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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個夢

2020-10-29 05:43:32陳繼明
長城 2020年5期

陳繼明

致敬黑澤明

1

他一個人,一邊哼著歌,一邊在海邊走。海面波光粼粼,頭頂燕子呢喃。后來他看見很多孩子蹲在岸邊,在向海里放漂流瓶。一個孩子遞給他一只白色的空瓶子,他接過來,不知該把什么信物放進瓶子里。不過很快他就想起一樣東西,靈魂,他想,自己可以把靈魂裝進瓶子里,放進大海,讓一個有緣人撿到。他抬起手,從頭頂做了一個抓東西的動作,靈魂就在手心里了。他似乎長于此道。他把自己的靈魂灌進瓶子,再把瓶蓋擰好。他無憂無慮地把裝有自己靈魂的瓶子放進海里。瓶子一顛一顛地漂走了。孩子們看見他把靈魂作為信物,都很羨慕,用感人的童音歡笑著、喊叫著。

當瓶子從視線里完全消失的時候,他有些慌張,他意識到靈魂回不來了,身體和靈魂從此再也見不著面了,身體不再有靈魂,靈魂不再有身體。他覺得天要塌下來了。他痛苦極了,又不好意思大喊大叫。他只能拼命忍住。他默默回家去了。現在他是一個標準的空殼,走路輕飄飄,馬上見到家里人,必須假裝靈魂還在。假裝可以,但能裝多久,他沒一點信心。他無比悲傷。悲傷到了化不開的瞬間,他醒了。

雖然醒了,悲傷仍然很真切,他再三想,剛才不過是夢,還是沒用,悲傷一點也不減少。他起來,上了趟廁所。他聽見了下水管道里水在下滑的聲音。下水管道和瓶子近似的結構,讓他想起了瓶子里的靈魂。他知道現在自己是醒著的,但夢境中的邏輯仍在延續,牢不可破。他回到床上時,再也睡不著了,看表,他只不過睡了一小時。慢慢地,悲傷變成了暗痛。痛不在身體內的任何部位,而在身體的外面。恰如幻肢痛,一個人的腿、腳或胳膊明明失去了,傷口早就痊愈了,失去的那部分還會痛。

2

那是一個長長的夢:

他看見了好多個自己,大概有100個童年,50個老年。他曾經是一個美國軍人,生在得克薩斯州,從小喜歡唱歌,五歲開始就在教堂里唱歌,大部分時候,和很多人一起唱贊美詩,有時候會獨唱,唱過《平安夜》。后來當了兵,參加了越戰,是一個飛行員。關廣文(一個朋友)是他的戰友,來自邁阿密。兩人是好朋友,行軍途中,關每天都要刮臉。幾天不洗澡可以,衣服臟得要命可以,和腐爛的尸體睡在一起也沒事,唯獨一天不刮胡子不行。有一次,他開飛機,關扔炸彈。他們成功地把一批炸彈扔在一個幾千人的廣場上,返回途中,飛機被越軍的高射炮擊中,他們同時變成了炮灰。

接下來他們就近轉世到了中國,又出生在同一個村子,跟著同一個師父練輕功,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到村外的一個麥場上練功,每次去的時候和回的時候,都不在路上走,在人家房頂上走,在房頂上飛來飛去。有一次,師父帶著他們來到一個湖邊,讓他們靠輕功橫穿湖面。他對關說,你先過。關跳上湖邊的一座七層佛塔,從第一層取下一片琉璃瓦,再回到地面,側身把琉璃瓦拋向湖面,琉璃瓦像一葉小舟快速漂向遠方,關飛過去,墊著腳尖站在琉璃瓦上,滑向湖對面。該他了,他跳上佛塔的第二層,取下三片琉璃瓦,回到地面,和關一樣,先把一片琉璃瓦拋出去,再飛過去站在瓦上,中途又接連拋下第二片第三片,上岸時手上拿著第三片瓦。兩人都認為自己最厲害。

關說,我用了一片瓦,你用了三片,誰厲害不是明擺著嗎?

他說,跳在一片瓦上和跳在三片瓦上,難度大不相同。

后來請師父評高下,師父只笑不說話。

醒了之后,他追憶剛才的夢,發現,從舊石器時代拉著弓箭打獵的他,到扛著石頭修長城的他,再到越戰時期開飛機的他,再到和關廣文成為同門兄弟的他,很像一部世界史。一部由他的個人經歷串起來的世界史。不是平攤在書本上的世界史,而是一個用四維世界展示出來的世界史,世界里還有世界,空間里還有空間,總之,至少是四維世界。在那里,沒有史書,沒有展柜,沒有保險箱,沒有錄像帶錄音帶,但每一樣東西都保存完好,一眨眼就能閃現出來,一切都活靈活現,每一個時期的他,五官、四肢、頭發的顏色、眼神的特點,連細小的汗毛和額頭的汗珠都清晰無比。他的家人、親戚、朋友、領導、敵人,甚至飛機、戰馬、槍支,全都在里面,全都活生生的。在夢中,他以為,他將會永遠呆在四維世界里,永遠和自己的歷史生活在一起,永遠不可能回來了。

好在他回來了。

他把夢講給了老婆。

老婆問:“沒看見我嗎?”

他說:“時間太緊,內容太多,只看了一小部分。時間再多一點,肯定能看見。在那個世界里,時間的性質變了,時間不往前走,只往回退,永遠退不完,時間是一個無窮無盡往回退的過程。就像有人在倒帶子,速度忽快忽慢。”

老婆問:“四維世界是啥樣子?”

他說:“四維世界是我猜的,也許是六維世界。無限小,又無限大。小到像一個八音盒,大到能盛得下所有的歷史。時間和空間能彎曲,能折疊,可延伸,可攣縮。我們生命中的每一秒鐘都沒有丟失,每一個人,哪怕只活過一小時,都還活著。對,還活著。不過那里面的活著,更加生動,生動無數倍。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將軍、罪犯,都活得好好的,生動極了。那種生動,明顯被故意修飾過,很夸張,極其夸張。真實,齊全,生動,樣樣都是極端的。像剛剛上過彩的塑像,泛著賊光。或者說那里面就像一個回收爐,把每一個離世而去的人收回去,里里外外重新加工了一遍。”

“哪邊更好呢?”

他愣了一下,一時難以回答。

“四維世界更好嗎?”

“其實,再一次出生之后,我們還是原來那個人,又有適當的變化。長相,氣質,職業,性格,父母兄弟,老婆孩子,樣樣都不同了。新的生命,新的能力,新的疾病,新的故事,一切都是新的。一切是舊的,又是新的。”

他突然眼神發虛,好像又要回到四維世界。

老婆喊:“回來,回來!”

于是他又回來了。

3

他在開車,車速很快,正在離開城市。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只有一個隱隱的意愿,讓一切在速度中動起來,樹動起來,房屋動起來,云影動起來。而動起來的目的,卻是靜下來。讓一切在運動中重新找到靜止的狀態。當一切動起來,又靜下來的時候,整個世界,包括時間和空間,包括地面的綠色、天空的藍色,都變成了一張巨大的無邊無際的電影屏幕。之后,他把車直接開進了屏幕,他的車撞破了屏幕,爛了的屏幕刮著他的臉,他雖然在車里,但還是刮到了他的臉。屏幕背后是倉庫一樣的世界,到處有櫥柜,有抽屜,有各種神奇的箱子柜子袋子盒子,里面全是自己曾經用過的舊東西。那些東西遠非寶物,大部分是極其普通的日常用品。比如一雙皮鞋、一支鋼筆、一副乒乓球拍、一張撕碎并扔掉的紙片(眼下是完整的),還有梳子、勺子、牙刷、花瓶之類,真是數不勝數。正是這些早就忘干凈的舊東西重新出現在面前的瞬間,他的心突然猛地一揪,感受到了超出想象的戀戀不舍,幾乎要跪下來膜拜它們了。他還在快速翻找,終于看到了一條粉紅色的紗巾,他立即想起來了,那是穆少梅(初戀情人)的紗巾,當年大家在飯堂就餐時,她忘在椅子上,被他藏起來了。這讓他大感欣喜,他想,能找到這條紗巾,就算此行沒有白來。

醒來后他想不起生活中曾有穆少梅這個人。

同樣,也想不起那條紗巾。

4

他獨自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后來走進一條長長的隧道。走了幾步,不得不跑起來。因為,他心里有個概念,時間緊迫,時光不饒人。他跑,跑得越來越快,后來突然有了神力,想跑多快就有多快,幾乎在飛,一轉眼就跑出隧道,眼前一下子敞亮極了。他看見洞口左側的石山腳下坐著一個人,昂著頭,注視著遠處,側影像是一個熟悉的男人。走了幾步才發現,不是人,是一座和人等身的石雕,留著山羊胡子,從胡子看是一個老人,從眼神看又是一個英俊小生,頭上光光的,卻明明有頭發。因為是石雕,所以顯得光滑。他想,摸上去手感一定很好,一定極舒服,于是就伸出手去摸,摸著的瞬間又暗暗使了一點力,鬼使神差把“摸”變成了“摁”。誰知這一摁,石雕的脖子就像斷掉了,手底下意外變空了,光滑的腦袋迅速耷拉下去,撞向自己的胸脯。一瞬間,他心里明顯地怕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動作魯莽,很失禮,心里同時有一個聲音,人家可是中國版的上帝!完了完了!并立即松開手,轉身就跑,向前跑了幾步,覺得不好,又硬著頭皮回頭跑,打算重新進入隧道。這時,看見石雕的頭又彈上去了,仍舊注視著前方,石質的笑容半真半假,故意顯出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樣子。他剛剛跑進幽暗的隧道,沒跑幾步就醒過來了。

