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張

癸巳臘月,已是杭州最冷的季節,每年這時候,杭州的茶梅、臘梅就會開出各樣的花來,且持續很久。臘梅,微黃或深黃,香氣馥郁;茶梅則雖然無香,但或雪白、或火紅、或淺粉的花色配上肥厚油綠的葉片,就有一種雍容端莊的美呈現出來。這些花皆不畏寒,有時趕上雪天,那火紅的茶梅格外惹眼。我拍過不少冰雪紅花的照片。
那年杭州有沒有雪已不記得,但那年我第一次到哈爾濱,第一次去呼蘭,一路上看到的可都是白白的雪野。
汽車從哈爾濱市內開出,穿過各式各樣的街道房舍,跨過寬闊寧靜的松花江,四十分鐘后進入呼蘭城區,又穿過若干條街道和房舍,就到了蕭紅故居前的廣場。
雖說同樣是街道和房舍,呼蘭畢竟是縣城的規模,寬度、高度甚至亮度都無法跟哈爾濱比。這讓我想到,當年蕭紅從呼蘭河奔往哈爾濱,一定是懷抱著一顆滾燙的希望之心吧?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黃昏里,圍著暖爐,圍著祖父,聽著祖父讀著詩篇,看著祖父讀著詩篇時微紅的嘴唇。
父親打了我的時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著窗子,從黃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象白棉花一樣飄著;而暖爐上水壺的蓋子,則象伴奏的樂器似的振動著。
祖父時時把多紋的兩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后又放在我的頭上,我的耳邊便響著這樣的聲音:
“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
二十歲那年,我就逃出了父親的家庭。直到現在還是過著流浪的生活。
“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可是從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
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可見對呼蘭的“家”,蕭紅談不上有多喜歡,祖父能給的溫暖和愛不夠用,蕭紅只好從呼蘭跑到哈爾濱去找;哈爾濱找不到,再到北京、到上海、到西安,甚至到香港……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我最早讀到蕭紅這句話,就意識到蕭紅內心的苦。只有找不到溫暖和愛的人才會如此滿懷憧憬。最溫暖的話語里包含著最深切的絕望。
從更準確地意義上說,蕭紅故居實則是蕭紅祖父和父親的故居,院落,規模,格局,色彩,無不流露著一個鄉村地主的本色。不能把這個院落里的一切都跟蕭紅的精神追求相提并論。
自然,蕭紅與這個院落,也并非毫無身世與精神上的關聯。譬如“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著窗子,從黃昏到深夜”那由環境而引發的沉思;又譬如她在《呼蘭河傳》里寫到的那個充滿生機的后花園。
蕭紅太愛那個園子了,甚至說過“祖父,后園,我,這三樣是一樣也不可缺少的了”這樣極端的話。
家里家外的人、事,不可愛的超過了可愛的;可是一進了后園,“立刻就另是一個世界了。決不是那房子里的狹窄的世界,而是寬廣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遠,用手摸不到天空……”
可惜我去的時候正是冬天,后花園里覆蓋著厚厚的白雪,我只能透過那厚厚的雪地想象春天到來時那兒的紅花綠草、蚱蜢蝴蝶。但我知道這里是蕭紅童年時期的天堂,我也好像看到那厚厚的白雪里一朵又一朵的紅玫瑰在含苞。《呼蘭河傳》里不是寫到后園那棵一到五月就開花的玫瑰嗎?童年的蕭紅摘了一大堆玫瑰偷偷地插在祖父的草帽上,因為祖父毫無察覺而把自己“笑得哆嗦起來”,這也是深銘于蕭紅記憶的后花園圖景之一。除了這個滿是生命活力的地方,在童年蕭紅眼里,她的家是荒涼的、閉塞的,整個呼蘭河一年到頭也是寂寞的,小團圓媳婦,翠姨,留下的都是讓人心酸的故事。
