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諾里斯

作者: [美]瑪麗·諾里斯(Mary Norris)
出版社: 重慶大學出版社
副標題: 編輯的自我修養
原作名: Between You & Me: Confessions of a Comma Queen
譯者: 安芳
出版年: 2020年8月
頁數: 248
定價: 48.00
我老是忘了一般人都把文字編輯想象成巫婆,所以每次有人怕我,我都很驚訝。不久前,有個年輕的助理編輯第一次來《紐約客》參觀時,站在我的辦公室門口等人介紹,一聽說我是文字編輯,她便驚退一步,好像我會用燒紅的連字號戳她,或是逼她吃下一斤逗號。我想說,別緊張。我沒有糾正別人說話或寫文章的習慣,除非要出書、受人所托或有錢可賺。
外人有時會認為,我們文字編輯總想扭轉乾坤、恣意修改文章。文字編輯的形象不外乎是一個嚴格追求行文一致的人,一個喜歡挑別人毛病的卑鄙小人,一個在出版業剛起步、急于表現自己的無名小卒。或者,充其量是一個滿腹苦水、失意受挫的人,本想當作家卻不幸身陷于瑣碎的文字工作,只能扶持其他作家的事業。這些角色我好像都充當過。
但是優秀作家都有自己的寫作風格,且有正當的理由。如果你把他們的作品亂改一通,把一個不太尋常的用法改成慣常用法、刪掉一個逗號、將作者刻意模糊的內容明晰化,并視之為己任,你就是在幫倒忙。依我的經驗,真正偉大的作家享受編輯的過程。他們會斟酌編輯提出的問題,無論是接受還是拒絕,都有充分的理由,而不會存有戒心。畢竟作品出版前先讓編輯過目,為的就是測試普通讀者的反應。就好比出門前要確認領口的標簽有沒有露出來,當然,除非你故意把衣服穿反。
菲利普·羅斯的長篇小說《我嫁給了共產黨人》的前幾章在《紐約客》連載時,我負責校勘。稿子堪稱完美,部分原因是我們拿到的是原書的校樣,霍頓·米夫林出版公司的文字編輯們已經審過了。稿子到了這個階段,作者、經紀人和編輯們一個字都不想改了。我卻傾注全力,認真檢查了一遍:出版社的編輯部和我們一樣,有時會有疏漏。我碰巧留意到引自某本兒童歷史書的一段話與原文有一處小小的不一致。這段引文很長,用小號字體以示區別,結尾雖重復了一遍,內容卻稍有不同。我把它標注出來,將我的校樣交給小說編輯比爾·布福德。后來,比爾的助理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上樓來,把我的校樣首頁的一份彩色影印件遞給我,上面有布福德用藍色筆寫的字:“羅斯說,‘這位瑪麗·諾里斯是誰?她愿意過來和我一起住嗎?”

瑪麗·諾里斯
在那之前,我只讀過羅斯的《再見,哥倫布》和《波特諾伊的怨訴》。《鬼作家》在《紐約客》連載時,海倫·斯塔克激動不已,把編制索引的工作留給自己做。如今,我買了《我嫁給了共產黨人》的電子書,在從俄亥俄州開車回來的路上聽。書是演員羅恩·西維爾朗讀的,聽到那令人欣喜若狂的段落,那段將星星比作火爐、將艾拉和伊芙比作火爐的文字,是那么溫暖而熱情,我激動得差點開車沖出路面。這本書也很有趣:男主人公被迫拖著女友的女兒的豎琴滿鎮子地跑。我家里就有一個豎琴手,所以我知道豎琴多讓人頭痛,演奏豎琴一點都不美妙。隨后,我讀了一年羅斯的作品:《遺產》《事實》以及所有以朱克曼為主人公的小說。《退場的鬼魂》一出版,我就回頭讀《鬼作家》。當時我在阿姆斯特丹旅行,看到了安妮·弗蘭克住過的房子,重讀了她寫的日記,住的旅館則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被燒毀的房屋原址。我很遺憾再也沒有羅斯的新書可以讀了。
我倒是和羅斯通過一次電話,討論他評述索爾·貝婁的一篇文章,還在《紐約客》舉辦的一次圣誕派對上見過他。自從他在版面校樣上提議我搬過去之后,我就迷上了他。我猜他需要的只是一名管家,幫他打理日常瑣事。但是萬一他能看到這段話,我想說:“我還單著哪!”