5

他開著車去郊區農村的一個親戚家,一杯茶還沒喝完,就急著出來了,順著原路返回。突然,前面出現了另一個村子,他記得剛才并沒有經過這個村子,以為走錯路了,就停下車,準備問問路。他不由自主地走進去,發現村子不大,有二三十戶人家,沒一點聲音,好像所有的人,包括雞鴨牛羊,都在酣睡中。村口有一家人,他走進去,推門的時候,發現門是朽的,手一碰,門板就變成灰。進去之后,先是院子,幾米之外有一排平房,他走進其中一間,推門的時候,門板再一次一碰即朽,屋內右側的墻邊立著個大座鐘,外面是一圈桃花心木,里面是一圈亮亮的黃銅,白色的分針指在羅馬數字ⅳ和ⅴ之間,秒針跳動有力,但聽不到一絲聲音。表盤底下的小方格里有溫度,有日期,溫度是25℃,日期是3月8日。另一側的大床上睡著一對赤裸的母女,兩個睡中人的身材都凹凸有致,相當迷人,女兒仰躺,母親側躺,母親的腰上搭著一點點被子,屁股完全露出來,像梨,半熟半生的貴妃梨,令他直咽口水。他竟然不擔心吵醒她們,輕輕咳嗽了一聲,卻聽不見咳嗽的聲音,兩個睡中人也是毫無變化,他有強奸的念頭,但也三心二意,他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向前走了兩步,彎腰拉拉那位母親身上的被子,想不到這一拉被子也變成灰了。他突然有些緊張,趕緊轉過身,跑出院子,步子很大,但聽不到跑步的聲音。

他并沒有夢中那樣一戶親戚。

夢中的郊區農村,是完全陌生的樣子。

6

他是一滴血,像雨滴一樣正從高空墜下來,始終保持自身的完整,一邊往下掉一邊在想象,幾分鐘之后,這滴血掉在地上后,吧嗒一聲,會迅速濺起來,濺成皇冠的樣子,鮮紅鮮紅的皇冠。漂亮的皇冠只在空中停頓了極小極小的一瞬間,緊接著就散向四處,消失在空氣里。可是,隨后出現的真實情形卻大相徑庭:一滴血,落了下去,落在一層厚厚的灰塵里,根本沒辦法濺起來,也沒發出任何聲響。

7

這是過于清晰的一個夢。

夢的前半部分有聲,后半部分無聲。

有聲部分:

他走進海明威咖啡館。

頭發染成稻黃色的女侍者在彈吉他,看見他進來了,只是一笑,繼續彈自己的。

“有沒有酒?”他問。

“只有朗姆酒。”她收起了吉他,向他走來。

“好啊,海明威喜歡喝的酒。”

“你讀過海明威?”

“讀得不多,不過,我去過古巴哈瓦那。”

“那不錯。”

她用盤子端來朗姆酒、檸檬汁、薄荷、白砂糖,再取來寬沿的杯子。

“可惜,沒冰塊。”

“沒冰塊?對,沒電了。”

她擰開朗姆酒的瓶蓋,把酒沿著杯子的白色內壁緩緩倒下去,酒觸底后迅速在另一邊蕩了上來,她停了停,再倒時變得很小心了。

“沒冰塊口感會差一些。”

“這種時候!已經了不起了。”

“是呀,這種時候。”

她走開,又回來,給酒杯里放了兩片薄荷葉子。

“太好了!”他說。

她看了看他的臉,天灰蒙蒙,看不清。

他能感覺到她在看他。

他喝了半口酒,就像把朗姆酒的精靈喝下去了,喝進自己的靈魂里了。

“你說話,聲音怎么不發飄?”他問。

“你聽出來了?”她笑了笑。

“是呀,我早就聽出來了,你的聲音和別人不同,一點不發飄。”他又喝了半口酒。

“我有絕招。”

“什么絕招?”

她伸出舌頭讓他看,他看見她舌尖上有一枚硬幣。

“好辦法。”

“你也試試?”

“好呀。”

她回到柜臺那邊,接著又回來了。

“請張嘴。”她說。

他張大嘴,伸出舌頭。她用防水的雙面膠把一枚白色的硬幣粘在他舌尖上。他閉住嘴,又張開,試著說話:“好辦法,不過有點重了。”

她笑了,說:“最小的硬幣。”

“你真聰明。”

“我也是學來的。”

“很多人都這樣?”

“我媽教我的。”

她去柜臺上取來煙,問他:“抽根煙吧?”

他說:“好的。”

她把一根細細的女士煙遞給他,給他點著。

他驚呆了,好熟悉的味道。

“我喜歡這種味道。”

“薄荷加桉葉的味道。”

“薄荷加什么?”

“桉葉,桉樹的葉子。”

“桉樹,好像在一首詩里看到過。”

“桉葉,桉樹的葉子,是一味傳統中藥,也可以 ?提取香液,把香液噴在煙絲里,讓煙香更豐富更有余味,還可以減少對嗓子的刺激。”

“你嗓音不錯。”

“是嗎?”

煙果真可以拉近兩個人的距離,她在他對面坐下來。

她的稻草黃頭發已經變成黑色了。

“有蠟燭嗎?”

“剩一根了,得省著用。”

“好的。”

她看了看門外面。

“外面的事情你好像一點都不知道。”

“不就那么點事嗎!”

“什么事?”

“別考我了,有肺的人都知道。”

“為什么不關門?”

“我在等一個人。”

“等一個人?等待戈多?”

“我不是貝克特。”

“你知道,你在等誰?”

“夢里面出現過的一個人,天黑前走進咖啡館……”

“不就是我嗎?”

“夢里面的人,看不清臉,也沒名字。”

“男的女的?”

“男的。”

“現在天已經黑了,沒別人來,只能是我。”

“我只記得,夢里面,那個人話不多,但很會談話……”

“有人說,我是一個會談話的人。”

“會談話的人不多見。”

“會談話,是很高的標準嗎?”

“我認為是。”

“為什么?”

“現在人們不談話了。”

“是嗎?”

“人們都忙得要死,分分秒秒都有用,哪有時間談話。”

“是,有時候我覺得時間像蘿卜,被剝去了皮,好像蘿卜除了用來吃,沒別的用處。”

“這個比喻好。”

“就算有時間,也沒有可說話的人。”

“可說話的人,不多見。”

“不多見。”

“你呢?你怎么不回家?”

“今晚有殺手要殺我,所以我不能回家。”

“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殺你?”

“我收到了一張紙條。”

他把皺巴巴的紙條從褲兜里摸出來,丟在桌上。

她問:“要不要點上蠟燭?”

他說:“還是先不點吧。”

她問:“殺手會找到這兒來嗎?”

他也問:“你的夢境里,出現過殺手嗎?”

她說:“嗯嗯,不記得了。”

他后悔了,說真話讓氣氛變得緊張了,她好像不希望他留在咖啡館了。

“其實,海明威,我總是看不進去。”他換了話題。

她又續了一根煙,問:“為什么?”

“說實話,海明威的語言太簡短,太干凈,或者說,太單調。”

“你喜歡什么樣的語言?”

“我在歐洲留過學,所以,我比較喜歡歐化的語言,長句子,復雜的句式。”

“那也無可厚非,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我從來都不敢承認,今天是第一次斗膽說出來。”

“前兩天我看過一部默片,就看不進去。”

“什么原因?”

“我想過,看默片的時候,需要更高的專注度,但是,我已經做不到太專注了,沒有聲光電,沒有各種效果在里面,很難專下心來。”

“我懂了。”

“懂什么了?”

“我為什么是一個不錯的談話者?主要是,我會聽話。”

“我只是實話實說。”

“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事實。電影越來越依賴效果,從3D到4D5D6D7D,觀眾不再只是閱讀者、觀看者,僅僅身臨其境已經無法讓觀眾滿足,觀眾要成為電影中的一個角色,甚至要成為主角,觀眾不僅可以扣動扳機,把怪獸或者敵人擊斃,還可以隨機改動情節。于是,誠實的平靜的簡樸的電影故事越來越少,就算有,觀眾也欣賞不了。因為,那樣的觀看更需要專注,而觀眾的專注力早就下不去了。”

“下不去了,說得好。”

“聲光電效果都不夠用了,更別說默片。”

“我是碰巧看了默片的。其實我更喜歡看暴力電影。”

“我也不喜歡看暴力電影。”

“你討厭暴力?”

“連討厭都談不上,我覺得暴力只配得上兩個字:無聊。”

“什么不無聊?”

“蹺二郎腿不無聊。”

“蹺二郎腿?”

“在電影里,我最喜歡看有人蹺二郎腿,尤其是女人,漂亮女人。”

“莎朗·斯通那樣?”

“對。不只是因為性。”

“因為什么?”

“我也說不清,大概是因為迷霧,兩性之間的迷霧,上帝撒下的迷霧。”

“迷……霧……”

“兩性之間的迷霧,也就是人的迷霧。”

“好一個迷霧說!”

“在電影里,當一個女人蹺起二郎腿的時候,我總覺得迷霧就出現了,有事情將要發生。很可惜,很多電影除了寫無聊,不會寫別的。”

“哈哈,聽上去有道理。”

“我一直這么想,今天才敢說出來。”

“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里,那個坐在窗邊的女人應該蹺過二郎腿的。”

“說實話,海明威讓我心急。”

“讀海明威,先得讓心跳慢下來,慢下來。”

“讓心跳慢下來,難。”

“閱讀就是為了讓心跳慢下來。”

“道理我懂,就是做不到。”

“也許明天就可以了。”

“明天?明天我試試。”

他覺得他在戲弄“明天”這個詞。

不過“明天”這個詞并沒有引起她的重視。她在看對面墻上的海明威,月色中,海明威把滿是絡腮胡的下巴挨在一只貓的腦袋上。

“我也喝點酒。”她去取杯子。

一小股夜風從廚房里吹過來,很香。

同時,另一邊有了腳步聲,一個人在橫穿街道,向這邊跑過來。他坐著不動,又平靜,又沉著,就像被硬漢海明威的靈魂附體了。

不過腳步聲漸漸又遠去了。

“點上蠟燭吧?”她問。

“好的。”他說。

她回到廚房,在那邊點亮蠟燭。她慢慢把蠟燭移過來,放在桌上。那是一根新蠟燭,戳在空酒瓶里,瓶子周圍滿是結成痂的蠟液。

她看見了他面前的紙條。

他把紙條剝開,撫平,推給她,讓她看。

她看見紙條上有兩行字:

今晚最好躲一躲。

高雷雷吆喝著要殺你。

“高雷雷是誰?”

“我以前的一個同事。”

“怎么惹人家了?”

“一言難盡。”

“情敵吧?”

