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霞
春天是劍橋多么好的季節(jié)。
太陽暖暖地照下來,常常一整天,到處都沐浴在一片明亮的橘色光芒里。抬頭望去,天空中除了偶爾吹過去的云,只是一頃透明的藍。風里多了草葉和花的清香。雛菊像活潑俏皮的小姑娘,頂著花帽子,嘰嘰喳喳聚在各處。華茲華斯詩里的黃水仙,從田野上、花圃里、綠草掩映的小徑邊,一小叢一小叢地冒出來,在風里搖動著金色鈴鐺般的花朵。白色和粉色的花,分不清是櫻花、梨花還是別的花,一樹樹地開,軟緞似的花瓣撒到空中、地上、行路的人頭上肩上。
那樣美妙的日子,好像就是昨天,又好像隔了一個世紀般的遙遠。
從三月中下旬起,英國實施社會疏遠、繼而宣布封鎖政策后,這樣好的景致,只能從窗里往外看。
封鎖初期,官方強烈建議,即便在家工作,應盡可能保持日常工作的常規(guī)程序。于是就有好頑人士一本正經地傳上“乘地鐵”的照片。“地鐵”里自然是沒有座位的,眼見各位君子同仁手握扶桿,掛著標配的耳機,認真站著刷手機。再仔細一看,原來是握著自家浴室里隔水簾的掛桿,其認真逼肖,令人啞然失笑?,F在因為疫情被迫居留在家,想起以往每天出工擠地鐵的枯燥的日常,又有了另一番滋味,細辨起來,竟是亦苦亦甘。
一切驟然停擺,對許多人來說,心理上確是一道大坎。我跟紐卡斯爾大學的同行通信,得知封鎖初期他們正在著手做的準備工作,無關專業(yè),而是疫情期間團隊內的心理支持。封鎖以來,英國各地發(fā)生了若干因精神壓力導致的家庭謀殺與自戕,其中一例就在劍橋邊上,令人唏噓。家庭暴力的案件數量也直線上升。
社交媒體上,大家紛紛轉發(fā)劍橋各家醫(yī)院接收捐贈的鏈接。我曾帶孩子去看過急診的艾登布洛克醫(yī)院,是劍橋城代表性的一座醫(yī)院。記著那里醫(yī)生護士的耐心和友善,我打開了醫(yī)院網上捐贈的頁面,費了一番周折,總算順利走完捐贈流程,了卻一樁心愿。
每每這樣的時刻,文明與野蠻,啟蒙與愚昧,大概總是空前醒目地如影隨形。純粹為了宣泄莫名的憤懣,社區(qū)間一度出現了各種仇醫(yī)行為。有醫(yī)護人員因被認作與病毒有關的擴散者和傳播者,在上下班途中遭到莫名的暴力襲擊。一些NHS(英國國家醫(yī)療服務體系)工作人員只好選擇著便服出門,也不敢佩戴工作證。還有護士遭到所在小區(qū)居民的仇視與驅逐。
但另外一半的故事是,年輕的護士清早去上班,一腳踏出門外,意外迎來鄰居們熱情的掌聲和溫暖的禮物。3月26日晚八點整,從王室、首相到普通民眾,全英國人相約走向窗前、陽臺、門廊,一起為堅守在前線的NHS系統(tǒng)醫(yī)療工作者鼓掌。那個晚上,我們站在客廳大開的窗前,也把手掌拍得通紅。此后,這成了全英國每個禮拜四晚上八點的固定儀式。很快有人嫌拍手掌不夠響,亮出各式助陣的“樂器”,從鑼鼓喇叭到鍋碗瓢盆,巴不得在靜默了一個禮拜的街巷里,弄出最響亮的聲音。
疫情當前,一己之“我”似乎太渺小,太脆弱,不得不向“我們”借取更多的勇氣和溫暖。所以,當二戰(zhàn)中生還的99歲老兵湯姆·摩爾推著助行器,發(fā)愿100歲生日之前,在自家庭院里走滿一百個回合,為醫(yī)護人員籌款一千英鎊,他的行走在公眾中引發(fā)了強烈回響。那些日子,“每日郵報”網站關于這場特殊的籌款活動的消息,比王室、明星的報道更引人注目。電視直播了他充滿儀式感的最后一圈。鏡頭下,一個普通老人艱難而緩慢的勉力行走,助行器觸地的輕響,還有近在眼前的終點,令人動容。最終,這次籌款的總額超過了三千萬英鎊。湯姆隊長的名字,也成了這個春天的戰(zhàn)時氛圍里英國精神的某個符號。
宣布解封計劃的第二天,我按照診所網上的預約,去藥店取藥。這是近兩個月來,我第一次離開小區(qū),前往市中心。單車行過之處,田野已覆蓋上厚厚的綠意。春花謝盡,換作一樹樹稠密的枝葉。騎過劍橋大學圖書館旁的林蔭道,路兩邊的樹陰,濃密得像要滴下綠來。一只褐色的短尾巴鹿,從一邊柵欄鉆出油亮的身子,悠悠踱過路面,消失在另一邊的林子里。國王學院對面,往日喧囂的露天市場,現在一片空蕩,卻從哪里傳來了說話和輕笑的聲音。我忍不住側頭張望,看見了遠處擺著蔬果的三兩攤位。木頭架子上一點點紅綠橙紫,那樣的小而零落,卻那樣讓人感到愉快。
我踩動單車,從這一點點彩色的畫面里,愉快地穿行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