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這些老頭老太在……

毛尖

因為疫情，春節至今，媽媽一直不讓我們回老家，她擔心長途旅行不安全。但是我爸說，老媽自己的安全意識卻并不強，尤其體現在，到處去管閑事。

疫情高峰進入小區管理時，我媽自覺發揮她能量的時間到了，她曾經做過校醫，還有相關管理經驗。她去居委會報名做志愿者，但管理人員聽說她年過八十，就把她勸退了。老媽很不爽，報國無門地在小區里視察，也算天遂人愿，讓她逮到一位正在處理垃圾的人戴口罩露著鼻子。她就去跟人家理論，嘿嘿，棋逢對手，遇到一位退伍老兵，人家根本不鳥她。老媽耳朵不好，說話聲音很響，對方一個耳朵也不好，兩人一番操作猛于虎，搞得半個小區的人都聽到，最后物業出面把我媽送回家。在激烈的互相說服戰中，雙方情緒激動都摘了口罩。

不過，這兩個耳朵不好的人，如今成了朋友。我媽第二天去給老兵送了一個大口罩，在口罩春天一樣寶貴的時期，這個舉動立馬說服了老兵。我姐說，現在我媽去倒垃圾，遠遠就跟老兵招呼：夜飯吃過勒伐？對方也會隔空招呼：是啊，越來越熱勒。

像我們這種借著口罩，能夠借此心安理得地在小區里裝陌生人的，其實并不是特別理解我媽這種特別愿意和人群發生關系的心態。每次電話回家，我都要反復叮囑她，不要出門，在家待著。每次，她都說好，但每次，我爸接過電話就會說，你媽那是比志愿者還忙乎，沒輪上巡邏喊口號，自己小區里面忙乎著，幫忙宣傳蔬菜不用買太多、菜場供貨充足，幫忙把快遞放在小區專架上、分門分樓、方便拿取。每次搞得我姐很鬧心，還要擔心別人嫌她多事。

可是，這大概就是我媽理解的“眾志成城”和“人民戰爭”，所以，盡管她能在道理上接受“社交距離”和“口罩人際”，但是她八十年的人生經驗，她的安全感來自人群，她的光榮和使命都和人群有關。20年前我博士畢業，終于有了一個自己的房間，很興奮地告訴她，她的第一個反應卻是，哎呀，那冷清了。

也因此，當很多人說，疫情將改變我們的人際關系，我還不能完全認同。我總覺得，中國還有千千萬像我媽這樣的老頭老太，雖然他們不發朋友圈，也不寫日記，但是，他們會以最快的速度用生活來治愈生活。只要這些老頭老太在，包子鋪會繼續存在，大餅油條店還會回來，你去菜場買菜，只要問一聲，夜開花怎么燒啊，四面八方就會傳來三四個菜譜告訴你，總有那么多美好的人事值得用詩歌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