他笑了笑,算是默認。

她把紙條又疊好,推給他。

他拾起紙條,放在蠟燭的小火苗上,點著了。

她給自己的杯子里倒滿了酒。

酒滿上來的瞬間他覺得全世界的酒杯都滿上來了,大江大河也滿上來了,還有海,海平面以酒杯滿上來的速度上升,淹沒了城市。

“來,喝。”他主動舉起杯子。

兩人緩緩碰杯,碰出輕微的脆響。

然后兩人碰巧都望著海明威。

“海明威老爹,多好看的一張臉。”他說。

“他好像沒年輕過,也沒老過。”她說。

他想起了海明威小說里的一句話,小聲背了出來:

“秋天,戰爭不斷地進行著,但我們再也不用去打仗了。”

她立即模仿他的語氣背了另一句:

“我們花了兩年學會說話,卻要花上六十年學會閉嘴。”

接下來,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連續背起來:

不過話得說回來,沒有一樁事是容易的。

尼克滿有把握地相信他永遠不怕死。

尼克好長時間才知道,自己的心碎了。

愛你時,覺得地面都在移動。

我討厭抽筋,這是身體對自身的背叛。

后來就突然沒聲音了。

無聲部分:

聲音好像被海明威老爹或者被他下巴底下的那只貓剝奪了。他和她心里一致認為,這是應該有的懲罰。咖啡館里只剩下兩樣東西,廚房那邊飄來的香味,還有光,燭光和煙頭的亮光,還有一點月光。但是,他們相信這兩樣東西遲早也會消失。燭光猛烈地晃動了一下,接著又靜下來。門縫里透進來的月光也靜極了。

他感到嗓子發緊,心也縮成一團。他看了看她,她一動不動,好像在幾百米之外,他想過去抱抱她,卻站不起來,身體似乎被鎖住了。

他想起了時間,低頭看表,8點23分15秒,他記住了這個時間。實際上看表的瞬間已經是20秒,為了準確,朝前推了5秒。

耳朵在等。

左耳在等,右耳也在等。

但聲音久久沒有回來。

鼻子里有香味,眼前有光,耳朵里什么沒有,耳膜被空氣吸緊了。他故意咬咬牙關,也沒聽到牙碰牙的聲音。他隱約想起,剛才聽到過布谷鳥的叫聲,就在咖啡館門外的樹上。布谷鳥只叫了一聲半,第二聲沒叫完就沒了。

他覺得自己應該像一個硬漢一樣站起來,去做點什么。他站起來,走向門外。他要去看看門外的情況。他打開門。門也沒有響。如同沒有門。他竭力讓自己站穩,留在地面上。他看見幾個人在街對面朝同一個方向瘋跑,他第一次看見與“大步流星”這個詞相匹配的情景,那些人的手臂全都甩得很高,雙腳剛一觸地就迅速彈開,他們一定是迷茫了太長時間,剛剛才找到目標,于是你追我趕,毫不停頓。

斜對面,公交車站的外側站著至少十個女人,圍成一圈,全都一絲不掛,長發披肩,乳房聳起,好像剛剛從天下飛下來,在討論接下來該如何行動,如何消除目前的災難。她們那邊可能是有聲音的,只不過他絲毫聽不見。

他跺跺腳,她們一無反應。

隨后,她也跟出來了。

他知道她站在他身后。他沒有轉身,只把手伸向后面,拉住她的一只手,就像戀愛十年的情人那樣默契。她的手水一樣柔軟,又涼又軟。兩個人一同凝視著眼前的世界,坦誠又空洞的世界。很奇怪,當兩雙眼睛合起來看世界時,世界似乎變了,一切都巧妙地反過來了。無聲才是聲音。穿衣服的人才是赤裸的人。

他一下子想起來了,此刻正是另一個夢中的一幕,長長的夢境中的一個小片斷:他和她就這樣靜靜地拉著手,看著真正靜下來的世界。街上的每個人,包括她和他,好像從各自的生命中出來了,和樹,和石頭,和墻壁,和從來都不說話的那些東西有幸成為同類,沒有思想也就沒有思想之苦,沒有呼吸也就不用擔心死亡,舒服極了,放松極了,這才知道原來的生命,自己早就是自己的牢獄,一直等著出走的一刻,正是眼前這一刻。這樣的寂靜,這樣的荒涼,將久久地延續下去,比任何災難更長久……

后來他們回屋里去了。

他們重新像剛才那樣坐下來。

他給她填滿了酒,給自己也填滿。

二人舉杯,碰杯,一飲而盡。

一只蟑螂突然跳在桌子旁邊的地面上,紋絲不動。她最先看見,歪著腦袋,指著蟑螂。他伸出腿,在蟑螂旁邊跺跺腳,蟑螂明明活著,卻毫無反應。他突然明白了,蟑螂是靠聲音感知外部世界的。他老婆也見不得蟑螂,每次看見都會大喊大叫。追打蟑螂,是他每天都少不了的事情。他因此而有了一個知識:蟑螂對聲音極度敏感,當蟑螂感受到頻率為5到8赫茲的聲音信號時,會異常恐慌并迅速逃走。人能聽到和承受的聲音在20到20000赫茲之間。一秒鐘內,聲波或電波振動的頻率被稱作赫茲。就是說,5赫茲的振動蟑螂能聽見,人聽不見,振動增強至少4倍,人才能聽見,而且是最好的耳朵。可見人的寂靜和蟑螂的寂靜完全是兩碼事。人很難直接抓住蟑螂,除非誘捕。可是蟑螂此刻為什么不會動了?是因為完全沒聲音了?是因為連5赫茲的聲音都沒了?

他先用一張紙遮住蟑螂,再隔著紙把它輕輕捏住,躬身走向門外。他蹲下身,把蟑螂放在街邊。蟑螂愣了愣,腳和觸須動了動,向前移動了一厘米,又停了下來,翅膀向上振了幾下,卻沒飛走。似乎不會走也不會飛了。

他扔掉那張紙,一臉惡心。

他繼續蹲著,盯著蟑螂。他相信此刻的安靜是有重量的,把蟑螂壓住了。沒有哪一種生命比蟑螂更需要聲音。當聲音的振動低于5赫茲的時候,蟑螂恐怕就只能是現在這個樣子,像是傻掉了。再說現在像是0赫茲的安靜。

他站起來,回到屋內。

他和她繼續喝酒,頻頻碰杯。

不久,進來了一個人。一個面熟的流浪漢,個兒很高,臉很臟,眼神發亮,長發及腰。流浪漢一進門就說著什么,沒人能聽見。

隨即又進來了七八個人。

沒有腳步聲,只有風和味道,從外面帶進來的夜風和一股子消毒劑的味道。

她不能不緊緊捂住鼻子。

流浪漢從褲兜里摸出一枚硬幣,拍在吧臺上。

她站起來,走向吧臺。

金——幣——

流浪漢的牙齒先露出來,再縮回去。

他又重復剛才的嘴形。

她拿起金幣看了看,相信他剛才說的,的確是“金幣”二字。

我——請——客——

流浪漢指了指身后的幾個人。

她相信自己聽懂了,他要用這枚金幣請客。

她向流浪漢點點頭。

她很喜歡這枚金幣的品相,不過,她還是把它還給了流浪漢。流浪漢用力擺手,向后縮著身子,就像金幣其實是炸彈,馬上就要爆炸。

今——天——免——費——

她知道沒聲音,但還是一字一頓地說了。

流浪漢擺手的動作毫不含糊。

他從她手里接過金幣,認真看了看。

絕——對——是——真——的——

流浪漢把嘴唇搭在他耳邊。

他側著身子,盡可能躲避他身上的味道,又控制著側身的幅度。

純——金——

雖然沒聲音,流浪漢還是大聲在說,生怕別人不認為那是一枚純金的金幣。

她已經回到廚房里去了。

他以主人的手勢請大家快坐下。

幾個流浪漢各自找好座位,相互看看,全都咽著唾沫。

一位侏儒站在桌前,眼睛盯著桌上那包煙。

他抽出一支煙,遞給侏儒,并點著。

他能感覺到,所有的目光都盯著他手上的煙,于是他給每個人都發了一支,一一點著。此刻,那股子嚇人的怪味已經不太明顯了。

她回來時懷里全是酒瓶。她放下酒瓶,立即又回廚房了。他也跟過去,兩人并沒有交換眼神,但行動相當一致,把廚房里和吧臺后面所有可吃可喝的東西都搬出來了,有酒,有咖啡,有三明治,有巧克力,有火腿,有面包……他和她也成為流浪漢中的一員,和大家碰杯、喝酒、吃東西,無聲無息反而促成了一種令人著迷的溫暖感,似乎微光、無聲、粗俗和消毒劑的味道正是溫暖最不可或缺的幾樣要素……

沒多久,有人醉倒了。

那位侏儒是最先醉倒的一個,他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突然,身體緩緩后仰,頭靠在椅背上,半張著嘴,雙眼微閉,直接昏睡在寬寬的椅子上,風一吹就有可能摔下去。隨后是用一枚純金的金幣請客的流浪漢,他先是把頭抵在桌子上,一頭長發恰好包住了頭和臉,他把他扶起來,放倒在旁邊的地板上。緊接著,他順便在他身邊倒下了。倒下的瞬間,他感覺半空中有一盞燈向自己的頭部徐徐降落下來,藍色的圓圓的光,從碗口那么大漸漸縮小到金幣那么大,最后成為一粒金色藥丸并猝然消失。這個過程里他的唯一感受是遺憾,不是痛苦,是遺憾,清晰極了:沒有感染上病毒就死了。尤為遺憾的是,高雷雷沒可能殺死自己了,這一生真是夠失敗的,連罪有應得的機會都喪失了。

這時又進來一個人,一看就是遠道而來的樣子,沒穿警服,但手上有槍。正是高雷雷,一進門就摸出手槍,一把小小的手槍,像只鳥。高雷雷仔細盯著每一張臉,并向吧臺那邊移動,途中還用左手端起桌上的一杯咖啡,仰頭喝干。放下杯子的瞬間整個人癱軟下去,先是跪在地上,接著就歪倒在一個流浪漢身上,手槍棉花一樣掉下去了。微微搖晃的燭光中,橫一個豎一個,所有人都在幾秒鐘內昏睡過去了,臉上的幸福表情大同小異,有人手上握著酒杯,有人嘴里含著三明治夾層里的半片黃瓜。

蠟燭還剩半寸長了。

8

他去監獄訪問一個囚犯。監獄長是他的朋友。監獄長吹噓,這個囚犯可以任意搬運人的靈魂,很可怕,所以把狗日的關起來了,關在一間單人牢房里。他說,我想去見識一下。他心里有些內疚,因為,他想起自己總是對這種奇奇怪怪的事情感興趣。沒想到監獄長很快就同意了。監獄長把他帶進單人牢房,看見了那個人——手上戴著銬子,目光萎靡,但也銳利,骨相奇特,一看就是一個怪人,沒辦法不怪。

監獄長說:“就是他,田三。”

田三眼里有熱望,大概以為自己會被釋放。

監獄長說:“別指望我把你放了!”