第一次在《紐約客》糾錯之后,我就黏上了好友南希·霍利奧克。她是我在書庫編輯部認識的,由此開啟了戴防滑指套工作的姐妹情。她升職做了核對,而我在編了3年索引后,終于有機會和她在同一部門工作。所謂核對,就是在付印前,把編輯、作者、校對員(通常有兩名)和事實核查員所做的修改,謄寫到干凈的校樣上。我生來不擅長這一行:因為字要寫得清晰易懂,而我從三年級開始,字就越寫越差了。
做核對的好處是能了解整個雜志社是如何運作的,它是一切工作的交匯點。通過謄寫校對員的修改,我了解了他們所做的工作。我曾因刪減了誹謗罪律師提出的冗長乏味的疑問而惹上了麻煩(他們應該做個橡皮圖章才對)。我也學會了《紐約客》的體例風格,例如數字要完整地寫成“three hundred and sixty-five dollars a week”(每周三百六十五美元)。“可是這樣寫不對啊。”我在受培訓時對南希說。根據我寫支票的經驗,正確的寫法應該是“three hundred sixty- five dollars”,不加“and”。南希答道:“可我們就是這么寫的。”聽起來有點傲慢,但是她說得很清楚,如果我不照做,那就別想混了。
做核對時,我學會了把稿子檢查三遍,先是一頁一頁地逐行檢查;看完之后再逐行通讀一遍;最后再按部就班地檢查一遍,只看有改動的地方,目光從頁面上方開始,順時針移至右邊邊緣、頁面下方,再掃向左邊。你得承認自己可能有疏漏,否則就很難揪出錯誤。
核對部門主任埃德·斯特林厄姆當時已在《紐約客》任職數十年,伏案工作太久,背都駝了。他經常下午三點左右來上班。他有一項野心勃勃的閱讀計劃,都寫在一本本黑白寫字簿里。讀書之余,他還關注時下有趣的、不同文化背景的藝術和音樂。他從希臘作品讀起,接著讀羅馬作家的,有條不紊地讀遍了歐洲各國作品:從法國到德國、西班牙、冰島、挪威、瑞典、丹麥、法羅群島等。他尤其喜愛東歐國家的文學,如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和羅馬尼亞。他對《紐約客》厭倦了。如果雜志上刊登了他特別想讀的作品,例如瑞士作家馬克斯·弗里施的中篇小說《人類出現于全新世》的英譯本,他就等單行本出了再讀,因為《紐約客》上用12號 Caslon 字體印的任何文章都讓他提不起興致。
我呢,作為他的助理(同事們常戲稱我為他的“合伙人”),就在旁邊小隔間的桌前工作。他頗像美國作家杰·麥克倫尼的小說《燈紅酒綠》里鬼魅般的作家:面色蒼白、一頭白發,夜里在走廊里游蕩。在美國作家杰克·凱魯亞克的《達摩流浪者》里也能找到他的影子。他在哥倫比亞時,就認識了凱魯亞克和金斯伯格。
核對工作的最大挑戰就是所謂的古爾德校樣。傳奇人物埃莉諾·古爾德是《紐約客》的語法學家兼質疑校對員。她是個公認的天才,不僅是門薩高智商俱樂部的成員,而且是門薩內的精英會員。肖恩先生對她絕對信任。所有校樣都由她過目,只有小說除外。據我所知,她多年前就已放棄小說,因為她對所有作家一視同仁。她將明晰奉為圭臬,把《福勒現代英語》當作《圣經》。她看過的校樣上滿是鉛筆畫線,看上去像非洲人的臟辮。有些核實項長達90欄,肖恩先生照單全收。在埃莉諾·古爾德的質疑中,我最喜歡的一條是針對小朋友圣誕禮物的文稿:作者老生常談地說,每個拉格弟安布娃娃的小木頭心臟上都寫著“我愛你”。埃莉諾在頁邊寫道“沒這回事”,因為她小時候給自己的布娃娃做過開心臟手術,親眼看見那顆心上什么也沒寫。
露·伯克的辦公室在埃莉諾的旁邊,桌子正對著墻,墻上貼著詹姆斯·瑟伯用鉛筆畫的一張自畫像。她是校對員,并以此為榮。那時她常說:“可不是人人都能當校對的。”露以前在《生活》雜志工作,到了《紐約客》則負責校對小說。她重視作者的個性話語甚于用法的正確性。她還編輯漫畫標題和新聞要點。
露腳蹬“地球”牌負跟鞋,身穿長袖套衫和藍牛仔褲,戴著耳釘。她留著灰色短發,一雙藍眼睛,目光敏銳。她如典獄長般在走廊里巡視——仿佛看得見她腰側掛的鑰匙串——編輯部里新來的都怕她。她有著珠寶商的眼力,桌子上老放著一只放大鏡,還有一個小罐子,蓋上有孔,和比薩店里的紅辣椒瓶一般大小,用牛皮紙包著。她在紙上畫了很多逗號,還寫著“逗號調味罐”的字樣。這是她對《紐約客》“緊密的”標點使用風格的看法:她認為逗號被濫用了。她不用《福勒現代英語用法》做參考,而是偏好另一本輕薄的小書《注意停頓》。她覺得《紐約客》的某些體例要求很荒謬,例如我們習慣在國際商業機器公司(I.B.M)的字母之間加點,而IBM公司自己早就不這么寫了。
露幾乎方方面面都與埃莉諾截然相反,她絕不會做任何“死板的修改”。埃莉諾可能會按照自己的邏輯修改句子;露卻信馬由韁。另一位同事愛麗絲·奎因曾跟我說過露曾給她解釋過這個編輯步驟:“愛麗絲,首先我們要移開大石頭,然后撿出小石子,最后淘去沙粒,作者的風格就會浮現。皆大歡喜。”我能想象出露用她那雙敏銳的藍眼睛凝視著愛麗絲的模樣,仿佛以嚇唬小孩為樂。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