,主要元音才能兒化,如[ei、uei、ɑ?、iɑ?、uɑ?、??、i?、u??、u?]共9個。
其四,鼻化韻韻母發音時帶有鼻化色彩,與卷舌不能同現,丟掉鼻化才能兒化,如共8個。
另外,[l]聲母字兒化時,聲母變為?,某些齊撮二呼韻母字變為相應開合二呼韻母,如“小劉兒[liou53→]”,與“小樓兒[]”同音;“臉兒”等,但只見于老派口中。
就所調查單字音系及語流音變中體現出來的語音特點來看,大桓臺話屬于山東話中東區東濰片和西區西齊片②錢曾怡,蔡鳳書:《山東地區的龍山文化與山東方言分區》,《中國語文》,2002年第2期,第142-148頁。的過渡區域,體現出山東省境內膠遼官話沿陸地往北與冀魯官話逐漸接觸、融合的特點。
附注:該文初稿曾于“第八屆漢語官話方言研討會”(渤海大學2016年6月)上宣讀,先后承蒙錢曾怡先生、張樹錚先生教誨,于此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