田三說:“最好別放。”

監獄長很意外,問:“為什么?”

田三說:“你把我關了三年,不能白關了。”

監獄長問:“什么意思?”

田三說:“這三年我只干了一件事情,念咒語,白天念,晚上念,站著念,睡著念,現在從我嘴里出來的咒語可比幾年前厲害多了。”

監獄長說:“所以才不能放你。”

田三說:“嗯,最好別放,再關上三年。”

監獄長回頭看看他,給田三介紹:“這位是我朋友,我說你可以用咒語隨便搬運一個人的靈魂,他不信,怎么樣,你給他露一手。”

他向田三笑了笑。

田三撇了撇嘴。

他問:“你真的能做到嗎?”

田三不說話。

監獄長摸出鑰匙,打開田三的手銬,然后離開了。

單人牢房里只剩下他和田三,他并不恐懼。

田三說:“我試試看。”

他說:“要確保搬出去,還能搬回來,要不然……”

他沒好意思把心里的話說完:要不然,你得把牢底坐穿。

田三說:“好吧,你躺下,我試試。”

他脫了鞋,和衣躺在田三的單人床上。

田三在一把矮凳上坐好,合眼入靜。

他也閉上眼睛,配合著田三。

兩三分鐘之后,他看見(好像有另一個自己)有東西從自己腦門上飄出去了。他知道,那正是靈魂,灰藍色的一團,質感在微微變化中,飛高后,撞在房頂上,彈了彈,被看不見的氣流吹向對面一個角落,然后停住不動了。再看自己的身體,嘴唇的線條松松地舒展開來,五官有些扁平,臉盤大了許多,差不多是死了的樣子。

身體靜止,靈魂上升,他清晰地體會到了這個過程,其中甚至含著一點點浪漫,靈魂和肉體好像在調情,在玩耍,在捉迷藏,靈魂躲在房頂,等著被肉身發現。靈魂相當清醒,可以想人,想事,想問題。一時想起了很多人,家人、同事、朋友……不過一切只是一閃而過,不帶感情,不帶絲毫感情,不愛惜,也不憎恨,感情極像是特意被過濾掉了。思維軌跡明明白白,簡單如一,易于描述:如果有永恒,唯一永恒的東西是流動,照片、數字、詞匯、愛情、怨恨……一切都是流動中的微小顆粒……

他看見這間單人牢房四四方方,一張單人床占去了大部分空間,床對面的小隔間里,下有便桶,上有淋浴用的噴頭,還不錯。他看見田三閉上了眼睛,嘴唇一動不動,倒像睡著了。他試了試,能否落回到身體里去,卻做不到。靈魂是一抹軟軟的氣團,沒有四肢,沒有皮膚,沒有嘴巴。靈魂最自由,也最不自由,假如不是被田三用咒語定在此處,大概就只剩下一種可能:隨風而去。風讓你向東,你就向東,風讓你向西,你就向西。原來,一個人的身體永遠無法擺脫的孤單感和孤獨感,是靈魂不知不覺散發出的味道,就像杏子的味道來自杏仁。現在,他有點羨慕三米之外的那具肉身了。羨慕肉身有手,有腳,有嘴巴,有皮膚。羨慕肉身的每一個特征,呼吸,疼痛,放屁,哭泣……

他想起了剛才,脫離肉身時的一瞬間,那種陌生的浪漫感,還有感情被清空的感覺。他突然明白了,原因肯定是,靈魂在肉體里住久了,不知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厭煩了肉體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急欲脫身而去……

他再一次打量著三米之外的身體,他能看透它,紅紅的心,有些發黑的肺、胃、腎、肝、脾,曲張的靜脈血管,缺了半截的一顆門牙……

大多數器官,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器官,他竟然叫不出它們的名字,這令他又吃驚,又羞愧,就好像一個父親叫不出孩子的名字……

他看見田三抬起了頭……

他看見田三突然歪嘴一笑……

他看見田三盯著他附近的蜘蛛網,在念咒,一個蜘蛛從灰網里跳下來,向他屁顛屁顛地爬過來。他明白了,田三給蜘蛛施了咒……

他看見這個蜘蛛個頭不小,他可以看清它身上細細的絨毛,還可以看見它觸角上小小的鋸齒。他還看見,它脊背上馱著一把小提琴,惟妙惟肖,漂亮極了。他想起來了,這種蜘蛛叫提琴蜘蛛,是很多人的小寵物,據說有毒,有劇毒,能融化人體內的細胞……好在他現在只是靈魂,沒有肌膚,沒有細胞,不用擔心……

提琴蜘蛛開始向他吐毒汁。

他試著和它說話:“喂,別吐了,吐了白吐。”

想不到它立即聽懂了,說:“請你走開,這可是我們的地盤。”

“怎么是你們的地盤?”

“屋頂向來是我們的地盤。”

“好吧,就算是你們的,請你滾回蜘蛛網里去。”

“是底下那個家伙讓我來的。”

“你認識他?”

“他叫田三,我一出生他就在這兒。”

“你是公的還是母的?”

“當然是母的,公的早叫我吃掉了。”

“早叫你吃掉了?”

“是呀,蜘蛛都是這樣的,公的和母的交過尾,母的就要把公的吃掉。”

“為什么?”

“你沒發現嗎?我們蜘蛛世界從來沒有戰爭,從來都安安靜靜。”

“這就是母蜘蛛吃公蜘蛛的原因?”

“差不多。”

“把公蜘蛛吃了,以后怎么交尾?”

“對我們來說,交尾沒那么重要,交一兩次就夠了。”

“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意義?”

“對呀。”

“只有人類才會糾纏意義。”

“是呀,人類是講究意義的動物。”

“我們喜歡這樣的人類。”

“為什么?”

“因為意義,人類永遠爭吵不休,戰爭不斷,好戲連連。”

“因為意義?”

“難道不是?”

“可是,如果不講意義,人類還算是人類嗎?”

“反正我們喜歡這樣的人類。”

“為什么?”

“你們人類,人人都是演員,你們天天都在演戲,每時每刻在演戲,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演戲,推倒柏林墻,穿越雙子塔,原子彈爆炸,核電站融化,電網停頓,網絡顛覆,股票黑幕,武裝抗爭,貿易摩擦,經濟制裁……大大小小的戲,都是在我們眼皮底下策劃的。形形色色的戲劇人物,也是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出生的,接班人、繼承人、黑寡婦、亡命徒、DNA專家、彈道專家、革命者、告密者……”

“人類的很多科學實驗發明創造也是在屋頂下完成的。”

“那又怎么樣?”

“人類越來越進步,越來越文明。”

“你們人類的確進步了,但是,屋頂下再也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沒有秘密,你憑什么悲觀?”

“我們存在的價值,就是獨享人類的秘密。”

“原來如此。”

“不過,我們覺得人類的秘密已經沒多大意思了。”

“為什么這么說?”

“人類現在變得和我們蜘蛛差不多了,整天生活在蜘蛛網里面。”

“瞎說吧。”

“系統和數據難道不是蜘蛛網嗎?”

“系統和數據?”

“系統,數據,還有機器,多像我們的蜘蛛網。”

“有什么不好?”

“當你們天天生活在系統里,當你們把一切轉換成數據,當機器代替你們在工作在思考,甚至在做愛,你們身上就沒有多少戲可看了。”

“呆在屋頂就為了看戲?”

“是呀,我們唯一的愛好,就是看戲。”

“除了看戲什么都不干?”

“可惜的是,我們看戲的資格總是被突然剝奪。”

“誰會剝奪你們看戲?”

“現在的屋頂隨時有可能飛起來。”

“請你說明白點。”

“現在的屋頂做夢都想著飛起來。”

“聽不懂。”

“你想想,一聲巨響,炮彈落下,屋頂飛起,家具、窗戶、吊燈、排水管、攝像頭、傳真機、撲克牌、節目單、瑜伽墊、吸塵器、鋼絲一樣飄起的頭發、正在洗牌的漂亮手指、掛向天空的吊蘭、蜥蜴的半截尾巴、電視機里正在播出的貴賓名單、生日蛋糕、辭職信、快餐盒、避孕套、搖頭丸、香水……一切跟著屋頂飛起來,各在各的時間里,有的快,有的慢,有的飛得很高很高,有的飛得很低很低……”

“見過這樣的慢鏡頭。”

“慢鏡頭里肯定看不見我們蜘蛛。”

“那當然。”

“人類總是說萬物有靈,其實人類心里只有自己。”

“我承認,是這樣。”

“承認就好。”

“你們怕不怕死?”

“我們不怕。”

“為什么不怕?”

“我們蜘蛛世界沒有過去、現在和未來,我們沒那么復雜。”

“你們總有壽命吧?”

“我們最多活兩三年,一般是幾個月。”

“壽命就是時間,時間是由過去、現在和未來組成的。”

“先有鐘表,后有時間。”

“什么意思?”

“先有窮人和富人,然后才有窮人的時間和富人的時間。”

“哦哦,說得好。”

“人的時間和蜘蛛的時間能一樣嗎?”

“人和人的時間也不一樣。”

“是呀,你算聽明白了。”

“你身上為什么背著一把小提琴?”

“小提琴?”

“是呀,很漂亮。”

“所有漂亮的東西都有毒,小心,我有毒。”

“為了提醒有毒?”

“是呀。”

“誰給誰提醒?”

“上帝給你們人類提醒呀,上帝對人最偏心。”

“但愿,但愿!”

他看見蜘蛛屁顛顛跑回去了。

他自己也能感覺到,自己像一只柔軟的水母,一張一縮,植入空氣中的邊緣開始松動。他知道,田三在念咒,田三的咒語起作用了。

他看見自己落下去了。

他感到自己有一瞬間的死亡,緊接著又活了,他首先發現了自己的耳朵,因為耳朵里有一些壓力。實際上是聲音,從田三嘴巴里傳來的咒語的聲音。接著他發現了自己的鼻子,因為他聞到了郊區的土壤里特有的新鮮的腥味兒。接下來,他發現了自己的雙手和雙腳,它們的重量仍然足以讓它們靜止不動。隨即他又發現了自己的生殖器,它很小,小得可憐。他故意裝死,不睜開眼睛,想聽聽田三的咒語。

“醒來吧,別裝了。”

“好吧,辛苦你了!”