蕭紅的故家已被修飾得整潔光亮、像模像樣,天很冷,雪很厚,但是陽光燦爛,院落里房舍的土墻黃黃的,房頂上的茅草也簇新簇新。沒有了老主人、小主人和雞鴨牛羊的農家院落,干凈得有點不真實,像是童話里的仙境。
但即使這樣,跟整個呼蘭城比起來,這個院落還是給人帶來些許對鄉村的回味,因為一走出這個院落,廣場,街道,房舍,在墻根曬太陽的人,都立刻把人帶回一種最現實的場域,或許已不是蕭紅心目中的“生死場”,但忙著生、忙著死的節奏,恐怕也還是一樣的吧。
那天,從蕭紅故居出來,也趕在工作人員下班前匆匆看了故居一側的紀念館。在返回哈爾濱的路上,我想到的是:蕭紅去世前半年在香港寫的最后一篇小說《小城三月》,尾聲里那句“春天的命運就是這么短”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2017 年9 月17 日星期日,哈爾濱陰轉晴,杭州晴
十五日上午飛哈爾濱,今下飛回杭州,到家已是晚間九時半。
海寧兄與龍江講壇鄧小妉接機,入住贛水路福順天天大酒店,晚飯由黑龍江社科聯馬琳、程石磊招待,酒店附近名“小實厚”者,海寧兄同坐。回酒店,為呼蘭河讀書會書簽簽名兩百余張,又在奉送給讀書會的三十余冊拙著《人在字里行間》扉頁簽名。
翌日早餐后即乘海寧兄車子到省圖書館報告廳,九時余在“龍江講壇”開講《一個用文字拯救自己的人》,原計劃講一個半小時,結果還是超過兩小時,不過基本沒有中途退場者,氣氛也還好,不時有笑聲。蓋準備較充分,講起來頗輕松也。午飯在圖書館,她們反響甚佳,不無客氣成分,然亦出言誠懇,或可引一位小伙子微信與留言:
不多打擾您休息,哈爾濱永遠歡迎您,希望成為您在北方最親切的城市。今天的講座是我在龍江講壇聽到的最精彩的講座,與您水平相當的就是子善師講的張愛玲。感覺你們都不端著,而且對生活有熱情。[抱拳]
昨晚喝大了,早上在車里暈的再次記起“沒臉”這詞的含義,上午聽“子張老師”一席課堪稱解酒良方,讓酒精暫時分解掉。像章老師總結的一樣,滋養心靈。物質易求,精神難覓。與子張老師請教兩個問題:很多文學大家如王爾德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達芬奇米開朗基羅等的戀愛是不分性向的,那么八卦一下木心這方面,面對那些流言,您考證過此事嗎?子張老師說他確實研究過木心的性向,他身邊也確實很多時間有男孩圍繞,可……說至此,被一個拿了八張講壇宣傳單的男性簽名狗打斷話頭。片刻,花又問子張老師十萬個為什么,“有人說好的文章應該像呼吸一樣自然,但我讀木心的字感覺很稠,這是各有千秋還是有高下之分?”子張師答“我也有此感覺,確實木心的文章讀起來很費勁,可能是木心是民國的底子,而今人的素養不如他深厚吧……”又被粉絲合影團打斷[委屈]。子張老師聲音悅耳,談吐風趣幽默而又切合時弊,實乃享受。希望以后講座都能由章老師主持,邏輯清晰,條理順暢,主要言之有物,而不像之前的報幕員或朗讀機。
即如此,則心下稍安。
當日下午海寧兄和夫人以及呼蘭河讀書會的一位朋友開車陪區區到阿城的金代上京歷史博物館參觀,出來又至金太祖墓址及舊城墻遺址看看,對金朝有了初步的直感,或許日后會促發一些靈感。回到哈爾濱,海寧夫婦又在“外婆家”招待。
今上午在賓館休息,大約十點半步行至漢水路省圖與海寧兄會齊并與攝影展的成員一起午餐,餐后到圖書館二樓“蕭紅文學館”參觀,以蕭紅詩句“這邊清溪唱著/那邊樹葉綠了/姑娘啊/春天到了”為文學館留贈。一時半圖書館岳師傅開車送至機場。
附記:上面兩篇小文,一則為追憶2014年元月在哈爾濱為播音主持專業招生期間一個人去呼蘭蕭紅故居情景,一則為2017 年9月應約到黑龍江圖書館“龍江講壇”講木心時的日記。