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然后懶懶地坐起來。

他仰起頭看看屋頂的蜘蛛網。

“寶貝,再見了!”

他看見蛛網里有兩只蜘蛛,一只很安靜,紋絲不動,一只在快速奔走,觸角靈活地踩著蛛網,到了邊上再回過身,向另一邊跑。

“你們成朋友了?”田三問。

“田三,你是個壞人!”他推了一把田三。

田三的笑容有些膩歪。

9

眼前的一切明顯是極度浮夸極度艷麗的風格,接近印象派畫風。太陽的紅色讓他想起老婆的月經,紅色的上面還疊加著少量的橙色。太陽周圍的云彩被風撕成碎片,薄薄的,比玉還白,令人肅然起敬的那種白。土地,竟然也有土地,凡是沒草沒樹的那些地方,看上去黑油油的,可真是詩人們所說的“黑土地”。不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些灰色的隆起,很像古代山水畫家筆下的遠山。他辨認了一下,確信自己邁著輕松的腳步走在半軟半硬的山路上,也就是說,自己實際上行走在一個世俗世界里,腳下明明是山路,路兩旁明明是草地,又綠又細又尖的草,由近到遠,預示著遠方的存在。十幾米之外有一堆牛糞,散發著歷史的氣味,甚至直接就是《論語》的氣味。隱約聽見了讀書聲,其中明顯有“之乎者也”。他心里便有了個疑問:我是不是來到了孔子的時代?

“您好啊先生!”

恍然傳來這樣一個聲音。

一個年輕人同時現身,就在三米之外,大概十七八歲,并不是孔子時代的裝束,而是時髦的模樣。三七開的分頭,T恤,牛仔短褲,嘴唇微微翹起。他覺得,這個人很陌生,又像是相反,很熟悉,只是一時想不起是誰。

“您好!”他笑著回答。

他心里很納悶,這個人究竟來自哪里?周圍并沒有任何房屋,天空既沒有飛行物,地面也嚴嚴實實,只有緩緩綠向天邊的青草。

“我們在時間的縫隙里。”

“時間的縫隙?”

“是呀,你看,這么大的縫隙。”那人看了看遠處。

“這不是空間嗎?”

“空間在時間里,一切都在時間里。”

“空間在時間里?”

“是呀,一切在時間里。準確地說,在時間的縫隙里。”

“時間有縫隙?”

“當然有!”

他半信半疑。

“打個比方,電影通常是以每秒24格放映的,這個速度正好是人的大腦處理圖像和信息的速度,也是人感知世界的速度。但是,如果讓放映速度成倍地慢下來,會出現什么情況呢?看電影的人就會看見原來看不見的一些內容,比如,一些遺憾,一些拍攝瑕疵,一些稍縱即逝的細節,甚至一些一閃而過的人物……”

“原來時間是有縫隙的。”

“你跟我來一下!”

他跟著小伙子,心里暗懷擔憂。

“這個人,你認識嗎?”

這時,另一個人,一個大個子,翩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像電影里的“化入”鏡頭。此人的裝束和氣質倒符合印象中的先秦風度。

“我是吳國慶忌,你應該認識的。”此人說。

他非常堅決地搖搖頭。

此人扯開自己的衣襟,亮出肚子。

他看見此人的左乳下別著一把劍,劍柄血紅,血流不止。

此人又轉過身,半尺長的劍尖露在外面。

“這次總該想起來了吧?”

此人的牙齒里似乎有久久不散的回音。

他已經相信這事和自己有關。

這時第三個人出現了,很瘦小,沒右臂,丑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要離。”他輕輕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他的記憶一下子蘇醒了,面前這個獨臂男人正是他本人,兩千六百年前的自己,名叫要離,算是一個名垂青史的人物了。為了替吳王闔閭除了慶忌,他唱了一出著名的“苦肉計”,假裝以闔閭罪臣的身份,去投靠慶忌,多年之后,殺掉慶忌。成為什么樣的罪臣才能讓慶忌百分之百地信任?他親自要求闔閭,殺掉自己的老婆和幼子,斷掉自己的右臂,然后,“慶忌必信臣矣”。慶忌身上的那把劍正是他戳進去的。他還記得,那個瞬間江面上起風了,風很大,船使勁搖晃,他和慶忌,一左一右,一個小個子和一個大個子,雙雙站在船頭,眺望著近在眼前的吳國。慶忌差點摔倒,伸手扶住他右肩。他用左臂抽出劍,一轉身,把劍刺入慶忌前胸,絲毫沒有手軟。慶忌咣當倒在船頭,他就成了首領。他帶著慶忌的人馬上了岸,到了吳國,把慶忌的尸首交給吳王闔閭。

幾天后吳王闔閭要獎賞他。他早就想好到時候自刎而死,還要帶上自己的右臂。離開吳國前,他已經把自己的右臂曬干了,計劃好將來死去后有一個全尸。死前的幾句話也是事先想好的:“大王啊,咱倆合演了這出苦肉計,不過餿主意是我出的,我一點也不后悔,只是,我不能接受您的獎賞,原因有二:一者,我有愧于我老婆和兒子;再者,我愿意付出這么大的代價殺慶忌,是為了國家和百姓的安寧。”

他知道這些話將被寫入史書,他也相信他的死將照亮整個歷史,但他萬萬想不到有另一部活生生的史書,藏在“時間的縫隙里”。

他正想和要離聊聊天,卻被穿T恤的小伙子帶走了。

“跟我來,還有。”小伙子說。

要離舉起左臂,向他揮手。

慶忌也揮手和他作別,面帶怪笑。

他心里有個愿望,想留下來,和他們永遠在一起。

這時候,小伙子過來狠狠拉了他一把。

就在這個瞬間,他醒了。

他躺在床上,想起幾天前剛剛看過要離和慶忌的故事。

他還想起他不喜歡要離這個人。

10

他是打著秋千去上班的。

秋千是拉長的泡泡糖,在天地間搖擺。

同時,還有不用就菜就可以吃的白晶晶的米飯,全部像果實一樣掛在樹上,在樹枝間,像蜜蜂在草帽一樣的蜂窩里。人們都要跳起來或飛起來,用手抓著吃。他不僅能飛,還能久久地停在半空中,抓取一片葉子下的柔軟的米飯。

心里沒有吃米飯應該就點菜的念頭。

也不覺得需要喝點水或湯,送米飯下去。

全地球的人和他一樣。

米飯仍然是米飯,不是各種炒米飯,白晶晶,蒸得恰到好處,不硬不軟,但不是用人工蒸出來的,是自然生長成那樣的,也不咸不甜不辣不苦,不兼有任何山珍海味的味道,只是米飯本來該有的味道。也沒人感到驚訝。

11

一個農夫在田野里挖土,土質松軟,挖起來不吃力,一鍬一大豁。他問,要種什么。農夫答,要種一顆星星。旁邊站著很多人,都以尋常的微笑默許此人種星星。大家都相信種一顆星星,幾天后會真的長出很多星星,飛上天。

他也毫不懷疑。

醒來后,他笑了。

12

他夢見自己在一所大學讀書。讀的是哲學,而不是事實上的文學。在目前這個時代,而不是自己曾經的時代。在夢里,他想,既然是讀哲學的,就應該有點毛病,至少別那么正常。走進校門的那一瞬間,他就有這樣的念頭,好清晰。于是,從第一天開始他就不洗澡,對大家說,我從小到大沒洗過澡。盡管沒人相信。

開始上課了,他走到哪兒,臭味就尾隨到哪兒,如果從后門走進教室,去第一排聽課,教室里的腦袋會歪倒一大片,像一道風景。

他還喜歡坐第一排,而且聽課極為認真,拒絕拷課件,拒絕用手機,喜歡用老式鋼筆,用真正的墨水,在厚厚的本子上記筆記。記筆記基本不用低頭,大部分時候抬著頭,左手按著本子,右手疾速盲寫,幾分鐘就寫滿一張紙,翻紙的動作很快很夸張,每一次翻紙,聲音都很響。全班同學,尤其是那些低頭看手機的同學,總是等著他下一次翻紙的一刻,大家會在那個瞬間一同抬起頭四下里望望,然后再低頭各干各的。同學們用手機購物、直播或看直播、玩游戲、賭球、賭六合彩,或者說話、打鬧、睡覺,不會感到很愧疚,因為,老師講課,有些明擺著只講給他一個人,有些本來是講給大家的,但講著講著就被他一個人牽走了。他能把老師在課堂上說的每一句話都一字不落地記下來,包括廢話、閑話、出格的話、跑題的話、挑撥是非的話、拉家常的話、罵老婆的話。

他想,他幸虧沒有打小報告的愛好。

他一節課能舉幾十次手,任何問題都舉手,每個問題都會刨根問底,好在他從來不會過于為難老師,老師如果真的答不出,也能不了了之。

他向來坐在第一排靠右側的第一個座位上,因為,講臺在偏右的位置;整個前三排總是只坐著他一個人,第四排是一個女生,一個對他懷有同情心的女生,全班就她一個人愿意離他近一些,有時候她甚至在第二排或第三班。

他想,有她在,我就覺得,我還沒有被大家拋棄……后來,他不洗澡似乎是為了她,看看她到底能堅持多久?他想,她難道能堅持四年嗎?

他沒有考慮過用任何別的辦法接近她。

他心里只有感動,沒有愛。

那么,她呢?

在校園里碰著,她根本不理他,就像不認識。

他也不覺得奇怪。

有一次,他們在校外的一條大街上碰著了,除了他和她,沒有別人。她睜大眼睛,滿是誠懇地說:“你就不能洗洗澡嗎?洗澡能死人嗎?”

他并沒有生她的氣。

他只覺得那個瞬間她真是美極了!

她一扭頭就快快走開了。

回到學校,他仍然不洗澡,像以前那樣去上課。

同學們的意見鬧大了,學校跟他商量,所有的課都可以給他開綠燈,辦免聽手續,只參加考試就行。他同意一部分課可以免聽,一部分課不能不聽。學校說,要聽就得勤洗澡勤換衣服,他說洗澡不可能。學校說不洗澡是你的自由,但影響了別人,學校不能不管,要么洗澡要么退學,由你挑。他提出一個折中方案,某些課,他站在窗外聽,無論天多熱或多冷,窗戶得開著。但是,天熱的時候開窗戶,教室里的冷氣會跑掉,天冷的時候,教室里的熱氣會跑掉,還是影響了別人。最后,學校還是通知家長,把他先領回去。家長深明事理,并沒有和學校有任何爭吵,無聲無息把他領走了。

他很聽話就離開了學校。

他多少有些留戀,留戀那個女生,但也不要緊。

后來他又回來了。

他不敢走進校門,每天提著幾十個垃圾袋,圍著學校轉圈。那是好幾十個垃圾袋,像人一樣,一個跟著一個,排成長隊,這一頭看不到那一頭,一個和另一個之間隔了三米寬,袋子有大有小,有紙袋有布袋,奇形怪狀。

他當然知道,垃圾袋里并沒有任何珍貴物品,不過是他的全部家當,還有從垃圾筒里撿來的一些零碎,一個袋子里只有一樣東西,包括被褥、衣服、食物、鍋碗、書籍、筆記本、避孕套、注射器、乳罩、香煙、香水、唇膏、手機、u盤、減肥藥……還有抄寫工整裝訂考究的哲學筆記,至少有十本厚厚的手稿……

他發明了一種行走方式,不讓任何一個袋子掉隊,也不使用任何工具,包括較大的容器。那真是一種簡單又奇特的方式,他心里充滿得意。

每一次,他總是把最后一個袋子提起來,從右側向前方走去,放在最前面那個袋子的前方三米處,然后再從左側回到最后一個袋子旁邊,再提起一個袋子,再從右側回到最前面。每前行三米,要付出六百米的代價(左行三百米,右行三百米),循環往復,樂此不疲,累了就休息一下。他心想,這就是哲學的方式。

他始終繞著學校的圍墻在轉,轉完一圈,又轉一圈,不舍晝夜,始終在轉。他計算過,這樣圍著學校轉一圈,大約需要五個小時。

他成了名人,被自媒體廣泛傳播。

他走路的方式被拍成短視頻,讓他差不多成了網紅。

他想,我對成為網紅毫無興趣。

中間他病了幾天,粉絲們要瘋了,到處找他。

于是他又回來了。

還是那樣,數不清的袋子,排成長隊,他手上提著一個,緩緩走向前方,步態疲乏,卻沉穩。他的影子一直忠誠地跟在他后面,變幻著形象。每一個袋子被提起時都留下了一堆螞蟻,留在地上的螞蟻極為慌張,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螞蟻們用觸須相互碰撞,幾乎能聽見它們的尖叫,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有不少人駐足觀看,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女孩,不顧媽媽的阻攔,前去幫忙,也模仿他的辦法,把最后一個袋子提起來,送向前方。一個舉著相機的女生在給那個小女孩拍照,咔咔咔拍個不停。

他看清了,拍照的女生正是那位女同學。

他想,她終于露面了。

他放下袋子,返回來時,從小女孩手中接過袋子,對小女孩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說了聲“謝謝”。他看見舉著相機的女同學沒理會他,表情沒任何變化,只顧著干自己的事,他也絲毫沒有假裝沒認出她。他覺得他并沒有在等她,她的出現反而讓他為難,似乎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等她走出校門。他心里有點委屈。

他還想,他也不是給學校示威。他只是愿意這樣,喜歡這樣,非常簡單。停頓了幾天后,他幾乎遺忘了先前的體會。今天的感覺真是好極了,雙腿被地面拉伸的感覺好舒服,那種舒服感均勻地分散到了每一塊肌肉上,麻酥酥的,爬過屁股,傳入心臟。以前從來沒覺得地面是一個存在,就像沒覺得空氣是存在、聲音是存在。今天還有個特別之處,上半身會不由自主地搖晃,就像走在泥坑里,得把身體拔出來。地球上好像就剩下他一個人,整個地球都在等他用這種方式走一遍。他發現很多袋子里裝的東西太少了,提在手上輕飄飄的,就像空著手。這讓他有些羞愧,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真貨色,自己原來也是一個華而不實的人,一個沉醉于儀式感的人,一個喜歡用方式抒情的人,一句話,自己也是個騙子。所以,他決定下一次一定要把袋子裝滿,絕不弄虛作假。

那位女同學一直在拍照,而不是拍視頻。這是她和其他同學的區別,他心里清楚。她拍了很多照片,有行人的,有他的,有全景,有特寫。但是,看得出來,她最感興趣的,還是他的那張臉。那張被單一信念所驅使的臉。還有他的影子,變幻不定的影子。他替她想(心里是她的聲音):他的影子是更高意義上的他。

他再度轉回來時,警察出現了。

很明顯,警察只關心袋子里裝著什么,這讓他一下子放心了。幾個警察開始仔細檢查那些袋子,只檢查了三分之一,就扔下不管了。

他回過頭時,所有人都不見了。

那個女同學也不知所蹤。

13

又是一個長長的夢:

“五一”小長假,他在飛機上,從烏魯木齊飛往喀什,她的座位在他的左前方,她右邊的座位上有三個男孩,是一所大學的同班同學。他聽出她和他們認識不到半小時,是剛剛在機場才認識的。因為都要去塔什庫爾干的某個杏花村看杏花,所以一轉眼就親熱起來,看上去像一伙的。他的目標則是同樣在那的慕士塔格峰,所以他也主動和他們套近乎。他畢竟是后來者,在他們眼里,又是大叔級別,他們對他多少有些排斥,待搭不理的。飛行途中,他們有說有笑,聲音很大,顯得有些瘋頭瘋腦、缺乏教養,令周圍人很不滿,但大家也在盡力忍耐,心想年輕人,只能這樣。她應該比他們大幾歲,有時心不在焉,不像陷入沉思和回憶,也不像在考慮未來幾天的計劃。那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心不在焉。她有一句話,也被他牢牢記住了。她說,她的兩個眉毛是可近可遠的,在城市,兩個眉毛就近了,就不由自主擠在一起,一旦離開城市,兩個眉毛就離遠了。三個大學生并沒有完全聽懂她的話,他絕對聽懂了。于是他心里就有了個想法,把這個毛丫頭抱在懷里肯定很舒服。飛機落地后,三個男生提議,各自吃完晚飯后,去縣城附近的某個溫泉見面,不見不散。因為是網上預定的酒店,三方住在不同的地方,各自吃完飯再見面,也不錯。

巧的是,他在一家小餐館遇見了三個男生,他主動湊過去,說,我請客,我請客。他們一聽有人請客,自然高興。吃飯喝酒的過程中,他發現,三個男生比在飛機上狂多了,滿嘴操、干、日、搞這類動詞,甚至還打賭,看誰能把那位漂亮姐姐帶上床。他不禁動了歪心眼,心想,干脆把三個家伙灌趴下,我單獨去溫泉見姑娘。他知道自己酒量并不大,不過那天晚上他有如神助,真的就把三個人灌得滿地找牙。

然后他一個人來到溫泉。

他好不容易才找見她。

空蕩蕩的池子里,穿著泳衣的她,還是心不在焉的樣子。

“你一個嗎?”她問。

“是呀。”他說。

“三個小屁孩呢?”

“都叫我灌醉了!”

“三個,都醉了?”

“都醉了,爛醉如泥。”

“厲害厲害!”

聽得出她的稱贊并無惡意。

“好酒量。”她微微想了想,又說。

他猜,她肯定在琢磨他這個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第一次喝這么多酒。”

“第一次?真的?”

“真的,第一次,一直上學,沒機會喝酒。”

她盯著他,在想象他的年齡。

“本碩博一路讀下來,就有點老了。”

“不老啊,誰說老啦。”

這時兩人都注意到了頭頂的月亮,它像第三個人,想落下來摻和摻和。

“你的眉毛現在變寬了?”

她笑了,對他能記住那句話感到驚訝又開心。

他凝視她月光下的眉毛,心里一熱。

“我沒出息,大學畢業后,多一天學都不想上了,也不想上班。”

“喜歡攝影?”

“你怎么知道?”

“飛機上聊天的時候,你說過。”

“其實我是學會計的。”

他看見,這個瞬間她的眉毛又拉近了,近了一半。

“我是以攝影為借口四處走走。”她抬頭看看那枚月亮,兩個眉毛又松開了。

“一直在行走?”

“三年了,大部分時間在外面。”

“羨慕,羨慕。”

“你去慕士塔格峰,是打算登頂嗎?”

“這次沒時間,先看看冰川。”

“那里有全世界最古老最漂亮的冰川。”

“你去過?”

“我登過頂。”

他想順便邀她再去一次,沒敢說出口。

兩個人又聊了聊就上岸了。

在溫泉門外兩個人又站了一會兒。

“你猜,我為什么要灌醉他們?”他笑著問。

她裝樣子想了想,并一笑。

“我想和你單獨見面,他們實在太鬧了!”他說,注意看她的眼神。

“好感動喲!”她笑著說。

“那么,能不能擁抱一下?”他做出想擁抱她的姿勢。

她立即伸開雙臂迎向他。

他就真的抱住她,漸漸抱緊。

然后,兩人松開手,用變了的聲調道別。

“晚安!”

“晚安!”

顯然是酒精的作用,他很快就睡著了,早早又醒了。之后就一直在回味那個擁抱,還有那些眼神,同時還在辨別,自己是不是愛上她了。天沒亮他就起床,走出酒店。他不讓自己錯過任何一次日出,尤其是異地他鄉的日出。

他憑直覺朝酒店一側走去,在一個不大的廣場上,他看見了她。她在拍照。他停下來偷偷觀察她。她穿著一身米色的運動服,頭發扎成簡單的馬尾辮,左右肩膀各挎著一架相機,手上還是一個相機。她拍照的速度很快,以抓拍為主,對象總是人:兩個正在竊竊私語的老人,一個跳舞的女孩,端坐在長椅上的中年婦女,眉頭緊皺的游客,拉二胡的乞丐夫婦。一邊走路一邊抓拍,做出各種專業動作,卻那么自然流暢,就像沒做任何事情。看得出,她的精神高度集中,情緒處在半狂熱狀態,如同她身上揣著一塊磁鐵,廣場上的每一張普通的臉,每一個曇花一現的瞬間,都被她吸引過來,進入她的鏡頭也進入她的內心。他把自己想象成她,甚至只是她的眼睛,體會她為什么在某個時刻按了快門。他完全忘了看日出。他看見她終于停下了,點上煙抽起來。他走過去。

“我一直在觀察你。”

“呵呵,夠陰的!”

他聞見她的煙味里有一種陌生的香味。

“好香啊!”

“來一根?”

她直接把煙盒給了他。是女士香煙。

他剛抽出一支,她就給他點著了。

他連吸兩口,說:“不是薄荷味兒,也不是水果味兒。”

她有些撒嬌地說:“秘密!”

他又吸了一小口,細細品嘗著。

她學他的口氣說:“不是薄荷味兒,也不是水果味兒。”

兩個人一起吃了早餐,退了房。

“那三個?”他問。

“不管他們了。”她說。

到了杏花村,在一戶人家落了腳,立即就去看杏花。其實一路上已經看夠了杏花,滿河谷都是杏花,沒想到最好的杏花真的在杏花村。杏花村的杏花,是杏花里的絕品,有不同凡俗的神韻。跟隨帶著城市氣味的人流,走進杏花叢中,人的存在一時變得有些尷尬了,人只能快快放下傲慢和自大,去做一個陶醉者。

她在拍杏花,更在拍人。拍杏花里的人。她好像堅信參照物變了,人也就變了。此刻,看杏花的人和早晨廣場上的人絕對不同。在她眼里,人似乎永遠是新的,人的表情永遠是新的。人的表情就是人的靈魂。臉才是靈魂。她對人有深長的興趣,顯然不只是因為她習慣于拍人像,而是因為,她的眼光與別人不同。持續觀察她的時候,他也在不由自主用她的眼光看人,看每一個人,包括那三個不在眼前的男孩。

這樣一來,他對杏花村的杏花也有了新的看法。他想,此地的杏花之所以獨具魅力,令人叫絕,原因或許不在杏花,而在別處。比如,遙遠,距離每一個游客生活的地方,都十分遙遠,越遙遠越珍貴;比如,冰川,據說再有幾十里路就能看到冰川,在幻覺里,冰川讓一切變得晶瑩剔透;比如,陽光,河谷兩側的高山先把陽光壓縮了,再被河谷里的風清洗過,在這樣的陽光照耀下,樣樣都是田園風光,更別說杏花;比如,時間,在這里,時間無比蒼老,像一個盲人一樣動作遲緩,離過去更近,離未來更遠,自包自含,完完整整,任何人進入這樣的時間感受里,就像回到胎兒時期……

那三個男孩還是來了,天黑前才笑瞇瞇走進村子。他們說實在喝多了,睡到中午才醒。他們絲毫沒懷疑他是故意把他們灌醉的。

晚上,二三十個陌生人聚在一起喝酒吃肉。酒是伊利特,肉是烤全羊。他和三個男孩再一次拼酒,卻有點招架不住了,而且她和他們又成一伙了。她公然替他們擋酒,還幫他們說話,他猜這可能是她和他調情的方式。她甚至跑來揪住他的鼻子,給他嘴里灌酒。她的胸部久久壓在他肩膀上,令他心里直喊,完了完了!同時他還在分辨自己醉了沒有?結論是還行,因為他竟然還有精力偷看她的兩條長腿。

酒足飯飽,然后跳舞。

幾十個人圍著篝火跳舞。整個村子在旋轉。杏樹林里的無數種小生命飛過來,在人叢中躥來躥去。甚至有鬼魂也來湊熱鬧。天空被火光點亮,星星聚集在村莊的上空,在音樂的抖音里一顫一顫。她來到他身邊,自信地炫耀著她的舞姿。她完全放開了,在喊,在笑。她的笑聲很難與別人的笑聲相混淆,深沉又悅耳。他明顯喝多了,反應慢了許多。所有人的舞姿,都是那么慢。瘋狂的扭動和抖動分解成一個一個的慢動作,懶散地進入他的大腦。動作和動作之間以近乎靜止的速度相互融合。裙子和褲子靠攏又分離。男人和女人的眼神交流,讓他想起接通長途電話的感受。火光和火焰似乎是雕塑,動感很好的雕塑。整個氣氛,好像并不快樂,而是充滿憂傷。有人在激烈接吻,但是,那樣子看上去竟是絕望至極。有人在對面尖叫,那尖叫傳入他耳朵的過程就像穿越了整個宇宙。她不見了,又出現了。她突然搶走了他的眼鏡,架在自己的鼻梁上。于是他和她的視力同時下降。就在這個瞬間,她像風一樣倒在他懷里。他吻了她。她昂著頭讓他吻個夠。

“獎賞你的。”她大聲說。

“為什么獎賞我?”他大聲問。

吻夠了之后,再去跳舞。

跳了幾圈又抱在一起,沒完沒了。

他們的吻可能太熱烈,觸犯了某些看不見的東西,一眨眼,雷聲大作,天上陰云密布,大雨將至的樣子。篝火舞會只好被迫停止。

主人宣布女人留下,男人到河谷對面的一戶人家休息。十幾個男人倉促拎起行李,跟著主人朝河谷對岸有微弱燈光的地方跑去。

剛進屋,雨聲就響起來。

前半夜是大雨,后半夜是暴雨,河谷上游的雨肯定更大,百年不遇的巨大山洪裹挾著牛羊樹木農具,一直延續到次日下午。整個杏花村不見了,只留下一些殘垣斷壁。好在聽說所有的村民和游客已成功轉移,沒有死傷。

三個男孩回學校了,他也不打算去慕士塔格峰看冰川了,但是,他不能不找見她,不是和她作別,而是向她求愛。他相信這也是她的意思,他相信她百分之百在撤離點等他。意外的是,她已經離開了,連一張紙條都沒留下。他甚至說不出她的名字,只記得三個大學生叫她“姐姐”。電話和住址,更是完全不知道。

然而,最終他還是找見了她,用了三年時間。

三年后,他去上海看望因癌癥住院的叔叔,和堂弟站在走廊上聊天的時候,一個沒看清長相的女人從他們身前匆匆走過,留下了一縷淡淡的異香。“不是薄荷味兒,也不是水果味兒”,這句話輕輕從他腦海里浮現出來。

他丟下堂弟就去追她。

她率先進了電梯,他沒趕上。他看見電梯在上行,一直到了最頂層。隨后他就在樓頂的天臺上看見了她。天臺非常大,有羽毛球場那么大。她站在天臺的邊上,在抽煙。她背對著他,顯然意識到自己被跟蹤了,有一點緊張。風把煙味吹過來,就像特意送入他鼻孔。他幾乎能肯定她就是她了。他正在考慮怎么樣才不把她嚇一跳時,她轉過身,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快步走向天臺的出口。她完全沒有認出他。

“對不起,借個火。”

她停下來,慢慢轉過身。

他等著她認出他。

她愣了有半秒鐘,便平平常常地笑了。

“怎么就躲不開你?”

“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他們再一次擁抱了。

這次的擁抱竟然來得十分克制,而且只有擁抱沒有親吻。隨后兩人就結婚了。結婚,就像是不得已對兩次“巧遇”做出的讓步。

婚后的他,開始變得神叨叨,總是說,巧合不巧,巧合不巧啊,巧合暴露了宇宙的全部奧秘。還說,人間所有的理論和學問都應該在巧合面前認輸。后來他想起了“量子糾纏”的概念,他百度了量子糾纏的權威解釋:是一種量子力學現象,當幾個粒子在彼此相互作用后,由于各個粒子所擁有的特性已經綜合成為整體性質,無法單獨描述各個粒子的性質,只能描述整體系統的性質。他說,由此看來,兩個人的相遇不過是力學現象罷了。她卻有另一套說法,她說,巧是巧了點兒,但感人的東西在人不在巧,如果不是那三年他做出的努力,她會選擇再一次離開。他慶幸找了她三年。

他和她時不時就會討論“巧合”。

好像要討論一輩子,一輩子只干這一件事。

她說:“巧合僅僅說明這個世界是一個謎,時間和空間之外誰知道是啥樣子。看見巧合并不意味著謎解開了,而是這個謎根本就解不開。”

他說:“不,我想解開。”

她說:“與其迷信它,不如躲開它。”

他說:“我對謎有永恒的興趣。”

她說:“你犯傻,人類根本沒必要解開所有的謎。這個被謎團包圍著的世界恰如一間很大很大的大房子,人類生活在謎團里恰如居住在一間大房子里,被好心地保護了起來。人類只需要接受自己的缺陷,好好把人做好。”

他問:“你到底是誰?”

她說:“我就是我。”

他說:“你好像是從天上來的。”

她接著說:“人才是宇宙間最偉大的存在,人很渺小,也很偉大,人類應該把造宇宙飛船的錢、打仗的錢、搞軍備競賽的錢,花在人身上。”

他又問:“你到底是誰?”

他開始害怕自己的擔心會變成真的。

她自顧自地說:“你呀,別和那些聰明人來往了。”

他問:“哪些聰明人?”

她說:“你那伙朋友啊。”

他問:“怎么啦?”

她說:“你們都很迷信,別人迷信鬼神,你們呢?你們迷信聰明。”

他越來越肯定她是天上來的。

她說:“反正,我不想再見他們了。”

他問:“為什么?”

她說:“一伙聰明人聚在一起,讓聰明看上去有點邪惡。”

他睜圓眼睛看著她。

她說:“不瞞你說,你們自己肯定看不出,一伙聰明人的臉,一伙聰明人的神情,一伙聰明人的口氣,湊成一堆真的能嚇人一跳。”

他問:“你剛才說,邪惡?”

她說:“對,是邪惡,不是別的。”

他用眼神鼓勵她說下去。

她說:“我看懂了戰爭是怎么發生的。幾個聰明人躲在一個角落里,先制造一個理由,再嫁禍于人,再派出正義之師、威武之師。”

他問:“除了戰爭呢?”

她越說越來勁:“人類的確很聰明,因此人類早就被自己的聰明迷惑了。人類聰明里包含的殘忍和殺傷力,可能超過了一切災難。”

他同時點好兩支煙,一支給她。

那種不是薄荷味兒不是水果味兒的味道立即彌漫開來。

他想多找些話頭激發她說話。

“落后會挨打,這是普遍認識。”

“落后更有可能是一種焦慮,落后焦慮。”

“落后就挨打,首先是事實。”

“是事實,更是焦慮,那些最發達的國家,同樣有焦慮。”

“害怕被超越?”

“是呀,反正都在焦慮中。”

“焦慮的本質是人類向來不是一個整體,對不對?”

“我認為,人類終究無法擺脫焦慮,因為,人類的幻覺里,還有外星文明。”

“沒完沒了的焦慮,那怎么辦?”

他覺得,他在真誠地問一個天上來的人,一個天使。

她說:“焦慮遲早會毀掉人類。”

他問:“這么說來,你和我變得一樣悲觀了?”

她說:“不,我不悲觀。”

他又覺得,她就是自己的老婆,來自兩次巧遇。

她說:“我也不是沒心沒肺的樂觀主義。”

他笑了,她這句話,證明了他心里的判斷是正確的。因為,他想起來了,“沒心沒肺的樂觀主義”是他說過的一句話,說她的。

他們好像已經共同生活了好幾十年。

他還想起,最近他們總鬧矛盾。他們早就變成一對普通夫妻。他們經常像剛才這樣聊天,聊著聊著就會吵架。兩個人都有咬文嚼字、愛講理、鉆牛角尖的毛病,動不動就抓住對方的一個話把子不放,有時候半夜想起來還會接著吵,一直吵到天亮。強詞奪理、相互傷害的情況時有發生,往往搞得幾天不說話,陷入冷戰。他們這才發現,一對能聊天的夫妻其實是不存在的。或者說,如果這個世界是可以被廣泛談論的,出色的談話者則未必存在。尤其是夫妻之間。因為,談話者很容易成為自己立場的代言人,成為代言人的危險,通常都是自我辯護,以取勝為最高訴求,以對方理屈詞窮為最大快樂,陷入純粹的口舌之爭,陷入詞和詞、語言和語言之間的戰爭。于是,她得出一個結論,任何兩人之間的談話都比不上一個人和大自然之間的交流,所以她才要每隔幾個月就出一次門,去外面走一走。這不,現在她又要走了。他甚至暗暗希望,她回到天上去。

他想,人間終歸是凡人生活的地方。

這個瞬間,他醒了。

他始終覺得,這個夢比真實經歷還要真實。但是,它的確是一個夢。有時候,他需要找證據向自己證明,那不過是一個夢。證據之一是,他們并沒有孩子,從來沒有避過孕,也從來沒有產生過疑問:為什么沒生個孩子?

14

他去參加好朋友黃峻的追悼會。

吃過早飯后,他換上那套平常很少穿的黑西裝,打上白色的真絲領帶,又親手做了一個白色信封,把900元的新票子裝進去,再加上1元的零錢。一個奇數加1——他知道1表達了“依依不舍”的意思,不明白為什么是奇數。

之后在信封上寫上一行字:

黃峻一路走好!

隨后就騎著摩托車趕往市區的殯儀館。路況實在不怎么樣,處處都是不知什么原因拋錨的大小汽車,還有橫七豎八的樹枝,厚厚的落葉。落葉一見風就會大幅度地翻滾起來,遮住前行的視線。近海的路邊更有從海里跳上來的魚,有些已經死了,有些張大嘴直喘氣,有些拼盡全力在摔打自己。海鳥飛得很高,叫聲軟弱無力,幾乎聽不見。上百只海燕蹲在一塊大礁石上,擠來擠去,有拒絕飛翔的架勢。

進入市區沒多久便看到一家醫院門口,很多人等著獻血,不知為什么。他好像被這個世界孤立了。隊伍彎彎曲曲,從大街上一直延伸進一條小巷。人人都是空前團結的樣子。他心里想,這些人只在災難來臨時才空前團結。

殯儀館離醫院不遠,拐個彎就到了。

一個向來熱鬧非凡的地方,今天卻十分安靜,聽不到哀樂,看不見人流。這表明,目前的確在災難時期,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他沿著坡度很長的臺階走上去,隨后又上了幾層更陡的臺階,看見了正對面并排的三個悼念大廳里都有喪事,都一樣清冷,死者家屬之外,吊唁者稀少。他緩慢走過去,三方面的人都顯出極其欣喜大感榮幸的樣子。中間那家的兩個人跑過來從兩側牽住他,顯得非常感動。他問,是黃峻家的嗎?他們不回答,只是拉著他,走向中間的大廳。他進去了,沒看見一個熟人,感覺不對勁,再看對面墻上的遺像,是一個白發蒼蒼的氣質優雅的老太太。他急忙退了出來,在門口又被剛才那兩個人擋住了。

他說,對不起,我走錯了。

人家不出聲,把他重新推進大廳,一左一右堵在門口。

他很想發火,卻發不出來。

實際上他心里已經妥協了,他想,那就將錯就錯吧。

他退回去,坐在靠墻的一把椅子上。斜對面有一個小樂隊,正在演奏《奇異恩典》。在懺悔氣息濃厚的音樂聲中,他記得黃峻似乎信佛,黃峻之所以和自己是最好的朋友,最關鍵的一個原因是,兩個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有一次,黃峻開玩笑說,小心我偷走你的銀行卡喲。那之后,他還真的多了個心眼,修改了銀行卡的密碼,新的密碼和生日沒一毛錢關系。今天,他第一次因此而慚愧,所以今天他必須給黃峻道個歉,不能將錯就錯。恰好又有新的吊唁者來了,那兩個守在門口的人前去迎接,他就急忙起身跑出去。他憑直覺拐進右邊那一家,進去一看,沒錯,黃峻的遺像很醒目。黃峻始終未婚,無兒無女,他不認識他的任何一位親人。他把白色信封從褲兜里摸出來,給了一個可能是黃峻姐姐的人。那人問他的名字。他不愿講出自己的名字,生硬地說,信封上有。

他看見了不遠處的透明棺材,但他不敢過去看黃峻一眼。因為,他一時居然分不清那里面躺著的是黃峻還是自己。另外,他實在不敢看見黃峻此刻的樣子。癌癥病人最后都脫了形,一旦看見,以后想起來就總是最后一面的樣子。

他起身假裝去看那些花圈。

不久,有人過來推了他一把。

“咱們去中間那家,三家合起來。”那人說。

他聽懂了,三個葬禮將要合在一起。

他學著大家的樣子,幫忙轉移花圈、遺像、挽聯、小白花等物品。中間那家人脈更旺,氣象更大,所以兩旁的只好合在中間那一家。

中間的幾個人對他微微一笑。

他也就笑了。

三個棺材并在一起,像三個同時犧牲的消防戰士。花圈混在一起,人湊在一起,葬禮就顯得隆重多了。可見葬禮的確需要隆重一些。

可是三個葬禮誰先誰后?

另外,各自用什么哀樂?

中間這家的死者是基督徒,兩邊的死者是佛教徒,準備用通用的佛教禮儀舉行葬禮。他看見三家人爭執了很久,差點又要重新分開。結果還是相互妥協了,先后順序由抓鬮來決定,哀樂則各隨其便,兩邊的死者用《大悲咒》。

抓鬮的結果,黃峻是第一個。

黃峻的領導首先致悼詞。

奇怪的是,他分明聽見,死者是自己的名字。

而且這個人鼻音很重,發音含混,語調輕飄飄,像一個蹩腳的演員在念臺詞。好在《大悲咒》的音樂有超出預想的感染力,令人柔腸寸斷,悲心大發,所有的人都心甘情愿地哀哭起來,有人哭出了聲音,有人哭得站不穩了,坐在地上或滾來滾去繼續哭,包括那位基督徒死者的親友。隨后的情形也完全相同,《奇異恩典》一樣催人淚下,只是,哭到后來人們似乎忘記了為誰而哭,為哪一個具體的死者而哭。

他也在哭,自己哭自己。

但是,后來他騎著摩托車回去了。

他慶幸,自己并沒有死。

回家的路上耳朵里一直有聲音,要么是《大悲咒》中的一小段,要么是《奇異恩典》中的一小段,比在現場聽的時候還令人心碎。

他沒有意識到,摩托車幾乎在飛,也沒發現摩托車已經離開路面,撞向路籬,半人高的路籬留下了摩托車,摩托車像野馬一樣將他狠狠摔出去,在空中翻了兩個漂亮的跟頭,然后落在人行道上。當他清醒過來時,看見自己和摩托車相距至少十米遠。他坐起來,仔細端詳著自己,就像在端詳一個不認識的人。他站起來,沒感到絲毫疼痛,只是屁股后面涼颼颼的,伸手一摸,知道屁股右側的褲子摔破了,足足能放進去一只拳頭。他心里知道,褲子摔破的位置說明自己有一個結實且性感的臀部。他有些羞愧地回到摩托車旁邊。羞愧的唯一原因是,一個男人也會在乎臀部性感不性感。重新騎在摩托車上,他明白了,他的悲傷其實只和自己有關,和黃峻無關。他還是覺得自己死了,所以,他在自我憐惜。他不喜歡這樣,搖了搖頭,拍了拍耳朵,但沒用,那聲音一直跟著他。

回到家,剛停好摩托車,有人把他的眼睛蒙住了。

“猜猜我是誰?”是一個假嗓子。

他真的在猜,但猜不出。

“猜呀!”還是假嗓子,聲音被故意壓得扁扁的。

后面的人問:“猜著沒有?”

他覺得很像黃峻的聲音。這證明剛才參加的,真是自己的追悼會。

他絕望極了。

后面的人說:“我是黃峻!”

黃峻松開手,跳在旁邊,歪著頭讓他看。

“給你!操,吝嗇鬼!”黃峻把白色信封遞給他。

他接在手里一看,正是他送出去的。

“真的是你嗎?不是我?”他的聲音在發抖。

黃峻問:“什么你呀我的?”

黃峻毫不掩飾自己的沾沾自喜,笑得很夸張,甚至有些下流,像一個裸露癖一邊亮出下體一邊發出討厭的浪笑。再說,黃峻還是幾天前在病床上的樣子,完全脫形了,刀子一樣的鷹鉤鼻,深深的黑眼圈,嚴重下陷的雙頰。

“混蛋,你嚇死我了!”

黃峻笑著說:“就嚇你就嚇你!”

他頭上冒汗,覺得自己又死了一次。

他轉過身急忙要走。

“喂,你去哪兒?”黃峻喊。

“我有急事。”他說。

“操,給我回來。”黃峻喊。

他沒回答,只是跑。

15

夢中的他,在找手機,手機丟了,心里急得要死,和任何丟了手機的人沒有區別,就像把魂丟了,到處找,終于找見了——手機上有根繩子,被一只老鼠拉著,跑向遠方,在地上劃出一道淺淺的印子,他瘋狂地追過去,追了十幾步,老鼠突然鉆進石洞,手機在洞口停了停,終于也咣當掉下去了,他趴在洞口,往深處看,看見了手機,手伸下去,但無論如何都夠不著,心里很焦急,和任何人一樣焦急。

手機響了,看不清是誰打來的。

他心想,完了,完了!

責任編輯 梅 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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